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主任的话, 让何婕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徐主任快要反思自己是否说错了话时,她才神色如常地说:“小戴是不错, 不过能不能成为新姑爷,还得听我家老夏的!”
徐主任与她是老熟人了, 听出她话里的勉强, 摇头叹道:“咱们两家的情况差不多, 你呀,可千万别走我的老路。你看我家那个大的, 真是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里一点也借不上她的力。指望他们两口子帮衬年幼的弟妹, 那是纯属做梦!”
何婕笑着抱怨:“你家月茗嫁得那么好, 你还不知足!”
“嫁得好是好, 但是娘家借不上她的力,有啥用?真是白给人家养个闺女!”徐主任叹道, “所以我才说, 如今招女婿不能只看家世背景了, 还得看他对老丈人家上不上心。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看你家这个新女婿对你们就挺上心的。”
徐主任想到昨天的事,调侃道:“而且这位同志特别能张罗事情, 我们科里好几个医生护士都被他许诺送红鸡蛋了, 哈哈。”
何婕也笑出声,摇头叹道:“这小子是有些自来熟的, 他要是送来红鸡蛋你们就收着好了。”
大不了回头让老夏连着那三十块钱还给他。
自从经过了困难时期, 各家条件都不怎么样,已经很少有人送红鸡蛋了,没想到戴誉会考虑到这些。
两人随意聊了两句, 厂医院的院长和副院长就过来了。
这间病房里,住了一个副厂长夫人,一个厂长儿媳妇,院长肯定是要过来关照一下的。
何婕是院里的医生,大家都是熟人,所以院长只与她寒暄了几句,便转向了那位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厂长儿媳妇。
像是没看到对方的异样,院长关心了一番产妇和婴儿的情况,才解释道:“我刚才收到了赵厂长的电话。受他委托,从医院里选了一位十分有经验的护士,照顾你这几天的生活。”
随后向她引荐了旁边一个拎着保温饭桶的中年护士。
闻言,苏小婉瞪着红肿的眼泡,不可思议地问:“他们就不来了?”
找个护士照顾她算怎么回事?
院长不想掺和厂长的家务事,而且这样的话说出来也确实有些尴尬:“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家都有工作要忙,白天肯定是要正常上班的,据说你爱人晚上下了班就会过来。”
像是要增强话语的说服力,院长一指旁边的何婕,“你看何主任的家人不是也不在身边嘛。”
何婕半靠在床上,配合地点头说:“我生这三个孩子的时候,老夏基本都不在身边。这种时候你就不要指望男人了,都得靠自己。你要是不习惯让护士照顾,也可以让人往娘家送个信,让娘家人来照顾你几天。”
她不提娘家还好,一提娘家简直是戳上了苏小婉的肺管子。
娘家一个能指望得上的人都没有,早知如此,当初真不应该跟戴誉撕破脸,不然这时候还能让芦阿姨来帮帮忙。
被苏小婉惦记上的芦阿姨,此时刚从儿子那里听说了厂长夫人生产的事。
午休时,戴誉特意回了自家一趟。
掏出五块钱递给老娘,他交代道:“这五块钱是何阿姨给的,让咱们帮忙弄点红鸡蛋。他家现在一个能主事和跑腿的人都没有,娘家婆家都不在这边,做月子都是由保姆伺候的。”
戴母瞪眼道:“人家给你钱,你就接着啊?鸡蛋能值几个钱,咱家鸡蛋都是现成的。你就不会机灵一点?”
“哎呀,不收钱,她哪能过意得去。您就收着吧,尽快准备五六十个鸡蛋就行。主要是送给昨天帮她接生的医护,还有过来探望的亲友领导。”
戴母合计了一下,一般生闺女都是送单数的,如果每人送三个,准备六十个应该够了。
敲定了红鸡蛋的事,戴誉又看向刚给四丫喂完奶的大嫂,问:“大嫂,我这有个赚钱的活,你想不想接?”
“啥活?”听说有钱赚,戴大嫂眼睛都亮了。
“夏厂长的爱人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帮她找个靠谱的人,做几天月子饭送去厂医院妇产科。每天三顿,估计得送个三四天吧,咱家出粮食肉菜。”
“行啊!产妇要吃什么,我最清楚了!从今天开始送吗?”
产妇吃不了啥大鱼大肉,哪怕材料都由自家出,成本顶多也就两块钱。
戴母这次是真生气了,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气恼道:“瞧瞧你这点出息!送几天月子饭能费什么事,还值当花钱找人做?既然咱家已经听说了她生产的事,哪能装聋作哑一点表示也没有,我去帮着送几天饭也算是个意思嘛!”
戴誉无辜道:“嗐,就可着我一个人折腾吧,哪能让您跟个老妈子似的给她伺候月子!要是我跟小夏真成了,以后会亲家的时候,您不怕矮她一头啊?到时候您还怎么摆婆婆的款儿?”
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在暗忖,苏小婉与何阿姨同在一个病房,而且赵家人似乎对她生孩子的事并不重视,堂堂厂长的儿媳妇,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
万一老娘看到苏小婉那哭唧唧的样,心软地去给她伺候月子,那得多膈应人呐!
戴母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儿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双方还没正式见面,她就去给亲家伺候月子,确实不太像样。
但她还是坚持道:“让你大嫂去也可以,但是这个钱咱家不能收!”
“您快别操心了,这钱是给我大嫂的,又不是给您的。你们在饭菜上多弄点花样出来,让人家吃好点就行了!”
解决了红鸡蛋和送月子饭的事,戴誉又马不停蹄地返回了单位。
这几天,啤酒厂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他们厂被人举报了!
是的,这次不是举报个人,而是啤酒厂整个单位被举报了!
从年初开始,省委就接连数次发文,为了严格制止资本主义势力的发展,严禁各系统各单位私招乱雇劳动力,违者一律通报批评,主要领导记大过处分。
然而,第二啤酒厂就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顶风作案了!
说起来,这件事还与刚被开除的许家庆有点关系。
他被监察委调查的时候,其中一条罪名就是收受一个荣城工程队的贿赂。为了与工程队的负责人核实具体金额,区监察委的人在省城遍寻不到人,便连夜去了荣城。
然而,按照地址摸过去以后,他们发现,那里只是一个纺织厂堆放残次品的仓库,根本就不是什么工程队的老巢。
人家回去跟上级领导一提,领导觉得事有蹊跷,干脆派了两个公安与监察委一起顺着这条线往上查。
好家伙,一查不要紧,直接查出来一个大案!
这个在许家庆口中全是壮劳力,在荣城做过很多大项目的工程队,实际上是个草台班子。
这位工程队的队长其实只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也就是俗称的二流子。他趁着荣城各单位组织查勘和修缮房屋之际,看到了商机,干脆从社会上和工厂里招募壮劳力,兜揽房屋修缮工程,当起了工程中介,从中剥削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
这个年代是不允许赚差价的中介存在的,这种谋取非法利润的手段,被视作资本主义势力的复辟!
这个工程队长确实是个能人,在荣城赚了几票大的以后,他开始不满足于现状,打算进军省城,承接更多业务!
然后,他就盯上了“为人很灵活”的许家庆。
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许家庆收了好处以后,极力向冯副厂长推荐这个工程队。他们的既往项目是真实的,成员也确实都是壮劳力,冯副厂长权衡一番以后,还是选择了他们,而舍弃了青少年基建队。
这个工程队也确实挺倒霉的。
要不是许家庆被监察委抓住了,由此顺藤摸瓜查到他们身上,没准他们还能继续混得风生水起呢。
然而,工程队长被捕了不要紧,荣城各局机关相继落马了一批收受贿赂的党员干部,只三两天的时间,就已经揪出来四五个了,其中职位最高的是房管局副局长。
因为这件事,荣城政界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拿下的就是自己。
啤酒厂因为不顾影响,将罐头厂的建设工程承包给了不法分子,助长了资本主义势力的发展,而被市里区里接连通报批评。
啤酒厂是整件事中唯一一个省城单位,市监察委的人马上会组织调查组进厂调查。
许厂长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最近因为抓生产有力,又成功促成了八厂联合办学,已经是市委的提拔考察对象了。
正值考察关键时期,却突然飞来横祸,哪怕他不是罐头厂的直接负责人,也要替老冯背上这个黑锅了。在外人看来,他才是罐头厂筹备领导小组的一把手。
看着眉头紧锁的许厂长,以及旁边一脸愧疚的冯副厂长,戴誉也有些犯愁。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许家庆竟能给厂里找来这么大的麻烦,只是被开除,真是便宜他了!
“许厂长,你放心,是我失察又领导不力,你已经将罐头厂的筹建工作全权下放给我了。这件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冯副厂长真诚地说,“我会与调查组说明情况的。”
许厂长大气地一摆手,“别说了,既然是集体领导的问题,就不能全归罪到你一个人身上。”
怪只怪他太信任对方了,没想到只是一个小小的建厂问题都能弄出幺蛾子来。
当初他派戴誉去当领导小组的组员,不是没有帮自己看场子的意思。但是对于他反馈回来的问题,自己没有给予重视,任由老冯全权负责。
他虽有些憋屈,但也不能说是全然无辜的。
将对方安抚一番,许厂长就僵着脸端茶送客了。
戴誉琢磨了一番劝道:“厂长,不然就像冯厂长说的那样,您跟调查组的人解释清楚,自己不是实际负责人就好了。”
他也是知道许厂长被列为考察对象的事的,如果这时候掉了链子,再想遇到这样一个提拔的好机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这件事里,他确实挺冤枉。
许厂长也没对他隐瞒,直言道:“哪怕我与老冯同时跟调查组澄清也不管用。我让老冯负责罐头厂筹建的事,只是口头约定,并没有形成文件,或会议记录。如果那样解释了,不但说不清楚,还很有可能给人留下推卸责任、没有一把手担当的印象。”
立在原地回忆了一会,戴誉拿起自己手上的笔记本,向前面刷刷翻了几十页,才停在一个页面上。
他大致浏览了一下,便递交给许厂长。
“您看看,这个能当做会议记录吗?”
许厂长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快有十分钟,才长舒了一口气。
尔后,眼神古怪地看了戴誉一眼。
戴誉不好意思地笑笑,打着哈哈道:“我就是随手一记,做会议记录都养成习惯了。当时我进来给冯厂长泡茶,听了一耳朵你俩的谈话,出去没啥事的时候,我就简单记了一笔。”
许厂长再次低头看向那一页,这哪是随手一记啊!这他娘的都快赶上剧本了!
这小子不但详细记录了自己和老冯的对话内容,连他们当时的语气神态都要描写出来。
比如“许厂长哈哈笑着,热情握手”,“冯副厂长客气地笑”,“许厂长大气交代道”,“冯副厂长满意地答道”。
不只如此,日期、天气、见面时间都记录得明明白白。
想在短时间内造假,做一份这样类似于日记的记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厂长,这个行不?”戴誉满含期待地问。
许厂长被牵连,与他多少有点关系,要是能帮上对方,也是一个安慰嘛。
许厂长沉默着思考片刻,点点头:“虽然不确定,但是可以试试。”
事在人为吧。
罐头厂建厂的事因为没有施工单位而被迫暂停,他作为厂长,要考虑的不仅是自己的政治前途问题,之后的烂摊子也要接手过来赶紧处理掉。
如果能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不耽误罐头厂的建厂进度,也能让市委看到自己的能力,算是亡羊补牢。
“你之前介绍给老冯的那个基建队,还能联系上吗?”许厂长问。
“联系倒是能联系得上,但是人家是被省里表彰过的基建队,没准已经承接其他工程了。”戴誉迟疑一下,还是把许家庆的事情又提了提,“他索贿的范围还挺大的,这个青少年基建队的队长被他盘剥过两次。不给好处或者好处给得少了,许家庆就不让人家见冯厂长。之前那个队长往厂里跑了四五趟,就是为了争取这个项目,最后还是没成。”
“别管怎么样,你明天主动联系一下他们,看看他们有没有空档吧。”许厂长叮嘱道。
他也想找其他的工程队,但是如今的工程队大多是由农村生产队组建的,城里很少有像样的工程队。
即便有,也未必能承接他们的工程了。刚开春正是各大项目破土动工的时候,工程队是香饽饽,抢手得很。
*
戴誉与许厂长探讨着补救措施,下班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跟厂里借了一辆自行车,匆匆忙忙往医院赶。
今天妇产科这层楼显得格外安静,没有生孩子的,也没有在产房外等待的家属。
估计产妇们都休息的早,他打算先在门上的小玻璃窗向里面看一眼,要是何阿姨已经休息了,他就不进去了。
与值班的两个小护士打过招呼,他就晃悠着往病房去。刚一转弯,就与一个用绿头巾裹着脸,怀里抱着孩子的高瘦妇女撞个满怀。
那女人被他撞得连退好几步,要不是挨到了墙面,险些坐到地上去。
戴誉没想到会突然撞到人,下意识道歉。
那女人似乎是被他这一撞吓了一跳,向旁边平移了好几步,又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像是在确认孩子的安全。
戴誉再次连连道歉。两人彼此撞这么一下,他倒是没事,别把人家孩子撞坏了。
“孩子没事吧?要不去值班室找大夫给看看?”怕吓到孩子,戴誉轻声问。
那女人摇摇头,并不答话,沉默地抱着孩子绕过他就要下楼梯。
既然人家没事,戴誉也没在多管闲事,继续往何阿姨的病房晃悠。
不过,走着走着他就顿住了脚步。
刚才那个襁褓的花色有点眼熟啊!
咋跟夏露她小妹妹用的那个那么像呢?
我操!
戴誉转身拔腿就往楼梯那边跑,不过,那人的脚程特别快,三两分钟的工夫,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在三层的楼梯间来回找了两遍,确定真的没有人,才蹭蹭地往医院外面跑。
刚出门,就见对面马路上,有个戴绿头巾的妇女抱着孩子,背影匆匆。
戴誉大喊一声,让从那妇女身边经过的人帮忙拦住人。
“大哥!那娘们是拍花子的,快把她拦住!”
谁知,听了他的喊声,那个大哥没啥反应,绿头巾妇女却脚下生风似地跑了起来。
卧槽!
果然是人贩子!
不心虚你跑啥?
这速度哪是刚生产完的妇女该有的!在他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奥运种子选手钱二虎,能与她有一拼之力了!
见她跑得快,戴誉追得更卖力了。
不过,眼见距离一点没有拉近的迹象,他也开始有些着急了,一边喊着抓人贩子一边追……
在他快跑出两条街的时候,突然,一辆三轮挎斗摩托车停在了他前方二十米左右的地方。
戴誉见到来人,赶紧跑过去,跳进挎斗里,喊道:“江南,开快点,前面戴绿头巾那女的,把你姑刚生的小闺女抱走了!”
何江南一听,前面的人不但是人贩子,拐走的居然还是自己刚出生的小表妹,这还得了!
一踩油门,挎斗摩托车就轰轰地飙了出去。
人腿肯定没有摩托车跑得快啊,距离那人还剩四五米的时候,何江南放慢速度,戴誉默契地翻出挎斗,在后方拦截。
何江南则骑着车去前方围堵对方。
眼见他们形成了前后包围夹击之势,那妇女一转身,直接冲向戴誉这边,不待戴誉伸手阻拦,一个脱手就将襁褓扔了过来。
戴誉大骇,这么小的孩子若是这样摔到地上,不死也得丢半条命啊!
纵身一跃,飞扑过去,使劲伸直双臂托住了襁褓。
不过,他的下巴,却在接触到地面时蹭破了一层皮,从伤口处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戴誉爬起来,盘腿坐在地上,有些后怕地拍了拍呜呜哭的小婴儿。
将襁褓掀开一点向内看,除了一张小嘴半张着,这孩子的其他五官都皱巴巴地挤在一起,没什么力气地哼唧着,连浅浅的眉毛都哭红了。
被她这么一哭,戴誉便有些麻爪。皱眉望向被何江南往挎斗里拖的人贩子,那人摘掉头巾以后,果然是个年轻男人……
戴誉对何江南建议道:“捆住他就别管了,你赶紧送我回医院去。外面天冷,这孩子又一直哭,可能是被吓着了!快回去让大夫给看看。”
何江南把那人贩子捆好,扔进挎斗里,等戴誉抱着孩子坐上他的后座,才踩上油门,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回了厂医院。
戴誉快速将病房号告诉了对方,便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往妇产科跑。
本想先让值班医生帮忙看看的,谁知这会儿医生护士都不在,不知去哪个病房查房去了。
没办法,他干脆往何阿姨的病房走,她本身就是医生,又是孩子的母亲,还是让她自己给孩子检查一下吧。
病房的门半掩着,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露出来。
轻轻地将病房门推开一点,他还在合计着,要怎么措辞才不至于吓到这位刚生产完就差点丢了娃的老母亲。
然而,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都被憋了回去。
他小心翼翼抱着孩子溜进去的时候,何阿姨仰躺在病床上睡得正沉,隐约还能听到一点呼噜声。
而负责伺候月子的李婶则躺在她对面的病床上,此时也安安稳稳地睡着大觉。
戴誉低头看看手里的襁褓,又转回去瞅瞅李婶枕边那个同款花色的襁褓。
来来回回对着两个襁褓打量半天,确认不是自己累得出现了幻觉。
他才打开遮住婴儿面部的棉被一角,对着怀中这个眉毛红红的小婴儿发出灵魂拷问:“您哪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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