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亮,北宫夜宴正酣,南面的殿宇则安静得有些空旷,女子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孩童咯咯笑声显得格外清澈。
林嘉芷一路跑进明霞殿,殿内白蘋见状关切迎上:“县主这是怎么了?”
怀里的小人儿见她停下,连声催促:“娘亲!娘亲!跑!跑!”
林嘉芷勉强地冲他笑了笑,把他交给刚刚跟进殿的斜晖,柔声道:“安安该洗漱歇息了,乖!”
萧安还有些不情愿,好在斜晖也是哄惯了他的,很快抱着他下去了。
林嘉芷瘫坐在榻上,胸口怦怦直跳。
裴纪……
那天她离开后,虽然嘱咐了平之善后,可裴氏在京城的根基岂是平之能摆平的?尤其裴纪回京之后就进了金吾卫,京城内外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原以为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她,甚至为此胆战心惊。
但是一年过去了,风平浪静。
她也渐渐明白,那一夜对他来说,不过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意外……
对她也是!
只是个意外!
他们不会再见,他们不该再见……
……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那一夜的情形,梦里几度重现,醒来时,犹自脸红心跳,羞愤得将脸埋进枕中,不想面对任何人。
然而今天是她去玄女观的日子。
今年以来,生母的身子每况愈下,左右她也没什么事,去玄女观的日子便从每旬一次加到七日一次。
马车到了山脚下,白蘋唤来轿夫抬她上山。
自从那次以后,她每回来玄女观都是戴着帷帽,坐着轿子,没有再给自己机会和谁私下相处。
可是今天,她看着轿子发了一会儿呆,道:“我自己走上去吧!”
白蘋虽然觉得奇怪,但她从前也是常自己步行上下的,也就没太放心上。
此时还是上午,有不少香客上下来往,她一步一阶,走到了玄女观门口,迈入大门的时候,心中莫名失落。
曾经的窦姝,如今的妙净散人,住在玄女观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她到的时候,妙净倚在床头,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了声:“你来了。”
林嘉芷“嗯”了一声,坐到床边,和平时一样,语气平平地说着这几日的闲事,妙净也和平时一样双眸微阖,沉默地听着。
依旧是说上半个时辰,林嘉芷便停了下来,道:“你好好歇着,我走了。”
平时到了这个时候,妙净只是闭着眼“嗯”上一声,就任她离开了。
今天却睁开了眼。
林嘉芷正要起身,又坐了回去。
“你该嫁人了。”她说。
林嘉芷失笑:“我已经嫁过人了!”
妙净目光一痛,抬手抚上她的脸,低声道:“是娘对不住你……阿芷,娘再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娘去求陛下给你赐婚,要最好最好的……最好最好的……”
林嘉芷拉下她的手,合在掌心,轻声道:“你在,就是最好的……”
……
走出玄女观时,又是黄昏了。
走在无人的山道上,林嘉芷内心的震惊迟迟不能平息。
这一日,妙净反常地留了她许久,像交代后事一样交代了她许多秘密。
玉玺、林致之……
“林致之一定是宁王一系的人,他到现在也藏着玉玺,恐怕有些蹊跷,你日后不要与他太过亲近!”
她和大哥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大哥向来只跟阿若亲近……
他藏着玉玺,又这样亲近阿若,难道要哄着阿若做什么?
她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
忽然,眼角一片深翠之中隐约玄色扫过——
“阿芷……”一声低唤从身后响起,瞬间拉住了她的脚步。
很低很低的一声,和在枝叶沙沙声中几乎不能分辨。
但她还是分辨出来了。
“你来见我么?”他低声道。
不!不是的!
她想大声否认,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自从他任职金吾卫后,她每次来玄女观都会特意避开他巡逻这一带的日子,今天他应该是休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身后脚步声动,空气中流动着他的气息,由淡转浓,逐渐将她包围,恍惚那一夜,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他的气息。
他站在她身后,低声问道:“这一年,你还好么?”
她不敢回头,抿了抿唇,声音干涩地说:“你认错人了——”
话音未落,头上的帷帽瞬间被人摘去。
她惊惶回头,撞上他清冷的目光。
“阿芷?”薄唇勾起一个略带戏谑的弧度,眼眸深邃得令人面红耳赤。
林嘉芷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忘了她正站在台阶上。
一脚踩空,还没向后跌去,就被人往前一拉,撞进了他怀里。
他的胸膛还是像一年前一样冷硬,撞得她鼻梁生疼、泪眼盈盈。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要来替她揉鼻梁。
林嘉芷狠狠打掉他的手,睁圆了双眸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语声淡淡道:“我今日休假。”
“我知道你今日休假,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林嘉芷烦躁地问道。
昨夜还暗自发誓再也不见他,如今、如今却又在他怀里……
她双手按在他胸口,做出推拒的动作,刚刚打掉他的手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现在是一丁点也使不出来了。
“你知道?”他敏锐地反问。
林嘉芷顿时哑然。
“你知道我当值的日子?”他冷冷地看着她,“你不是来见我的?”
“不……”她直觉想否认,可想起在山下时突然弃了轿子独自上山的微妙情绪,竟心虚得说不出来。
她知道他今天休假,她特意弃了轿子,她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阿芷……”他仿佛看出了她的心虚,声音顿时软了下来,轻声一唤,微凉的掌心抚上她的脸。
林嘉芷却惊吓得往身后看了看,又往前方看了看,咬咬牙,将他拉进了树林中。
树影斑驳,浓绿生凉。
进了林子里,她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他的衣袖,脸扭到一边,低声道:“我是去玄女观上香,和你无关!”
裴纪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好么?”
林嘉芷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反问道:“我应该有什么不好?”
他又沉默了了片刻,道:“我从前在岭南的时候,和西越土司的女儿有过婚约。”
林嘉芷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笑了起来:“那真是恭喜裴将军了!”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她不肯解除婚约,给我下了合欢之药!”
林嘉芷愣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向她解释一年前的因果。
“为什么要解除婚约?”她也听说过,他在岭南的时候得了西越土司许多襄助。
他淡淡道:“郁林县山贼横行,官府有心无力,只能向西越土司借兵,不过权宜之策!”
一股怒气直冲而上,林嘉芷忍不住提声道:“权宜之策?你拿人家姑娘的婚事作权宜之策?”
裴纪皱眉道:“是他们要挟我在先!”
林嘉芷冷笑道:“你有本事不接受他们的要挟啊?”
裴纪脸色一沉,没有说话。
林嘉芷说完之后,也直觉有点过分,缓了一口气,问道:“那位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裴纪冷冷道:“给她找了个男人,送回去了!”
林嘉芷错愕地看着他,呆呆问道:“什么意思?”
裴纪冷冷一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嘉芷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的未婚妻?!”
裴纪冷笑道:“第一,我从没把她当我未婚妻;第二,她难道不是这样对我?”
“你当不当,她都与你有婚约,她就是要和你……又怎么样!”她又羞又气。
男人们可以为了利益随意摆布女孩子的婚事,可那女孩儿不过是追回自己应得的而已,就得到这样的羞辱!
裴纪的脸色更难看了,眸色沉沉地看着她,冷声道:“我裴纪岂会受人摆布!就算路边随便找个女人,我也不会碰她!”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女子一双浑圆的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心中一惊,正想着自己说错了什么,对面的女子就愤然转身要走了。
他不假思索地抓住她往怀里一拉,柔软撞进胸口,“噌”的一下在他身上点起火来,脑袋一热,将她往树干上一推,按住她低头吻住。
甜美的滋味唤起了久远的记忆,身体里仿佛有一只野兽正以惊人的速度醒来,就好像那年中的合欢之药还没解清,此刻又隐隐作祟。
他不自觉地抓住她挣扎的双手锁在她身后,空出一只手从她衣衫下摆滑入,动作娴熟得仿佛是身体自己的记忆。
柔腻的肌肤在掌心微颤,他顿觉失控。
仿佛一年前的情形重演,唇上再次被狠狠咬了一口。
他缓缓抬起头,那女子愤怒欲燃的双眸美得惊人。
他舔了舔下唇,一丝血腥味卷入口中,和一年前一样的力道,所以,她是真心抗拒吗?
“怎么?裴将军今日又中了谁的药,需要路边随便找个女人解决一下吗?”一开口,语气中情不自禁带上了浓浓的嘲讽,却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嘲讽自己。
上一次那样主动配合,活该被他当作可以随意轻薄的女子!
裴纪沉默地看着她,猛地箍紧了她的腰肢——
“合欢药一次就解了。”他淡淡地说着。
两人贴得太近,呼吸间全是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林嘉芷浑身发烫,脑中的思考顿时变得迟钝起来。
合欢药一次就解了?什么意思?
可那一夜,他们明明不止一次……
来不及想明白,便被他撩拨得再无力思考。
“阿芷……”他低声一唤,握紧了她的腰肢。
林嘉芷顿时闷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任由他予取予夺。
罢了……能再与他缠绵一回,也是不亏……
他看着那样冷峻淡漠的一个人,于情事上却凶猛得紧,上回中了药也就罢了,这次可是好好的,林嘉芷仍旧被欺得眼泪都出来了,终于还是开口哀求道:“慢、慢点儿……”
就在她被磨得几乎发狂的时候,他忽然低声问道:“你夫家是谁?”
林嘉芷一个激灵,顿时清醒,抚在他肩上的双手改为了推拒。
这一推,换来了他更猛烈的攻势,再次摧毁了她的理智。
等到她神魂迷乱之时,他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阿芷,告诉我,你夫家是谁?”
林嘉芷微微睁眼,朦胧地望着他的眉眼,喘息着问道:“你想干什么?”
“想要你!”他哑声道。
昨夜宫宴,她的衣饰未带品阶,他又不便打探,只能亲口问她;上次她也是固执地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直到迷情时才被他问出来。
可这回却问不出来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语声微凉:“裴纪,我嫁人了啊……”
裴纪沉默地将她送上巅峰,将瘫软无力的女子扶着靠在肩上,拂去她被汗水沾在脸上的发丝,淡淡道:“凭你是谁的妻子,我都能将你夺来!”
怀中女子嗤笑了一声,仿佛不信。
他惩罚似地动了一动,听到她娇嗔的呼声,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声音有几分柔软:“即便是宰辅之家,我也有办法!”
“你若舍不得孩儿,我也能设法将他一并带来……”昨夜他一个激动,差点误以为那个孩子是自己的骨肉,但算算,年纪实在差太多了。
林嘉芷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他感觉到她的动作,也微微侧过脸,看着她。
剑眉星目,那是誉满京城的裴五,裴氏名门,宰相之子,何等意气风发,然而经年归来,已经磨砺的满面寒霜。
她记得那年那个裴纪,笑起来恍如春暖花开,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儿也会善意相助,和眼前这个对自己的未婚妻冷酷无情、对别人的妻子也能强取豪夺的裴纪,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说孩子……倘若他知道她的孩子是害了裴氏满门的萧氏遗孤,又会如何应对?
“阿芷?”他疑惑轻唤。
林嘉芷轻笑一声,道:“不过是两次露水缘,裴将军怎得如此较真呢?”
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缓缓将他推离,凌乱罗衫下,修长的玉腿若隐若现,那销魂的滋味还未散去,她脸上的笑却已冷却。
“不瞒裴将军——”她似笑非笑道,“我确实惦记了你几年,这两次算是偿了夙愿!”
她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身上的衣衫,又将发髻重新挽好,向他端庄一礼,道:“我夫家很好!那日我为将军解药,将军亦偿我旧年痴愿,如此,两不相欠——”
“日后,也不必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