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打破了空旷空间里暗色的沉默, 雨水让空气中苦涩又清爽的植物香不断发酵,家家户户原本敞开着的百叶窗都已经阖上,有女人尖叫奔跑着收衣服。
雨势在于真意进家门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她把伞面撑开, 丢在外面, 把已经湿透的袜子丢在洗衣篓里, 随手抽过几张纸擦拭了一下小腿。
于真意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眼, 阿姨已经把菜做好了,桌板上放着瓶气泡水。此刻她正从冰箱里拿出两个柠檬和一袋青提, 包装外还沁着水珠。刀刃贴着荧黄柠檬的皮,酸涩味道随之扑鼻。
“阿姨, 这什么呀?”于真意问。
阿姨答:“青提柠檬茉莉绿茶。”她看着于真意笑了笑, “是不是和暴雨天很配?”
于真意点点头,开玩笑道:“阿姨,你老有sense的嘛。”
和阿姨说完话后,于真意打开和陈觉非的对话框。
【TBG:真真邀请你来喝一杯与暴雨天适配度百分之百的青提柠檬绿茶。】
陈觉非没回消息, 是二十分钟后才来的, 他随意套了件灰色短袖,头发湿漉漉的,显然还没吹干。
陈觉非趿拉着步子进门, 和厨房里的阿姨打了声招呼,而后上楼找于真意。
于真意盘腿坐在地板上, 拉开柜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眼睛一眨也不眨。IPAD支在书桌上, 屏幕上正放着于真意最近在追的一部港剧。
她显然也刚好洗好澡,水珠凝在发梢处又掉落。
“找什么?”陈觉非在她床上坐下, 手撑着膝盖, 托着下巴看她。
于真意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崭新的创口贴,低头撕开包装,然后屁股往他那边挪了挪。
“手。”于真意说。
陈觉非把手递给她。她抓着陈觉非的手,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和指尖的温度。凸起的骨节上透着点红,还有一道小小的疤痕,原本已经结痂的伤痕因为洗澡不小心碰到的缘故,一小抹血珠呈半凝固状态。
还没有擦干的头发上掉落一滴水珠,落到他的指骨上。
于真意撕开创口贴,小心地贴上。
两人挨得有些近,她的额头下意识碰着他的膝盖。陈觉非低头就能看见她宽大的领口,黑发上的水珠淌湿了一圈衣领,有些透。她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贴着创口贴的指骨,小心地吹了吹气,胸口一起一伏。
水珠顺着眼睫往下滴,陈觉非觉得喉咙有些痒,他把目光挪到别处。
“哼。”于真意突然冷笑,她努了努嘴,佯装生气,“不是说没受伤吗?”
陈觉非嘴硬:“这算什么伤,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手上结了个疤,而且毫无痛觉,如果不是于真意今天这一出,他可能等这疤好了都不会发现。
于真意又看着他肿起的脚踝:“还有你这腿,你明天必须把固定器穿上。”
“不要。”
“可是你这腿还没好啊。”
“多走走就好了。”他强词夺理。
什么歪理啊?
于真意争不过他,下巴支在他膝盖上,仰头看着他:“你今天为什么打架?”
陈觉非:“说了,看他不爽。”
“你说的那个理由我能信?人家就上个厕所还惹到你了?”
陈觉非无辜地眨眨眼,说话无比自然:“对啊,谁让他上最后一个坑的,那是我宝座。”
一会儿是尿不尽,一会儿是占他坑,于真意简直要被他气笑:“你个神经病。你再撒谎我就打你了!”
陈觉非佯装害怕:“哇,好怕。”
话题就这样被他转了过去,陈觉非薅了一把她的湿发,起身去卫生间把吹风机拿出来。于真意坐在位子上,两手托腮,陈觉非站在自己身后,一手拿着吹风机,认真地给她吹着。
书桌上放着一面大大的LED镜,将他的棱角分明的脸照得更立体,湿发不怎么蓬松,贴着他的头皮,前额的碎发随意地落在他的眉眼处,垂眸的缘故,眼尾显得有些长,透着点点温柔和乖顺。
像是察觉到于真意在看他,陈觉非抬眸,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心脏似过了电一般,猛然跳了一下。
于真意潜意识想离开,却又硬生生停下。
今天英语阅读理解最后一道题是一篇关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对300名男女情感调查的结果报告。研究报告说明,如果男女双方之间能够对视十秒,而且在十秒之中,相互的眼神不会闪躲,可能说明两个人相互都有好感。
于真意抿着唇,鬼使神差的,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无法解释缘由的举动。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镜子里的陈觉非。
一,二,三,四,五,六......
数到第六秒戛然而止。
因为陈觉非敛着眉,泰然自若地收回视线,垂下头认真地给她吹头发。
操???
操!!!
于真意不敢置信地回头,被吹风机的热风糊了一脸。
“陈觉非!”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语气带控诉,一副即将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小可怜模样。
陈觉非低头看着吹风机,手在那风口上试了一下:“怎么了?”
他做错什么了?
烫到她头皮了?
不能吧......
于真意两手捂着脸,声音带着十足的怨气:“你这什么眼光啊!”
陈觉非:“......”
她到底在说什么?
于真意没好气地转过头去,腮帮子气鼓鼓的。
陈觉非盯着她的脑袋,想了想,俯下身去,浅浅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又像震在耳边,有些痒:“我错了。”
于真意睨他:“错哪了?”
他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他想,可能错就错在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吧。
“你......”于真意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耷拉着肩膀,“算了。”
陈觉非哦了声,又打开吹风机,继续给她吹头发。
下雨的缘故让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水雾,窗外的灯光被氤氲得有些模糊,落地窗没有关紧,有一抹凉意顺着那空隙落在于真意的脸颊上。
雨棚被雨水毫无节奏地敲击着,吹风机鼓噪的声音就震颤在自己耳畔,IPAD里的声音几乎等于听不见。于真意只能看着字幕,剧情已经播放到男女主互在暧昧阶段,女主受不了男主对她若即若离的拉扯,于是来找女二号闺蜜倾诉。
于真意听不见扬声器里女二号重重的港台腔,只能盯着屏幕,所以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陈觉非逐渐红起的耳根。
于真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最底下的那行字幕——
“吼!这还不是喜欢?别自欺欺人了好吗,这不是喜欢这是什么呀,你真是个猪头哎!”
·
河倾月落,夜色已浓,随着百叶窗被合上,月光穿过落地窗,折射在地上的四方形光影也被切割成细长的菱形,然后消失不见,整个空间陷入寂静与灰暗。
陈觉非拿了瓶可乐,手指屈起拉开扣环后,手就愣愣地搭在那一处。他看着眼前的竞赛题,心里升不起任何想做作业的念头。
思绪踪迹诡秘,流窜回刚才的场景。
少年骨骼如野蛮向上的麦苗,生长得快,在长身体的同时,心里那点欲望也同样横生。他心猿意马地想着刚刚的对视。许是下雨的缘故,室内空气中氤氲着湿气,连带她的那双亮而有神的眼睛也染上了湿意,眼波下带着毫不躲避的直白。
像幽深的大海,而他就是在浪静风恬的海上航行的小船,突遇前方汹涌浪潮,一下子将他翻了个彻底。
他不懂那直白代表着什么,也猜不透,只有骤然加快的心跳在提示他,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不然一定会将他晦涩的秘密和盘托出。
他只能佯装镇定自若,狼狈地撇开眼。
对视什么的,太吓人了。
他承认,他的心理素质很不好。
·
运动会的那一周,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薛理科偷偷摸摸带了两副牌来,他特意把几个人的位子都挪到班级区域的最后一排,最后一排被绿绒大伞似的树荫遮盖着,是整个操场里为数不多晒不着太阳的地方。
陈觉非坐在一边不想动,他低头光明正大地玩着手机。
附中是不允许学生带手机的,但是在运动会的这几天,带手机的学生不计其数,班主任也适时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是玩手机,其实是在准备十月底的CMO联赛。
上学期期末,陈觉非被岑柯逼着参与中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预赛,美其名曰进了预赛就等于半只脚踏进清北大门,想不到这大门背后还有层层门槛,预赛之后是联赛,联赛之后是决赛,决赛之后还要集训。
用于真意的话来说,陈觉非这是歪打正着进了联赛。每次这个时候,陈觉非都会一脸拽的不行的样子,轻描淡写地提点她注意用词。
蒋英语拿着六根烤肠,远远望去像一束花,小胖子兴冲冲地跑过来,脸上肥肉都在抖。他把烤肠一一递给他们。
于真意夺过原本要给陈觉非的那一根,她一手拿一个:“他不吃的,他不吃的,给我好了。”
众人:“......”
于真意咬了一口烤肠,面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淀粉肠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烤肠。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摆地摊卖淀粉肠去!”
张恩仪赞同:“纯肉的难吃,淀粉肠好吃。”
蒋英语和张恩仪为了那烤肠争辩起来。
于真意凑过去看陈觉非的手机屏幕,看到那复杂的题,才想起这件事:“你什么时候去啊?”
陈觉非:“本来是九月中旬,但是今年推迟到十月底。”
于真意咬了一口烤肠:“我今年拿不到男子三千的金牌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明年也没有运动会了呜呜。”
陈觉非把目光落到她脸上:“我的错。要不我让姜衡下来,我去替他?”
于真意赶紧拒绝,她只是开个玩笑,怎么能让陈觉非去跑步呢。
“顾卓航你怎么回事啊,我出的是J,你拿3压我,跟我开玩笑呢!”薛理科咒骂。
于真意把注意力转移回牌面中。
顾卓航慢吞吞地哦了声,把3收回,随手扔了个Q。
操场上的大喇叭正在呼叫着男子组3000米决赛。
张恩仪一下子没回过神:“怎么就突然决赛了?”
薛理科皱眉:“大姐,您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啊,三千要是有决赛预赛还让人咋活?”
张恩仪难得没跟他计较:“那顾卓航是不是要去了?”
顾卓航点点头。
“男子三千之后就是女子三千吧?”张恩仪问。
于真意拿出包里的短裤:“顾卓航,我跟你一起去。”
她想提前把裤子换好。
两个人一起往检录处的方向走。教学楼在检录处的前面,顾卓航没往那里走,反而跟着于真意一起往教学楼走。
“你不去检录吗?”
“去洗把脸。”
于真意哦哦应着。她在厕所换裤子的时候,厕所门外正好站着几个女生。
于真意边换裤子边随意地听她们说话。
“上次那个学长,为什么没有加你的Q.Q呀?”
“不知道,但是他也没有拒绝申请。”
“那就是忘了或者没看到吧,你要不再加一次?”
“可是如果他就是不想加的话那不是很尴尬吗。”
“尴尬什么呀,是追到他比较重要还是尴尬重要?”
女生沉思片刻,最后说:“追到他重要!胆小鬼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我不能做胆小鬼!”
于真意换完裤子出来的时候,外面几个女生一晃而过,她只能看清最后那个女生的侧脸,黑发上别着一个嫩黄色的柠檬发夹。
于真意照着镜子,把头发盘成高高的丸子头。
她出来的时候,有些惊讶顾卓航居然站在门外等她,他靠着墙,低头百无聊赖地转着钥匙圈,因为那出众的外貌而在一众走来走去的学生中显得有些突兀。
“你不走啊?”
顾卓航嗯了声:“怕你出来没看见我。”
于真意笑着回答:“不会的,我没看见你的话我肯定知道你是去检录了呀。”
“你刚刚和陈觉非说的金牌是什么?”
于真意啊了声,然后反应过来:“他去年拿的男子三千金牌送给我了。”
顾卓航没再说话。
两人往检录处的方向走,于真意稍稍落在后头。
“真真。”他突然回头,叫她的名字。
“嗯?”
“我不太擅长长跑。”
于真意微微愣神:“没关系啊!尽力就可以了,我觉得不管什么项目,只要能参加,就已经超级厉害了。”她想了想,又说,“我就不回班级了,我在跑道外给你加油!”
顾卓航定定看着她,手里的钥匙圈被他不断捏紧,不自觉地想要再说些什么,大概是因为压低了声线,在旁人听来透着冷漠,可实则暗暗隐着紧张。
“那你别走。”
像幼稚又冲动的小孩急于得到一个在旁人看来并不那么重要的承诺。
“好。”于真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