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吴机场内, 一人一妖下飞机,果然没有再看到吴常恭的身影, 甚至连拿行李时都没有碰见。
楚稚水拿着手机等待漆吴局的对接者,辛云茂则推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来,竟然在出口看到眼熟的男子。
蓝泉先穿着黑色制服,领口左侧有个眼睛形状的银扣,正是观察局的标志。他依旧扎一根小辫,刚一看到他们就眉头紧皱,露出满脸戒备和警惕, 牢牢地盯着辛云茂不放。
辛云茂对着楚稚水总叽叽歪歪,一到外面又切换回高傲漠然。他一只手随意插兜, 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边, 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丢给蓝泉先,好似对方不存在。
楚稚水看到蓝泉先一怔:“没想到是蓝科长过来。”
这确实跟她想得不一样,她记得蓝泉先在观察处工作, 按理说不可能对接经济开发科。
银海局的杜子规就专管经营业务, 因此那段时间才忙来忙去, 频频接送楚稚水。
蓝泉先明显不如杜子规会来事儿, 他脸上丝毫不见热情, 面对栏杆内的他们,硬邦邦道:“楚处长,先出来吧。”
楚稚水和辛云茂从栏杆内绕出, 她眼看蓝泉先在前带路,领着他们顺电梯往地下走, 不禁询问道:“我们要去地下车库?”
“不。”
片刻后,蓝泉先将他们带到地下一层一间咖啡馆, 他将椅子拉开,示意他们落座:“楚处长,我们就在这里谈,直接聊帮扶条款。”
楚稚水沉吟数秒,她没有落座,提醒道:“难道不该在局里谈?”
“我是不可能让你们进局里的,上次全局大会时,应该解释过原因。”蓝泉先眼睛一眯,他直视辛云茂,“楚处长带他过来就该知道没法进漆吴局。”
辛云茂闻言冷眼回望他,点漆的黑眸沾染锋利。
楚稚水:“这年头都是借钱的比债主还横?我以为在打借条前,好歹会虚与委蛇下。”
“漆吴局常年跟龙神庙斗争,本身就有很大的□□压力,要是再贸然放入不安定隐患,势必会酿出大祸。”蓝泉先肃穆道,“我知道银海局态度不同,但没切身体会到灾厄的人,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气氛瞬间僵化,蓝泉先态度冷硬、语气锐利,完全不是友善体贴的东道主。
楚稚水微笑道:“蓝科长,我给你一个机会,撤回刚才那些话。”
蓝泉先正义凛然:“我今天过来,就不怕威胁,如果他想要踏进局里,那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如果是第一次到银海市的辛云茂,或许此时就开始尖酸刻薄,出言嘲讽面前的蓝泉先,就像当初对待叶华羽等妖那样。
但他这回是主动跟楚稚水过来,跟上次无意间进入银海局不同,一时不好放狠话绝不踏入漆吴局。
“我们为什么要踏过你尸体?你的尸体又不值钱。”楚稚水淡淡道,“辛云茂,我向你许愿,让他今天别再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辛云茂难得听她许愿,顿时脸色微微一怔。他揣摩一番她话中含义,领悟她不爱听的是什么,这才轻巧地垂下眼,嘀咕道:“这算什么愿望,都是一点小事。”
这条鲛人都不配让她烦心。
蓝泉先听见许愿二字,他心中警铃大作,神色愈加紧绷,提防道:“你们缔结过仪式?你知不知道这种仪式会……”
楚稚水听他声音高昂,推测后面又是对竹子妖身攻击,她正要板起脸来,忽闻响亮歌声,带着难以遮掩的喜庆氛围!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依旧是红红火火的曲目,却不再是女声版,而是男声版。
“吴科长?”楚稚水下意识环顾四周,却不见吴常恭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注视蓝泉先,这才发现竟是他在唱《好运来》!
“这是怎么回事?”蓝泉先惊慌失措地捂住嗓子,恼道,“你们到底做……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他刚要驳斥一人一妖,谁料话都到嘴边,说出来就变成歌,还是一首热热闹闹的歌!
只要他叱责二人,就会放声高歌!
楚稚水愕然回头,她望向辛云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辛云茂迷茫:“你说的,让他别再说你不爱听的话。”
楚稚水:“但怎么还唱起来了!?”
“这歌寄托人类的美好心愿,让人高兴振奋?”
“……”
好家伙,她希望辛云茂让对方别说不爱听的,他直接再进一步,让对方唱爱听的!
但这是海蟹爱听的歌,也不是她的审美啊!
蓝泉先气得满脸通红,他愤愤地怒视他们,嘴里却还在唱不停:“好运来,我们好运来,迎着好运发达通四海……”
这滑稽场面真像只野猫在骂骂咧咧,无奈人类只能听懂它在“喵喵喵喵”,完全起不到威慑作用。
“我以前真没听过男声版本。”楚稚水若有所思,她索性欣赏起来,“你别说,还挺好听的。”
蓝泉先音色不错,唱这种歌也动听,可能是鲛人天赋。
辛云茂当即冷脸:“这样在人前晃悠,果然该让他变哑。”
“你是跟美人鱼做交易的魔女吗?”她吐槽,“居然还要变哑。”
蓝泉先很快摸到破解之法,只要他不对辛云茂加以攻击,基本就不会触发《好运来》模式。他强忍屈辱,咬牙道:“楚处长,该谈条款了。”
他只要拿到协议,将一人一妖送走,那就大功告成。
楚稚水一口回绝:“我不跟你谈,都没进局里,怎么以资抵债?”
“但以前叶局都是……”
“那你找叶局。”楚稚水掏出手机,给胡臣瑞打电话,敷衍道,“我不跟你聊这些,我们职级不一样,你就是一个科长。”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以前不在意这些,但不代表她不会用。
蓝科长被楚处长怼得哑口无言:“……”
片刻后,楚稚水结束跟胡臣瑞的通话,和煦地发声:“沙局说让我们进局里。”
“怎么可能?”蓝泉先质疑地扬眉,“沙局深知漆吴安定的重要性,绝不会为了区区一百多万……”
手机突然嗡嗡震动。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蓝泉先取出手机,他走到旁边接电话,应声道,“喂?沙局,是我,对,我见到人了……”
楚稚水漫不经心等他打电话,只听蓝泉先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陷入漫长的沉默。
片刻后,蓝泉先僵立在原地,他手里握着手机却不说话,不知是否跟沙局交流完,一直没回头看一人一妖。
辛云茂:“哑了?”
楚稚水:“呵,还踏过他的尸体,他尸体值一百多万么?”
蓝泉先背对他们却尽收耳里:“……”
他迟缓地转过身,面对一人一妖,生硬地鞠躬致歉,心如死灰道:“实在对不起,方才一时失言,对二位多有得罪,我们在此稍等片刻,这两天会安排熟悉的导游,等帮扶条款落实后,二位还能在漆吴逛逛。”
沙局竟为一百多万低头,还劝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在关键时刻站到对面去。
楚稚水满意地点头,笑眯眯道:“蓝科长还是年轻,社会就是这样子,要早点习惯才行。”
蓝泉先被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类教育,一时间心情复杂,但还是忍耐下来。
没过多久,蓝泉先领着他们到停车场乘车,漆吴局找来的当地导游也出现。
楚稚水眼看不远处朝他们招手的吴常恭,她心说漆吴局真是好狠,该不会以为同在槐江就能玩到一起,这安排真是既打扰一人一妖办公,又打扰吴常恭休假,堪称弄巧成拙。
吴常恭同样面色如土,但他还是跟蓝泉先打过招呼,又给他们拉开车门,自己坐进副驾驶里,寒暄道:“楚处长,我刚才还出来找你们,不是说下飞机见吗?还说这两天带你们转转。”
楚稚水和辛云茂坐在后排,她无奈一笑:“这不是怕打扰吴科长休探亲假?没事,您回去陪亲人吧。”
“不打扰,怎么会打扰,晚上也能陪,我得尽地主之谊嘛!”吴常恭强颜欢笑,他注视着车窗外,又轻轻蹦出一声,“唉。”
这叹息满含逃出机场又被叫回来的辛酸。
汽车驶出机场,开进漆吴的大道,沿途隐约可见天际线的海面。云和浪在海边交汇,看上去似融为一体。
这是一座新旧交替的海滨城市,老城区墙面早被海风侵蚀得斑驳,白墙皮脱落以后,留下深黑色痕迹。街道上有不少电动车穿梭,惊险刺激地从人行道驶入马路,看上去横冲直撞。
蓝泉先沉默地开车,明显不想有所交流。
吴常恭倒健谈得多,还真给他们介绍:“这边是以前的老楼,基本住的都是老居民,不远处还有个海鲜市场,可以自己买海鲜让店里加工,现捞现吃那种,比槐江要便宜。”
“新城区在另一头,漆吴局则在海面的一座小岛,我们现在去码头坐船才能过去。”
楚稚水思及金渝游泳上班,没想到海边妖怪会坐船,好奇道:“局里会有职工游过去么?”
蓝泉先一直安静,他如今却插嘴:“漆吴海里饱含龙神的妖气,海底有无数残存的龙神庙,那是流亡鲛人的居所,贸然下水会徒生事端。”
漆吴局和龙神庙的斗争至今未停,他们跟生活在海边的人类不同,可以说是流亡鲛人眼中的头号仇敌。
红灯亮起,汽车停下。他们有空看窗外街景。
老城区有无数弯弯绕绕的小道,湿润空气和海洋气候让这里温度偏高,无数藤蔓缠绕简陋的小巷,其中竟然有原住民居所。数根晾衣杆横跨空中,悬挂着不少泛黄衣物。
天色渐渐阴下来,更衬得巷子里光线不佳,角落里布置一个小小的木质祠堂,台前还放着不新鲜的瓜果,红烛的蜡油沾染在木板上。
辛云茂瞥见木祠堂,他不禁眉头微蹙。
楚稚水察觉他的躁动,她顺着他视线望去,同样看到人类居所边的祠堂,问道:“那是什么?”
辛云茂不言。
吴常恭扭头一看,干巴巴地解释:“人类给龙神搭的祭祀点。”
“现在还有人供奉龙神?”楚稚水道,“不是都被压在地下。”
蓝泉先:“我们和人类公务员联手多次,想扫除当地对龙神的信仰,但依旧有很多人被蒙在鼓里,至今都在供奉龙神,遭受他的蒙蔽。”
辛云茂轻嗤一声,他眼底泛起寒光,嘲笑道:“虽然那条龙也不是好东西,但说他们遭受蒙蔽,也显得太无辜了吧。”
“不管是人类信众,亦或是鲛人族群,你们扪心自问没过错么?”他勾起嘴角,讥诮道,“因为他一朝失势,就将错抛他头上,这也是自欺欺人。”
蓝泉先作为鲛人,他不悦地反驳:“我们有什么错?他最初并没有问题,善待一切有灵之物……”
“顺着你们的心意就叫善待,不合你们的心意就要翻脸,是他最初就没有问题,还是你们知道有问题,但对你们有利就无所谓?”辛云茂目光幽深,冷声道,“难道高高在上的神不是被你们捧出来的?”
“只要拥有无尽寿命就是神,只要实现你们愿望就是神,愚蠢又浅薄的想法,世界上根本没有龙神,龙神是被你们造出来的,现在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他斜睨一眼祠堂,语气里不屑一顾。
因此,他从来不觉得这些人和妖可怜,更不会有闲心插手他们的生活,反正双方目的都不纯,肮脏东西扎堆聚而已。
他不知道天地为何让他成神,但他才不要照天地意思来,他没有神性,也不要善待。
蓝泉先被对方的话一刺,好在他早就脱离族群,此时也认清龙神真面目,倒没有气急败坏地还击。他静默数秒,脸色微变道:“我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居然认为他不是龙神,明明你也……”
如果辛云茂认为没有龙神,他作为封神妖怪,又怎么看待自己?
辛云茂面无表情:“真恶心,不要将我跟愚钝的他相提并论。”
楚稚水察觉他不快,她笑着打圆场:“好啦,自由、平等、诚信、友善,神君是打击封建迷信第一妖,自然思想觉悟就会不一样!”
蓝泉先:“……”
蓝泉先从后视镜看一人一妖,听完辛云茂的话,忽然就有所改观,倒是打开话匣子:“你们这样出行,让我想起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据说是空桑当地传言,我不确定真实性,也是听他们说的。”蓝泉先道,“他们说龙神恋慕上一个人类女子,无奈人类寿数有限,连龙神都不能挽回,所以得知第二位神诞生,想要借此为女子续命,跟你们的情况还挺像。”
辛云茂瞪大眼,他显然也第一次听闻此事,一时间露出诧异神色。
楚稚水惊得坐起身,脸热道:“蓝科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什么叫跟我们很像?”
龙神恋慕上一个人类女子,跟他们有一毛钱关系!?
蓝泉先一愣:“不像吗?”
他看一人一妖关系亲密,自然就觉得相当贴切。
“不是,知谣传谣是一种恶劣行径,但凡理性分析一下这事,都应该知道不可能吧。”楚稚水一本正经地辩解,“格局打开一点,纵观人类的战争历史,哪有单纯由于爱情爆发?这是一种狭隘的思维方式,战争的本质是为取得或维护政治地位和经济利益,我们要客观地看待问题。”
“这话就属于‘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可以做圣贤的,可惜全被女人毁了’,完全是一种推卸责任的理论,明显就是漏洞百出的!”
蓝泉先听她侃侃而谈,懵道:“我确实也不知道真假,这就是个传闻。”
吴常恭:“对啊对啊,我们就是闲聊,楚处长不要着急。”
“我没有急,只是用逻辑分析,蓝科长说相像不合理。”楚稚水硬着头皮地解释,她又看向默不作声的辛云茂,咬牙道,“你也说两句,不是说旧神感知到新神会衰落,他肯定是怕变弱才挑起争端,不是由于什么人类恋人。”
只要龙神的恋情被否,下一条推理自然被否,蓝泉先的话就被全盘推翻。
辛云茂瞄她一眼,非但不肯澄清,还理直气壮道:“我又不知道他怎么想。”
“……”
他是故意的吧?明明也没开花,在这里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