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罗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在梦里,一只象征不祥的乌鸦落在他面前,摇身一变化作黑巫师。她裹在漆黑的斗篷里,看不清面貌,唯有声线清冷甘冽,听得出是个女声。
她告诉他:“埃罗,你被利用了。”
梦是潜意识的具现,第六感往往在此汇聚,点亮人的通透和敏感。闻言,埃罗本能地问出:“谁?是谁在利用我?”
没有任何停顿,仿佛他对此也疑窦了好久,竟是对一个黑巫师有话直说,连半分迟疑也无。
对方说道:“你所能想到的所有人。他们都是知情者,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埃罗愣在原地,那些原本应该被遗忘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纷纷翻涌上来,如走马灯一般迅速回转在他的脑海里。有父母的,有大哥的,有弟弟妹妹的……画面突然定格在母亲枯瘦的手上,她在弥留之际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可这一次,他居然听清了妈妈的话:【埃罗,我可怜的埃罗!要小心你的父亲,小心你身边所有的人……埃罗快跑,离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记忆中的妈妈含恨而终,可梦中的妈妈却说出了遗言。埃罗的理智惊疑不定,情感上已是趋于相信。而在黑巫师的层层深入中,他变得不得不信。
“我给你一个‘预言’,埃罗。”黑巫师道,“你被选中为神使,带着三百名女仆前往海神神殿。海神接见了你,却包藏祸心,他吃掉了你的灵魂,占据了你的躯壳,成为了另一个你。而你带去的女仆成了他享乐的工具,此后一生皆苦、恨你入骨。”
不可能!不会的!
他的理智在大喊,搜刮着种种借口想要反驳黑巫师。可真实的他已是泪如雨下,对方压根没有提起谁,他已是泣不成声地对号入座了:“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难道他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
黑巫师:“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意识中的雾霭散去,头脑的“理智”总算回来了。埃罗猛地惊醒,忽然发现天光早就大亮,他的屋里挤满了仆人。执事正把手搭在他身上,似乎摇了他一段时间,连睡衣都变得褶皱了。
见他苏醒,满屋的人都松了口气。执事收回手,语气有些冷硬:“埃罗少爷,你该起床洗漱了。今天是你前往神殿的日子,要是迟到就不好了。”
埃罗:“迟到?”他有些疑惑,“不是傍晚出发吗?现在才几点——哦天呐!才凌晨三点,这个点你居然叫我起床?”
他不理解,明明是安排在傍晚的事,何必这么赶?
执事语气淡淡:“对另一个世界而言,已经快到傍晚了,少爷。”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如当头棒喝,瞬间让埃罗想了很多很多。什么叫“另一个世界是傍晚”?执事用如此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可见是知晓一些内幕的,但他作为一个少爷却不知道,委实说不过去了!
而且,这些仆人……
他们对此也没什么疑惑,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不知道一样。
埃罗不知道该怎么办,锦衣玉食的生活把他养成了一个废物。他想质问,却不知要问什么;他想逃跑,又不知该跑到哪去。甚至他连反抗也不能,竟是被两个仆人扭着送进了浴室。
在一通绝不温柔的洗涮过后,他被装进了精致的礼服中,推到了几百名漂亮的“女佣”前。
她们之中有人在哭……
细碎的哭声传来,搅得他心烦意乱,又升起了无穷的恐慌。他好害怕!好怕黑巫师给他的预言成真!她们是被精挑细选送出去的礼物,他何尝不是一份礼物,甚至还是这批倒霉蛋中第一个死亡的!
要疯了!他要疯了!
恰在这时,一只鹦鹉掠过伯爵家的屋子,眨眼停在埃罗的脑袋上。一众仆从惊叫起来,执事更是想将鹦鹉赶下去,可埃罗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是一把护住了鹦鹉,大声吼道:“给我退下!不准碰我的鹦鹉——”
仆人怔了怔,面面相觑,又看向领头的执事等他拿主意。
执事本能地朝楼上看,埃罗的目光也紧随而上。只见扶梯拐角处,伯爵的书房紧闭,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动静,显然是不准备出现了。
贵族亲情淡薄,执事收回目光,道:“让他带着鹦鹉吧。”
左右是个快死的人了,满足一下他的遗愿也好。
于是,在执事的带领下,埃罗不甘地回望了书房一眼,终是半强迫地被骑士队伍带走了。他明白,黑巫师的“预言”不是预言,而是一段注定会发生的既定事实。
他是被父亲献给海神的祭品,为了这一天,父亲“耐心”养了他二十年……多么可笑啊,十岁以后被当做祭品养到大,父爱可真是个廉价的东西,说收回就收回,是半点没留在他身上。
“嗒嗒、嗒嗒……”
清晨五点,晨曦微露。马蹄声穿过空巷,脚步声停留在中心广场。他们靠近大型喷泉池,在海贝中歇息的美人鱼纷纷醒来,迅速挪位,跃进池子中。
接着,她们施展人鱼魔法架起水桥,它一头链接着池外,一头链接着海贝,暗示着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厉蕴丹明了,原来“钥匙”在这里。
很快,埃罗被推上水桥,后面的“女佣”们不得不跟上,骑士大队缀在身后犹如一群牧羊犬,正赶着沉默的羔羊进入羊圈……不,是进入烤炉。
当埃罗一脚跨过境界线,厉蕴丹明显感觉天地倒转了一瞬,又在顷刻恢复过来。
抬眼,异空间正值黄昏时的五点,太阳西下,前方烟波微渺,从这头的起点走到那头的宫殿,大抵是要花上一个钟头,抵达时正巧卡个六点。
边走边看,厉蕴丹不禁张开了因果眼。也是进入内部后她才发现,整个异空间都是以神力和水魔法构成,它与海神之城互成镜像,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前者黄昏,后者清晨,是一个“反转世界”。
而根据异空间的魔纹构成看,属于人类的魔法少之又少,想来这成品是出自人鱼族的手笔。至于人鱼为何要帮着海神,估计是为了共同利益——人类的信仰。
什么“人鱼捡到孤儿把他养大”这套说辞,厉蕴丹是一个逗号都不信。
人鱼是什么?
人鱼是海妖的一种,是能用歌声蛊惑水手、再把人拖下水吃掉的肉食动物。说白了,人类婴儿之于人鱼就是食物,一条人鱼捡到婴儿忍着不吃,除了它没胃口,就只剩下“所图甚大”这一点了。
也是,所图能不大吗?
海神那契的母亲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而那契出生在海边,天然与渔民有了联系。人鱼只消把他养大,就自然而然地能与海边的人类联系紧密。再借由那契一步步获取人类的信赖,得到信仰的滋养,完全说得过去。
而等时机一成熟,把那契的身世一说,那契可不得跳进陷阱吗?只要他杀了公主,他的名声就会扩张,会吸引更多的人向他聚拢。而只要他娶了公主,又会有一批人向他靠拢……
最后,平民来了,领地有了,贵族入驻了。伴随着影响力的扩大,那契被推到人前,而人鱼可以在后面坐享其成。海神是贵族的工具不假,又何尝不是人鱼的工具呢?
正因为撕扯着海神的两方谁也不服谁,所以贵族想通过海神灭掉人鱼,而人鱼想通过控制海神来控制人类。
这哪里是个神殿?简直就是个角斗场!
“查理、查理……”埃罗在呢喃,“预言成真了,预言……我会死在这里。查理,你快跑吧,他们不会为难一只鹦鹉,快跑……”
一小时很快过去,埃罗连逃跑的机会也无,硬是被扭送到海神金碧辉煌的住处。
“放开我!放开我——”
两个骑士将他押跪在神殿中央,伯爵家的执事冷着脸站在一旁。埃罗急得大吼大叫,殿外的女人呜咽出声,唯独鹦鹉牢牢定在埃罗头上,任是他怎么晃动都不掉下来。
没多久,能量波动出现在大殿内。在黄金铸成的台阶高处,一簇巨大的红珊瑚拢着满床的珍珠升起,一个近乎赤身、只围着一条巾帕的蓝发男子撩开两侧晃动的水幕,慵懒起身,从至高处缓慢走下。
源自神明的威压张开,带着明晃晃的死亡威胁。执事与骑士恭敬跪下,埃罗则被压翻在地上,连动根手指都难。
他说不出话了,只能任人为所欲为!
“这就是新的躯壳?”海神道,“看上去很弱小,也没什么肌肉。”
执事:“但很干净,年轻人的躯壳足够您用上五年。五年后,会有新的躯壳给您送过来。”
海神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正想用脚把埃罗囫囵个儿翻过来。谁知脚还没动,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事,为什么这只鹦鹉在他的威压下半点不慌?噫,它还侧过头看他,眼神中似乎带着轻视?
见鬼了!
“鹦鹉?”
执事解释道:“这只鹦鹉会说话,很会夸人。”
“是吗?”海神提了点兴趣,不禁看向鹦鹉,“小鸟,说两句话让我听听。”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等着鹦鹉说几句赞美的话。谁知鹦鹉早换了芯子,厉蕴丹拉长嗓子,用鹦鹉的声线骂道:“丑八怪!丑八怪!臭鱼烂虾的王八蛋,离我远点!”
众人:……
沉寂三秒,海神勃然大怒,他猛地扬起手劈向鹦鹉,不料鹦鹉忽然飞起化作一团黑雾,里头陡然飞出一脚,精准地命中海神的脸,直接踢断他的鼻梁骨,并把他踹飞出去。
“轰!”
珊瑚王座被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