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甚尔回来的时候, 阿镜正坐在电脑桌前伸懒腰。
长期伏案工作对脊椎不好,每隔一段时间就最好起来动一动,一局围棋下完之后还要和对手复盘,时间消耗得很快。虽然仓田老师的授课已经结束, 但对方也偶尔会愿意看一看她的棋谱——总而言之, 在成为了职业棋手之后, 这些都是工作相关的范畴。
除了参与正式的围棋比赛以外, 围棋手还需要做些帮忙记棋谱、点目之类的工作, 也算是在业内多认人,疏通关系。
这几天阿镜的安排就是如此, 闲暇的时候还要兼顾协调阿依努咒术联盟的网址建设, 工作量相当饱满, 可以说电话不断。
好在,最大的好消息是,更详细的对接工作将由当地的咒术师来负责接手,不至于让她一天到晚连轴转,后续的委托与网站维护的相关费用也由咒术联盟包圆,她在其中只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甚尔敲了敲门。
“直接进来就可以……哎?”
阿镜看着他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 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种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出门的时候顺便去了趟超市。”
他一样一样地把购物袋当中的东西拿出来,放进橱柜里,最后开了一个猫罐头摆放在阿响的面前。黑猫这一次非常给面子,一改往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埋头苦吃, 发出愉快的咕噜声。
“正好家里现在缺这些东西。”
阿镜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黑猫的脊背:“原本还打算抽出一个周末的时间出门大采购呢。”
“说起来, 你什么都能预知到吗?”
“具体的能力范围甚尔很清楚吧, 会优先判断来自各方面的危险, 剩下的就看心情以及是否会接到委托。”
“比如下周即将播出的动漫剧情?”
“不会去看那个啦, 生活还是要有一点期待感,而且我的咒力不支持那样浪费。”
……是嘛,甚尔想,这家伙似乎确实曾经说过自己的咒力储量不算很多。趁着一人一猫的心情都很不错,甚尔瞅准这个机会开口,转述了来自阿龙的周末烧烤会邀请。
阿镜表情很期待地答应下来,又有些疑惑:“甚尔的社交能力有这么强吗?刚刚搬来东京,立刻就交到了朋友……”
“不是朋友,只是路上偶然遇到。”
他立刻撇清。
“路人才不会随便去拉别人参加烧烤会。”
“只是稍微帮了他点忙。”
“总之我很期待啦,要提前带食材过去吗?”
“……我也不知道,明天出门的时候帮你问问好了。”
普通人家庭的社交同时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知识盲区,迄今为止的人生当中,阿镜不是被作为神稚子态度庄重地供奉起来,就是在禅院家这种传统咒术师大家庭当中生活,可供娱乐的项目乏善可陈,和邻居一起吃烧烤这种行为更是前所未有。
甚尔的情况也不遑多让,烤肉店他倒是去过好几回,甚至还和孔时雨一起请不少姑娘们吃过饭,但很明显,阿龙的邀请并不是这种轻浮性质的聚餐,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集体活动。
家庭,他重新咂摸了一遍这个词,忍不住去看向阿镜,碰巧对方也在看向他,在接触到视线以后,那只浅葱色的眼睛躲闪了一下,立刻就看向了别处。
……是在读未来吧,这家伙。甚尔尽可能让自己摆出宽容的表情,宽慰对方完全不必因为这种事而觉得冒犯——某种意义上讲,这算是窥探他人隐私,有些小姑娘确实会在这种细节上计较,但他无所谓,因为他没什么隐私。
他的过去对方几乎全然知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将以合作关系绑定在一起,面对自己的雇主、合作伙伴、老板和道标,根本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东西。
但对方却皱起眉头,耳廓泛红,明显有些懊恼:“我没在看未来!我是——”
“是什么?”
“……没什么!”
她丢下这句话,猛地一关门回了房间,而甚尔站在客厅里,身边只有不明所以的咒灵,以及一只对周围环境毫无所觉的黑猫。
……好在咒灵不用喂养,不然又是一笔额外的支出。
*
第二天,阿龙照惯例出门采购,在道路的拐角处看到了早早等在这里的甚尔。对方解释说,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参与过类似的活动,作为自由职业者最近也正好没有安排工作,因此想要来跟他商量一下。
“自由职业者?”
阿龙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摆出手刀的姿势,在脖子上轻轻划拉了一下:“是这种……”
“是和镜一起,类似于二人工作室。”
甚尔解释道:“全日本到处出差,围棋手在不比赛的时候也有空闲,就这样见缝插针地工作。”
“这样……”
实际上,别说自由职业,就连围棋手在阿龙眼里也算是冷门而小众的领域,他点点头,没做追问,而是走进了一条商店街:“今天主要是采购食材,补充一点家里缺的生活用品,你要一起去吗?”
甚尔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跟在对方身后。商店街并不像超市那样繁华,那些藏在深处的店铺甚至显出了几分萧瑟,甚尔保持警惕竖起耳朵,尽可能地让自己忽略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嘈杂声。
……是咒灵,但阿镜不在这里。
他身上倒是有随身携带对方的符咒,这可以让他的攻击附带上一层薄薄的咒力,但倘若真在这种地方打起来,会牵连普通人不说,他连最简单的“帐”都放不下。
“最近这几年经济可不景气。”
阿龙倒是对于咒灵无知无觉,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家没什么人光顾的店铺上:“美久跟我说过,前些年她找工作的时候好多大企业都在裁员,万幸她就职的是一家大公司,在泡沫被戳破之后坚持了下来。”
甚尔心不在焉地点头,没错,泡沫经济的破裂,他也听说过这样的说法,这对于咒术师而言最明显的影响就是咒灵变多了。
自杀的人,倒闭的企业,因为经济下行而横行的各类宗教,两年前的东京地铁□□毒|气事件……世界仿佛被裹挟着走向更糟糕的方向,而这些都将转化为咒术师肩膀上的压力。
倘若要具体落实到某个人的话,或许将会成为五条悟即将承担的压力。毕竟人们都说是由于六眼的诞生打破了平衡,这导致了咒灵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由此而诞生的诅咒理当由那个当事人来承担。
……不过那个无法无天的六眼小鬼说不定根本不在乎这些。
阿镜曾经说过,一大群成年人将自己的无能推脱给孩子是个很不要脸的行为,可惜根本没什么人把五条悟当成是个小孩。那时他们还在禅院家耐着性子忍耐,甚尔当时一边看她下棋一边在心里笑,想着你不是也没满十六岁。
观测咒力的眼睛,堪定未来的眼睛,谁能想到这样的两个人最多的沟通是在游戏里进行数码兽卡牌对战2V2组排呢。
“……禅院先生。”
是阿龙在叫他,而且应该已经叫了好几声:“生奶油买一升包装的价格比较合算,不过这种东西一旦开封,一口气用不完的话很容易坏。我打算在家里做个奶油蛋糕,如果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做一个带走?”
他顿了顿:“不知道你妻子是否喜欢吃这些——”
“直接称呼名字就可以,我讨厌这个姓。”
甚尔回忆了一下那个人的饮食喜好,得出的结论是她确实不太挑食:“应该没问题,而且她的工作很需要糖分摄入。”
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阿龙取下货架上的大份生奶油,甚尔则是接过了对方的购物袋。这两个人站在店里的气势简直震慑八方,别的客人就连购物都要绕开他们的区域,结账的时候甚至让原本昏昏欲睡的收银员都吓了一跳。
甚尔盯着收银员的肩膀,表情确实称得上凶恶。只有自己能看到的视野里,一只蝇头盘踞在对方的肩上——这是很常见的情况,频繁出现于那些工资低工作辛苦的行业里,由于这些年的经济下行,蝇头的数量简直多得数不清。
他不是咒术师,也不具备祓除咒灵的力量。虽说在面对咒灵的时候可以凭借身体力量尽量斡旋逃脱,但纯粹的物理攻击并不能杀死这些东西。
能够消灭诅咒的唯有诅咒,按照阿镜的说法,那叫“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她有时候确实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甚尔忍不住想笑,不知道是把哪个时代的东西混作了自己当下的知识。
就在甚尔陷入沉思的时候,收银员额头开始猛淌冷汗,紧急思考如果自己遇到抢劫的话老实蹲下是否能捡条命,早知道就买个有一键报警功能的手机了……他僵立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黑发男人冲着自己肩膀的位置伸出手,曲起拇指和中指,在他的肩上稍微弹了一下。
藏在袖子下面的符咒迸发出咒力。
砰地一声,仿佛压缩空气从指尖迸发出来一般的气音,蝇头在转瞬之间消失殆尽。甚尔翻转掌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刚刚在你肩上发现了一只虫子。”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什么?”
“咿!没什么!”
还以为自己在生死线上打了个来回!
而且说来也怪,收银员动了动肩膀,好像现在身体比刚刚轻松了不少——是突然猛遭惊吓所以分泌了大量肾上腺素缘故吗?他有些迷惑地眨眼,但面前那两个不断制造压力的家伙已经拎着结过账的购物袋转身离开了。
*
阿龙的家是在日本非常常见的一户建。
这儿和东京市区有些距离,需要搭车才能抵达附近街区,房子打理得非常干净温馨,室内装潢偏向传统,地板上铺了榻榻米,但相较于禅院家又足够现代。
名为阿银的猫看了看他们两个,对于家里来客人毫不意外,拱起身子打了个呵欠。
窗框上放着结婚照,甚尔一瞥卧室,床上是两个紧挨着的枕头。
他很少有去别人家做客的经历,踩在地面上都觉得不踏实,而且这个房子里无处不透出两个人共同生活留下来的陌生氛围,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帐”笼罩着整个屋子。
就像是有什么粘稠的、不同于咒力的东西流淌在这栋房子里,而房子里的主人将它们当作氧气一样赖以生存。
“呃……欢迎来我家?”
阿龙撸起袖子,已经取了两个打蛋盆:“要来试试看吗,基础的戚风蛋糕很简单的,虽然一人做两个很轻松,但自己上手试试看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我需要做什么?从洗草莓开始吗?”
甚尔想了想自己曾经在店里着到的那些蛋糕模样。
他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才会跑去非术师的家里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工作。
“从分离鸡蛋清和鸡蛋黄开始,分蛋器可以借你用,我用勺子就可以。”
“……好专业,连电子秤都有啊。”
“之后是搅拌这些东西,糖分按喜好去加……喂你倒这么多干什么!”
“如果是做给那家伙吃的话,放双倍会比较好。”
直接摄入糖分比注射葡萄糖要好,至少他不太想再看见满是针孔的手臂。两个成年男人挤在这个不大的厨房里其实显得有些拥挤,甚尔之前从来没做过这些轻飘飘的工作,但天赋的身体控制能力让他很轻松地就能跟上对方。
“啊,糟糕,打蛋器坏掉了。”
“……总之就是要迅速搅拌这些东西?”
“大概算是,但是靠人力去打发鸡蛋清相当困难——等等可以了不用再打了已经硬性发泡了!”
这人是怪物吗!阿龙瞠目结舌,开始怀疑他是否曾经在京都混过□□,从块头和身体性能上来看绝对是番长级别的角色……算了,他决定还是不去过问别人的过去。
“那么最后,就是在裱花的外形上倾注爱意——”
对方已经先一步动作起来,裱花嘴用得格外熟练,甚尔抱着手臂站在他的身后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在这团奶油上倾注点什么东西。
爱意是什么呢,是牛郎店里随口就能说出来的廉价东西,是酒吧里为了开一支昂贵的酒就可以轻易吐出的词汇。
所以都不可以用在那个人的身上。
至于该用的那个词是什么,人永远不能向别人提供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也不至于困扰成这样。”
看他半天没动作,对着刮平的抹面陷入沉思,阿龙主动建议:“就从最简单的裱花做起吧。”
半小时后,提着一盒奶油蛋糕走在路上,甚尔陷入沉思;他这一个下午究竟浪费时间干了些什么。
是被那两个非术师房子里奇怪的空气所诅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