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
花落去(五)
“犹记小叶春风转, 幽怜清泪当日见。前事分明怨。”
“顾我薄幸情难解,十年如梦难凭借。美人千娇面。”
叶流春有一把好嗓子,月琴美妙,配这婀娜婉转的歌声, 听得中人欲醉。
她甚少唱这样孤清幽怨的曲子, 曲悠从前在樊楼中听到的是情意绵绵、男女密好, 高云月在席间听过的则是金戈声重、凛冽风骨, 如今骤然一曲,倒让人久久无言。
高云月一脸陶醉, 叶流春唱罢低头,瞧见了自己月琴之下坠的那一枚同心结,她鲜少有如此散漫弹奏的时刻,眼睫半垂, 似乎想起了一些难言往事。
曲悠瞧着她,有些诧异——她大抵能猜出来对方在想什么。
因为她读过这首词, 这是白沙汀早年写的一阕《春风词》。
注释她都记得,“小叶”是诗人早年相识的一名女子,诗人眼见其从少女成为名妓,感怀身世, 为她写词良多, 同时又自嘲“薄幸”,不能给对方依靠。
但“小叶”深知无情,只当他寻常宾客时,他又要无奈地感慨一句, 何须以待客的“千娇面”待我?
小叶……
曲悠眼见她的伤怀之色, 出声温言道:“这是十三先生的新词罢, 写得极好。”
高云月回过神:“原来这是十三先生的词!早知春娘子与十三先生交好, 这首我都没听过呢。”
白沙汀虽行事荒诞,但他的词每流出一首都会在汴都后宅女子之间偷偷传阅,高云月好诗文好音律,肯定不会错过,看过不少。
“悠悠猜得不错,”叶流春回过神来,笑道,“这首有些不同,我没请乐师,是自己谱的曲子,若你们喜欢,也算是不枉,高姑娘以为如何?”
“虽忆春风,却是孤清。”高云月正色答道,“词曲调性相合,极为融洽,听了叫人感怀,春娘子要唱,得唱给知己之人。”
叶流春笑道:“正是,今日,便是我唱给知己之人。”
她话音刚落,一侧的花窗之后便突兀传来男子的一声轻咳。
高云月一惊,捡起之前一直随手拿着的团扇,掩面躲到了二人身后。曲悠起身,有些惊讶地瞧着周檀和一个同他差不多高的男子从一侧廊后绕路走了过来,为着不冒犯,还特意在相隔不远处停了下来,没有走近。
她这才发现,周檀身侧的男子竟是那日见过的太子宋世琰。
他换了贵公子常见衣着,倒比之前着浅金皇子礼服时亲和了不少,叶流春最坦然,向前走了一步,先见了礼,曲悠和高云月在她身后随着行礼:“殿下万安。”
“春娘子一曲,听得我亦伤怀,”宋世琰挥手叫她们起身,懒洋洋地道,“你们三人,甚好,得空也带缘君听听曲子。”
他口中的“缘君”正是方才曲悠在席间见过的太子正妃李缘君,李缘君是宋世琰的表姐,上将军李威的女儿。
虽是将门之女,但李缘君身体不太好,方才曲悠见太子妃唯唯诺诺、如履薄冰,想来与太子感情淡薄的传言不假,此时太子不过是客套罢了。
她一边想,一边抬起头扫了一眼,恰好撞上宋世琰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眼中笑意不明,眼见她抬头也没有收敛,眯着眼睛道:“春娘子,来给孤再唱一遍罢。”
“是。”叶流春抱着月琴,捏了捏曲悠的手,随后跟着太子去了。
周檀走近了些,口中道:“方才我随着殿下和一帮才俊经过墙外,我二人走得快些,听见了歌声,才多有冒犯,不过高大相公应该也快要经过此处了……”
“高大相公”和“才俊”二词一出,高云月当机立断,立刻握住曲悠的手道:“我去帮母亲分送菊花饼,悠悠随着周大人去罢。”
眼见她提着裙子飞快消失在长廊,曲悠才失笑道:“你逗她干嘛,看把人吓的。”
“‘逗’这一字,用得不妥,”周檀走过来,同她一起在长廊中漫步,“我说的是实话。”
“嗯嗯嗯,实话实话——说些正事,我照你我之前商议,见过刘夫人了。”曲悠道,“杜公子的声名果然不假,刘姑娘经常被他虐|打。”
“此事有损刘氏声名,想必刘夫人在审讯时不敢多言,”周檀也“嗯”了一声,“她还说了什么?”
“刘夫人说,怜兮向来早睡,人定不过就会困乏,断无可能在子时撞见人行窃。京都府调查含糊,人证不全,她连尸体都未曾见到。”曲悠回忆道。
周檀蹙起了眉:“寻常命案尸体需在京都府停上七日,他们本来不甚在意,便没有提前处理,如今圣意已下,更不敢妄动。我明日先带人去查尸体,然后去寻杜府内可能目睹的家丁与仆妇,刘氏的尸体就在后园,若死于家中,不会完全无人知晓。”
曲悠点头:“那我去托丁香芷菱找艾老板帮忙,事发突然,杜府若要处理知情人,总不能杀戮殆尽,或有卖出去、逃出去的,应该能找到些线索。”
“辛苦了,”两人一同往前厅走去,行至一座石桥上时,周檀突然开口道,“可惜你已为人妻,又是贵女,不能直入刑部,来时需扮男装,录册还要拟个假名,你想好了没有?”
“尚未。”
曲悠暗笑两声,周檀的语气有些好笑,“已为人妻”,说得好像她嫁的是别人一样,她摇了摇脑袋,突然好奇道:“小栗上次好像跟我说过,刑部是有女吏的罢?”
“极少,”周檀惜字如金,“只录一些看守女犯,提刀侍卫不收女子,修刑律文书和案卷的有两个。”
“哦……”曲悠慢吞吞地应了,问,“那我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么?”
“暂且没有,你且先休息,若我查到了什么,便告知于你。我瞧著书房之内的刑法通议你看了不少,若有兴趣,我着人为你多寻一些。”
曲悠立刻兴奋:“甚好甚好。”
博士论文,大有着落!
不过她现在应该不用担心博士论文的问题了……
*
次日曲悠起了个大早,她近日作息逐渐照着古人早睡早起的规律靠拢,韵嬷嬷都赞她吃早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曲悠吃完了桌子上的枣泥小卷和绿豆冰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从前曲嘉熙吃甜食时可怜兮兮的表情,心中叹了一声,便叫人备车,打算回府一趟。
这次她来得时间正好,曲承早朝,尚未归家,尹湘如听闻她来,喜出望外,连忙把人唤了进去。
曲悠把打包带来的枣泥小卷和绿豆冰酥分给两个妹妹,又亲自制了一碗瘦肉咸粥,她刚摆上桌,未换下官袍的曲承就进了门,见她在此,冷哼了一声。
不过到底没有叫人把她赶出去。
一家人围在桌前,姨娘照例不能上桌,曲向文去了书塾,曲嘉熙和曲嘉玉感受到了曲承的不悦,不敢多说,只顾拼命吃饭,甫一吃完,曲承便冷着脸吩咐她们下去了。
曲悠朝母亲使了个眼神,道过会再去房中相寻,又屏退了下人,偌大的堂前,便只剩了父女二人。
“跪下。”
曲承冷冷看她,漠然道,曲悠坐在桌上没动,开口问:“父亲为何要我跪?”
“御街击鼓,抛头露面,为风尘女子鸣冤,你所做种种,难道还觉得得意不成?”曲承一拍桌子,“周檀要替相好出头,你上赶着做什么筏子!难道你不去,他还会对你动手?若被逼迫至此,怎不知回来告知你的父亲?”
他一番话大大出乎曲悠意料,她起了身,在曲承面前跪了下去——她向来不习惯跪拜礼,只有在跪曲承和尹湘如时,意外地没什么心理负担。
曲悠小声道:“父亲误会,其实……是我自己要去的。”
曲承一愣:“你说什么?”
曲悠硬着头皮继续说:“是我结识了风尘女子,为她们身世所动,自愿替她们击鼓的。若非官宦内眷,女子击鼓必要先赐庭杖二十记,都是娇弱身子,怎能受得了?父亲今日若要责我,我也并不后悔,此事更与周檀无关,市井流言,是他为了护我声名,刻意放出去的。”
曲悠垂着头,曲承却半天没说话,她盯着对方的官靴,心中突然萌生一种酸涩情感——她在现实生活中父亲早逝,连面都不曾见过,曲承对她略有关心,竟叫她如此感动心酸。
“起来罢。”
半晌,她听见曲承道。
“你此举狂悖不堪,却有几分侠气在,虽需责,亦可赞。”曲承叹着气道,又恨铁不成钢地骂她,“我从前怎不知你有如此胆量,便没想过自己今后的名声会如何吗?”
曲悠松了一口气,曲承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文官。
她违的是妇德,行的是义事,御史台上古板迂腐的老大人们唾弃,京都众女讥讽,但年轻的士人学子和文官清流,还是有一部分觉得此举可赞的。
曲承对的是自己的女儿,更是不例外。
他骂了好几句才让曲悠起来:“……罢了,除了我方才同你说的,还有一事,虽然此次是我误会,但你今后还是离那个周侍郎远些。此人心思深不可测,若想害你易如反掌。他既不在意,又不行暴戾,你便客气应付、小心待着,且看今后罢。”
他没有继续说,曲悠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曲承眼中,周檀声名狼藉,虽然此时烈火烹油,但终归不是长久之像,若她倾心相许,只怕他日会祸及自身。
“你回门时,竟还为了他顶撞上亲!”曲承不知为何又想了起来,怒道,“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父亲——”
曲悠将那碗瘦肉粥往前推了推,曲承勉强消气,取汤匙喝了一口,只觉唇颊生香。
曲悠十分认真地问他:“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在您看来,何为‘人之真实’?”
曲承握着汤匙,僵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
悠:辩论技能持续发动中……我们的口号是,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地吵架!
家人们是这样,我一般是晚上八点更新,如果加更的话大概率都是凌晨(近乎到清晨)发出来,晚上不用等,第二天一起看就行,感谢大家支持~我在保证日更时尽力加更!(狠狠立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