林苑站在刑架下,抬头看被捆绑在上面的那个哨兵。
那人耷拉着脑袋,一脸的血,双手被紧束着吊在头顶,脚尖踩不到地面。灼热的太阳高悬在刑架之上,让他看上去更糟糕,几乎就像一块被挂在铁架上快要晒干的抹布。
林苑这会想起了这个哨兵的名字,有一点古怪,姓倪单名一个霁字。
倪霁,对,就是这个名字。
这时候的倪霁一点也看不出以前的模样了。
林苑还记得好几年前,这个哨兵穿着一身哨兵学院特种兵的制服,有着干干净净的脸。
黑色的紧身衣勒出精悍的身体线条,腰韧腿长。
黑色的军靴一脚踩在积雪上,溅起漫天的雪珠子。
那时候那个年轻的哨兵,像一柄不知收敛,锋芒毕露的刀。
如今,如果不是那种独特的海潮声。林苑根本不会把两个人联合在一起。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样的海水声,总让林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每次听到这个声音,触手们就特别激动。一条条卷动着,昂立起来,张着小小的吸盘摩拳擦掌,冲动地想要积极前去探索一番。
林苑在刑场出现的时候,屏幕底下那些围观的哨兵诧异极了。
他们纷纷给她让出道路,好奇地观望,低声兴奋地讨论,呼朋引伴地汇聚来了更多的人。
大家都没想到上面竟然会派来一个向导担任审讯官。
毕竟在这样的军营里,审讯很常见,向导的出现才是稀罕事。
刑架上的倪霁听见四面的嗡嗡议论声变大,他睁开眼,正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分开人群向自己走来。
那是一个向导,穿着象牙色的裙子,身材纤细,五官柔美,连走路都娉娉婷婷的,似乎不具有什么攻击性。
但只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倪霁的心就整个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倪霁其实并不太害怕那些人派来向导。
他少年的时期,住在帝国的都城,见过不少白塔里的向导。那向导一个个从小被精细地养在白塔中,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讲究安逸的生活,活得奢靡绵软。像是那温室里的花。
即使向导天生具有可以影响哨兵的强大精神力,但他也从来不觉得在那样环境里长大的家伙,可以轻易撬开自己的精神屏障,入侵自己的精神世界。
哪怕是在他受刑多日,已经如此十分虚弱的时候。
只是军需处的这些人手法太脏了。
他见到过一个哨兵,被折磨到精神崩溃时的模样。那本来是一个钢铁般强壮的男人。
先从折磨身体,消磨你的意志。把人虐待到最虚弱的时候,再用屈辱的方式,击溃精神。
偏偏,他们找来的就是那个女孩。
如果说白塔里有哪个让他忌惮的向导,那么他会说是那个好几年前遇到过的一个少女。
当年,那个还非常年幼的女孩,却拥有着令他也心惊的强大精神力。
偏偏来的就是她,偏偏自己当年,为了执行命令,狠狠得罪过她。
倪霁苦笑了一下,尝到干裂的嘴唇渗出来的一丝血腥味,
他突然感觉到分外的干渴。
那些人把他吊在这里,已经四五日没有让他喝过哪怕一口水。
喉咙像要烧起来一样干燥。
或许就要失败了吗?连计划的第一步都做不到。
倪霁觉得头顶的太阳过于晃眼,晒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明明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样多的血。命运之神却还是连一点点幸运的光芒,都不愿施舍。
他早该知道,命运这种东西,也只会对那些活在白塔顶尖的人微笑。
如果能有一口水喝。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去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
但身体深处在叫嚣,干渴,越是不让自己去想,越是忍不住来回盯着这个念头循环。
哪怕能给我一口水,他想。
如果在这个时候能喝到一口水。或许我就能撑过去。
负责审讯的士官看见林苑的到来,很是高兴。向导的加入意味着他一直啃不下来的任务,有希望交差了。
他殷勤地给林苑端茶倒水,搬来舒服的靠椅,从那满桌的刑具里挑了一条最粗的鞭子,兴致勃勃地握在手中,
“您先坐着休息,等我再给他来一套狠的。一会您容易下手。”
那个向导接了他的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白生生的小手却挡在他的眼前,冷淡地向后挥了挥。
“不用,你退下吧。”语调很不客气。
刑训员的级别低,又有求于人,虽然心底恼怒,也不敢多言。忍着心底的不快退下了。
心里想到,小姑娘家家的,这样傲气,这块硬骨头可不好啃,我倒要看看你弄不弄得动。
二楼的办事厅里,几个办事官和罗伊搬来椅子,并排坐到窗户边往下看热闹。
“小苑年纪轻轻,学院的考核成绩还蛮高的嘛。很优秀的样子。”吴办事官翻着林苑的档案,样子很高兴。
罗伊心里想,你不知道吧,她只有一科高得离谱,其它科目基本全挂。这姑娘就是个怪人,不过能申请进特研处的,又有几个不是怪物呢。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告诉身边的办事官的。
罗伊伸着脖子往窗户下面看。也不知道林苑她到底行不行?
所有人都憋着口气,等在着看新来的向导要拿出什么样的手段折磨那个顽固的囚徒。
他们想看那个酷刑加身都不愿服软的男人,会不会在向导柔若无骨的手中精神崩溃,开口招认。
眼看着那向导抬起了手,
洁白细腻的手指掐住了刑架上哨兵的下巴,
强迫他的脸抬起来。
然后,她的另外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水杯,给那个哨兵喂了进去。
众目睽睽之下,仿佛做一套正常的,没有问题的流程。
“她,她这是在搞什么?”吴办事官吃惊地几乎要跳起来,她指着窗下问罗伊。
坐在她身边的罗伊,不紧不慢地架起脚,用一幅看白痴的眼神不耐烦地撇她一眼。
仿佛这事本来就该这么办,只有她们办事处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傻逼才会大惊小怪。。
吴办事官很不喜欢在和自己平级的罗伊面前丢面子。她憋住了想说的话,动了动肩膀,勉强自己坐稳了。
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再看看,她对自己说,
没准这真的是什么特别的方式呢。反正能进特研处的那些人都怪,那个部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个正经的负责人,全养些怪胎。啊,还是想不通。
她拿眼睛偷看罗伊,罗伊大摇大摆地架着腿,一幅懒得解释的模样。
却不知,其实罗伊的心里有完全犯懵。
小姑娘这闹得是哪一出?
他不知道,但他无所谓,小姑娘是自己人。而这些兵管处的傻逼的事能不能办好,他才不关心呢。
林苑掐着那个男人的下巴,把整杯的水都给他灌了进去。
她看着那人喝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水,干裂的双唇张了张,喘息着吐了两口气。
那人在她手中喝了水,就甩头摆脱了她的钳制,抬起眼看她。
满脸的血污,污脏的头发耷拉在眼帘前。那副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他撩起眼皮,从污秽的刘海后面看过来的眼神,居然和当年雪地上的少年一样。
清冷中透着孤傲,凶悍而不愿屈服,像一柄倒映着雪色的寒刀。
林苑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搓掉了沾在白皙指尖血污。
随后她,张开手掌,罩住那人的双目,按在他的整个额头上。
……
林苑发觉自己来到一片大海上,海水无边无际,远处是清透的蓝,近处是翡翠的绿。
她没有犹豫,纵身跳进了这片大海中。
波涛在身边涌动,阳光透过海面,给每一片浪花镀上金边。
潜入这海中,像置身于一块巨大而纯净的翡翠之中,美得像一片梦境。
那种无边无际的美,神秘又令人畏惧。
原来这就是倪霁的精神屏障。他的精神屏障居然是一片海洋。
哨兵们都拥有自己的精神图景,那个地方脆弱而私密。
具像化了他们的心境和情绪,储藏着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私记忆。
因此,他们竖立起高墙护着这片自己灵魂深处最私密的花园。
精神屏障就是每一个哨兵守护自己精神图景的坚墙。
林苑见过许多哨兵的精神屏障。
大多会表现为一些坚固且有边界的东西。例如金属的铁壁,巨石的城墙,尖锐的荆棘。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的精神屏障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海水最为柔软,海也最为汹涌且强大。
林苑觉得,如果来得不是自己,或许没有一个向导敢像她这样毫无顾忌地跳进这片深海。
她在海水中不断的下潜,透进海中的阳光变得很弱,丝丝缕缕像金线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包裹着周身的海水看起来很平静,也很温和。没有对林苑的入侵做出任何反应。
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海洋一样。
但林苑知道,这里是倪霁的精神世界,海里随时会出现巨大的海浪和旋涡,对入侵者进行毫不留情的攻击。
她并不觉得恐惧,她平静地等着交战时刻的到来。
一路海水的深处游去。
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下潜在她身后浮动,她在海中,像一种自古就生活在海底深处的生物那样行动自如。
隐隐有一些看不见的巨大虚影,从水藻一般漂荡的裙摆下延伸出来,欢快地延伸向四面八方。
林苑觉得自己心情不错,明明在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她却有一种开心的感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过这样情绪上的波动。
这个时候,她会想起江阳朔总说自己情感缺失,不像一个正常的向导。
其实她这些年很努力,努力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努力维持一个正常向导该有的样子。努力想要去过大家都觉得应该过的,正常人的生活。
努力得毫无结果。
海底很寂静,安静得让她觉得舒服。从更深的地方传来一些遥远而虚幻的声响。像是某种鲸,某种鱼,或是某种古老的海洋生命发出的鸣叫声。呼唤她向着那里游去。
林苑看见了海底,也看见藏在海底深处的那片花园。
那里有柔软的海草,绚丽的珊瑚,它们像一片巨大的森林,呼吸似地随着海水的波动起伏招摇。成群结队的小鱼穿梭其中,沙地里卧着可爱的海螺和贝壳。
那些高低错落的巨大珊瑚礁,表面莹莹泛着彩色的幽光,叠嶂幽深,一眼看去望不穿空间的尽头。
这里居然是一个哨兵的精神世界。
如此的丰富多姿,神秘柔美,吸引人心。
触手们比林苑更先产生了那种野望,它们每一条都想冲进那一片海底,在那里肆意地打几个滚,弄坏一点什么东西,然后在那些珊瑚礁上到处游动探索一番。
林苑克制住了那种糟糕的冲动。
向导应该温柔而恬静,对美丽的事物充满喜爱和怜悯。
不该像她这样。
林苑听见一声清晰的鲸鸣声,从那片巨藻的深处传来出来。
森林般幽暗的海草丛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鲸鱼。
那鲸的后背肌肤墨黑,腹部皮肤纯白,有一条大而有力的尾巴,脊背高高竖着一条戟状的背鳍,双眼下方各生着一块白色的眼斑。
那是一只虎鲸,深海中的凶兽。
强壮,有力,体型巨大,海洋里当之无愧的猎手。
这就是那个囚徒的精神体。哨兵精神力的一种形态,分身一样的东西。
林苑没有想到,这个哨兵一路不施加阻挡,放自己长驱直入。居然是想要选择在精神图景的边际和自己交战。
这就是个疯子,林苑心里想。
强大又敢在刀口舔血的家伙。
她突然觉得有点兴奋。她开始想要啃自己的手指。
心底,那多年经营,努力堆积的厚厚土壳突然就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什么东西的幼苗从那里冒出一点尖尖,又被林苑的双手很快按下去了。
向导不应该这样,向导应该温和一点,向导不应该因战斗而兴奋。
战斗在一瞬间打响。
恐怖又粗大的触手突然间破开海底的土壤钻了出来。一瞬间卷住了那条虎鲸尾巴。
触手上的吸盘紧紧锁住虎鲸光滑的皮肤,把那只巨大的虎鲸往海沟的深处拖。
另一只触手很快盘上来,沿着长长的尾鳍往上缠绕,绕过光洁的腹部和背鳍,一路向上游走。
突然那触手被一只强悍有力的手臂给握住了。那是只人类男性的手臂,手腕上还带着青紫色的淤痕,却像铁钳一样死死钳制住灵活光滑的触手。
随后一柄锋利的刀刃紧紧抵住触手的皮肤。
被搅乱的海藻林里,浑浊的海水渐渐变得清晰。
可以看清一切,
那只雄性虎鲸的黑色尾鳍被粗大的触手缠住,上半身却化为人类男性的模样,露出林苑见过的那位哨兵的脸孔。那个男人伸出有力的手臂,抓住了触手,用一柄利刃紧紧抵住。
乱流在四面涌动,那些在战斗中被触手破坏的水草和珊瑚,化为记忆的泡沫漂浮上来。
可以在那些上浮的记忆碎片里,零零星星地看见哨兵年轻的脸。
有时候在笑,有时候和同伴在一起举杯饮酒,有时候战斗在沙场。
这里本来就是他记忆构成的世界。每一处过份的破坏,都会让哨兵的本体精神不稳定,感到痛苦。
但此刻,半人半鲸的哨兵浮游在四散飞扬的气泡中,冷静而不动声色地和林苑对峙。
他一手钳制,一手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手臂的肌肉线条有力地绷紧。谁也不会怀疑他有能力一刀斩断整条触手。
“会疼的。”他的视线紧紧盯着林苑,“在精神图景中受伤比现实里还难受。”
这里是他的精神海,只要他觉得自己有刀,他就能拥有刀。只要他觉得那刀刃能够伤人,那把刀就能够割断林苑的精神触手。
锐利的刀锋抵在肌肤的触感清晰传导进林苑的脑中。微微地带来一丝疼痛。
画面好像和当年下雪的那个夜晚重叠了。
危险而致命,让人心底的血发热。
正常的向导不应该这样,向导应该……
去他妈的应该。
去他妈的恬静温柔。
林苑对自己说,我明明就是喜欢,明明心底就有这种欲望。
不喜欢恬静温柔地等待。就喜欢进攻,喜欢主动和破坏,喜欢自己掌握一切。
喜欢肆无忌惮地做一些“向导不应该”的事情。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