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上神觉得情况不太对。
按照他一开始的如意算盘,应该是他和天帝呈两面包夹之势,将阮轻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围在其中,用雄厚的实力和资历迫使她低头,最好能让她流着泪忏悔道歉。
至于他那个小女儿,离独当一面还差得远,压根就不能当个神来看,在与不在都没什么两样。
她那么怯懦、优柔,只要见识到父亲和“阮姐姐”之间的差距,还愁她闹脾气不肯回家吗?
优势在我,问题不大!
然而,在场的不止一个阮轻罗,而是阮轻罗、长庚与赤霄上神三面包抄,仿佛铺开一张巨网,从容不迫地请君入瓮。
除了暂时无人执掌的岁星殿之外,仙界各路主事,竟然一个不少,全都在此齐聚一堂。
踏入太白殿那一刻,承光就隐隐约约预感到,今日可能有大事要发生——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桩“大事”会是沉睡百年的烛幽从天而降,装了一个比天还大的×!
“你、你……”
他再也顾不上维护工具人王仙官,一双老眼瞪得浑圆,吐字几乎有些不连贯:
“烛幽,你怎会在此?!”
“我怎会在此?承光上神,你这话就怪了。”
聂昭一手扶着伞柄,一手轻轻挠着狐狸下颌,迤迤然走近前来,不着痕迹地将阮轻罗和东曦挡在身后。
“我只是受伤,又不是死了,如何就不能伤愈醒来?还是说,你盼着我一睡不醒,最好能在睡梦里断气?”
承光:“可是你——”
天帝亲口告诉我,你的魂魄早已被打落堕仙崖,决不会再对仙界产生任何威胁!
他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只听天帝好声好气地打断道:
“承光上神。烛幽大难不死,劫后重生,这是整个仙界的大喜事,你又何必泼冷水呢?”
“……”
承光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悻悻闭上了嘴。
而天帝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中也并非全无半点涟漪。
他和承光都再清楚不过,纵然神族魂魄强韧,也不可能在天雷地火中熬过百年,依然保持与过去一般无二的清醒和理智。
譬如清玄这颗弃子,在火葬场里加热了一年不到,就已经只会说“排排坐,吃果果”了。
真是没用的东西。
正因如此,即使聂昭身上呈现出种种疑点,天帝也只将她当作“与烛幽很像的人”、“烛幽选定的继承人”,并未如昔日一般严加防备。
所谓“烛幽大难不死,劫后重生”,无论怎么想,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如今就活生生地在他们面前上演了。
烛幽回来了。
而且比过去更强大、更坚决,从她寒冰般凛冽的眼神中,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中庸或妥协的痕迹。
天帝心思飞转,盘算着先打两把太极,将众人稳住再说:
“烛幽,你历劫归来,想必身心疲惫,亟需静养。不如你先回去休息,我命人在灵霄宫置备宴席,为你接风洗尘……”
然而,现场除了聂昭,还有不远万里赶回仙界的赤霄上神。
赤霄上神半生戎马,几乎与每一代魔头都拼过刺刀,平生最厌恶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机算计,当下便一口打断道:
“不必了。倘若我是烛幽,帝君置办的宴席,我是不会也不敢去的。”
天帝面色微变:“赤霄,你这是何意?”
赤霄也不与他兜圈子,沉下脸开门见山道:
“帝君,烛幽指控你在仙魔大战中设计加害于她,将她的魂魄打入堕仙崖,可有此事?”
“什么?!”
天帝出神入化的演技一秒上线,眼中流露出三分震惊、三分迷惘,以及四分遭人背叛的悲伤:
“烛幽,你……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诬蔑我?难道你被魔族迷惑心智,神志不清了吗?”
说到最后,他嗓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泫然欲泣的酸涩。
但聂昭不相信眼泪,赤霄也不相信。
聂昭自知天帝敢对她下手,想必有把握不留任何证据,也不打算针对这一点继续纠缠。
“帝君与我之间的恩怨,你我都心知肚明,不必再惺惺作态。今日我回来,是有另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天帝没想到她如此干脆地转换话题,一时越发看不透她,“你说便是,我自当尽力而为。不过‘惺惺作态’一词,我自问向来以诚待人,不敢领受。”
承光也跟着帮腔道:“不错!烛幽,帝君待你一向宽厚仁德,仙界有目共睹,岂容你这般血口喷人……”
“哈。”
聂昭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笑得他们心头齐齐打了个突。
礼贤下士,宽厚仁德。
她第一次穿越的时候,这的确就是天帝在她面前苦心经营的形象。
至于信任他的结果,现在也用不着多说了。
那是【烛幽】倾尽一生、冒死从绝境中带回的真相,因此【聂昭】有义务回到这里,将一切传达给今人与后人。
过去与现在相连,就能开辟出通往未来的道路。
“帝君。”
聂昭目光平静,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以太阴殿主事之名,正式向你提出申请——”
“集五曜上神之力,在天下人面前重开鸿蒙秘境,将其中的‘上古秘辛’公之于众。从今以后,让虚假的仙界回归大地之上,踏踏实实做事,坦坦荡荡做人。”
做事,做人,唯独不是做神。
“……”
这一次,天帝是真的想怒斥一声“什么东西”了。
他执掌仙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疯话。
同为神族,世上怎会有这等自掘坟墓之辈?
“烛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鸿蒙秘境坐落于上古都广之地,其中不仅封印着支撑仙界的建木,还有历代天帝与神族的陵寝,乃是货真价实的“仙界祖坟”。
一旦鸿蒙秘境暴露,全天下都会知道“仙界”是夺天时而成的赝品,“神族”根本毫无神性,不过是利用大量灵气改造血统的特种人!
如此一来,什么信仰,什么供奉,都将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凡人再也不会追随神仙,仙界维系上万年的统治亦将随之崩塌。
“烛幽,你疯了!”
承光这条看门犬总算发挥了几分作用,抢先一步开口斥道,“鸿蒙秘境这等重地,岂是你一句话想开便开的?休要胡言乱语!”
“哦?原来不是吗?”
聂昭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一手轻抚着柔软丝滑的狐狸尾巴,目光却冷厉如刀,直直杀到承光心底里去。
“不好意思,方才我忘记说了。”
“严格来说,这不是‘申请’——而是我早已做好了开启秘境的准备,特意前来通知你们一声,请你们前往观礼而已。”
“帝君是否同意,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
话音未落,只见银光熠熠、更胜从前的天罚锁腾空而起,游龙一般绕着天帝和承光盘旋飞舞,将他们身前身后的退路尽数截断。
与此同时,聂昭、长庚和赤霄三人的身影一闪,同时从太白殿中消失了!
“不妙。”
天帝立刻反应过来,“开启秘境需要合五人之力,他们定是先一步前往,准备强行打破封印了。”
承光却不以为然:“没有我和帝君,就凭他们三个,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况且……”
他一边运使灵力对抗天罚锁,一边轻蔑地扫了阮轻罗和太阴殿仙官一眼,骄矜傲慢之情溢于言表:
“凭这些乌合之众,也想拦住我们吗?”
“……”
阮轻罗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回答他的,是太阴殿仙官瞬间变换为四面包抄的队形,以及他们齐刷刷召唤出来,同时指向天帝和承光的——
加·农·炮。
阮轻罗一身白衣如雪,笑意温婉柔和,如春风吹满地,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承光上神,你该不会以为,这百年来我除了修炼和公务之外,什么都没做吧?”
承光:“?”
这还不够吗?
又要天天加班996,又要修炼到能与神族匹敌,你区区一个凡人还想怎么样?
你要翻天吗?
阮轻罗以实际行动证明,她确实要翻天,也有翻天的能力和资本。
“受时间和精力所限,烛幽上神在位时只炼制了‘天罚锁’这一件法宝,没能将其推广给太阴殿所有仙官,她一直引为平生憾事。”
“这些年我励精图治,便是要完成她未竟的事业,让她苦心孤诣的成果惠及众人,让太阴殿真正代表‘苍生的名义’。”
“如今此物已大功告成,适逢烛幽上神回归,我便征求她意见,将其命名为‘天罚炮’。”
她飒爽转身,单手高举过头,“我们约定的开火信号就是——”
“‘二营长,把老娘的天罚炮拉过来!’”
一语落地,喧声震天。
无数黑洞洞的炮口齐声怒吼,爆发出明亮耀眼的火光。
成百上千饱含“愿力”的炮弹从中激射而出,载着凡间万万人的祈祷与希望,化为一场盛大而璀璨的人造流星雨,天罗地网一般将天帝和承光笼罩其中。
——上神,时代变了!
——这玩意儿可比一般的法术强多了!
“???!!!”
承光惊觉那些炮弹看着不起眼,其实个个都有千钧分量,落在脸上、身上便如同重锤加身,一炮就是一个窟窿眼儿。
纵然他神力深厚,血厚得像个千年王八壳,也吃不消如此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
“……”
天帝比他镇定从容得多,挥手亮出百年前刺杀烛幽的宝剑,一一斩落逼近身前的炮弹,气定神闲地漫步于枪林弹雨之间。
“轻罗,你还是太天真了。仅凭这点手段,远不足以将我……”
“——如果,再加上我呢?”
骤然从他身旁响起的,是早已消失的长庚上神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于阮轻罗手中一枚传音符,带着冷冰冰的戏谑与讥诮,很难让人联想起百年前那个热血上头的小青年。
百年的时光让他改变许多,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
长庚一字字清晰道:
“阮仙君一边加班一边开发天罚炮,而我这个准点下班的,自然应该比她准备更多。”
“帝君,失礼了。”
“……?!”
霎时间,天帝只觉一股重压不由分说地迎头而下,饶是他早有防备,也不由地一个趔趄,险些被那重于泰山的分量压弯脊梁。
“长庚,连你也……”
“不错。这整座太白殿,就是我百年来利用下班时间,一点一滴积蓄灵力,为你们两位精心打造的囚笼。”
长庚慢悠悠说到这里,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可惜我实力不济,耗费百年光阴,也只能将你们困住一刻钟而已。”
“不过,一刻钟足矣。”
这掀翻棋盘、决定胜负的一刻钟,足以让聂昭一行人通过阵法传送到鸿蒙秘境,与地上等待已久的“合作者”碰头,做好五人齐心协力破阵的准备。
根据黎幽悉心钻研的破阵之法,五名破阵者的修为需与五曜上神不相上下,除了聂昭、长庚和赤霄之外,再加上友情助阵的黎幽和姽婳,恰好心连心、手牵手,围绕整座秘境画出一颗五角星。
赤霄与姽婳在仙魔大战中交手多年,彼此都熟知对方人品,只是立场使然,不得不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聂昭和黎幽两人恢复清醒后,没少在她们之间跑腿传话,花了不少功夫,才在这横断千年的厚障壁上撬开一丝裂痕,让她们暂时放下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参与这仅此一次的“仙魔合作”。
当然,如果聂昭所言非虚,以后就不止这一次了。
至于破阵使用的阵法,自然就只有那一个——
“诸位,准备好了吗?”
聂昭传音询问众人,抬手描绘曾将附骨木连根拔起的强大法阵,同时也是百年之前,她与黎幽携手开发、布满八荒大地的平凡法阵。
既伟大,又平凡,一如她眼中的芸芸众生。
那么,最后就让这份“平凡的伟大”,为仙界虚伪的高贵与荣华落下帷幕吧。
聂昭高高举起右拳,开始诵读这个法阵真正的、完整的启动密码: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起阵!!”
随着聂昭话音落地,熟悉的五色光柱再一次冲天而起,却不是像碧虚湖那时一样化为囚笼,而是化作一道道辉煌灿烂的光枪,如长虹贯日,如凛凛风雷,直奔鸿蒙秘境周围屹立不倒、直入云端的高墙而去。
那是“初代天帝”集众神之力设下的封印,可以说是第一代窃国者私欲的化身,曾经将天下人卷入暗无天日的炼狱,绝非轻易就能打破。
然而,私欲终究只是私欲。
在以“苍生的名义”投落的光枪、以及天空中闪耀的锤子和镰刀之下,封印仿佛预见到自己的末日一般,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发出阵阵悲鸣,冷硬如金刚石的表面寸寸瓦解,只能勉强维持住最后一道防线。
“阿昭!”
黎幽意识到法阵仍在负隅顽抗,第一反应便是担心刚刚恢复的聂昭,立即传音向她呼唤道,“不可勉强!把法阵反冲的压力给到我这里!”
“我没事!”
聂昭丝毫没有松懈之意,眉头紧紧打了个结,脚下一步都没有后退。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是吧?”
被困在太白殿的天帝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禁面色稍霁,嘴角放缓,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
“真可惜啊,烛幽。你和你的朋友们准备这么久,最后还是棋差一着,动摇不了仙界万年来坚如磐石的统治。”
“看来,还是我更胜一筹啊。”
然而,他没能等来聂昭沮丧的声音,反倒是听见了他们隔空传来的窃窃私语:
“既然如此,只能这么办了。长庚,可以拜托你吗?”
“放心,我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的。”
“嘁。要我说的话,就不该把这个表现的机会让给他。当年我就想说了,别看他表面上一口一个‘烛幽姐’,搞不好一直对你图谋不轨,别有用心……”
“别闹脾气了,阿幽。如果我让你空投妖都,你也不会乐意吧?”
“那是自然!我和他不一样,妖都可是我们的家!”
“……”
一瞬间,天帝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空投……什么?
什么空投?
除了“二营长的天罚炮”,烛幽她们究竟还搞出了多少怪东西?
话说回来,二营长又是谁?
他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阮轻罗和太阴殿仙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天帝感觉到整座太白殿腾空而起,好像点火启航的宇宙飞船一样,载着尚未恢复自由的他和承光,脱离整个仙界飞了出去!
不对,与其说是“飞出去”,不如说是——
“过去,我有一个梦想。”
“我想和烛幽姐一起,去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旅行。”
长庚轻飘飘的嗓音透过传音符而来,语气温和平静,其中还带着一点少年般的憧憬。
天帝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长庚也好,阮轻罗也好,他们一个个从里到外,全都像极了烛幽。
烛幽离开以后,他们就把自己活成了她的样子。
一个烛幽倒下去,又有千千万万个烛幽站起来。
就算是他利用来搅乱人间的罗浮君,手头掌握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行尸,都没有烛幽和她的朋友们这么难缠。
“烛幽姐说得对。”
长庚少年般的声音仍在继续,就像给不太聪明的学生讲解课本,“我们自命仙神,其实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没搞懂。”
“我们不该只是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而是应该‘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用自己的双脚行走在大地之上,去看、去听、去理解、去触碰。”
“帝君,还有承光上神。对我们来说,这都是欠缺的一课,不是吗?”
“所以这一次,就让我们一同启程,开始我期盼已久的‘下地’之旅吧。”
“——————!!!”
天帝和承光都没有回答。
因为下一秒,整座太白殿飞船骤然加速,犹如从天而降的陨星一般,载着他们飞也似的向地面坠落下去!
这座凝聚了上百年灵力和一个少年梦想的神殿,毅然抛下人人歆羡向往的仙界,穿透几百重云雾,跨越千万丈青空,携着势不可当的重力加速度,重重砸落在鸿蒙秘境古老、腐朽、遍布裂痕的封印之上。
轰!!!
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一朵遮天蔽日的蘑菇云升腾而起,犹如一场跨年夜里热闹华丽的烟花。
然后,就好像迄今笼罩整个世界的虚假天空碎裂一般,众人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脆响。
对聂昭来说是全新的开始,对天帝来说是旧日的终结。
“喀啦”。
封印破了。
或者也可以说,仙界祖坟炸了。
从这一刻起,世界重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