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缓缓在云雾中驶进,从这个方向,已经能遥遥望见小瀛洲的轮廓。
甲板聚满了人,尤其第一次来小瀛洲的游人,簇拥着挤满在船头,指着远远黄昏晚霞笼罩的小瀛洲兴奋地议论,空气中充满着喧嚣欢快的人声,有一种嘈杂而鲜活的人间烟火味。
江无涯戴了顶竹编斗笠,站在船头一个偏僻的角落,周围来来往往的修士自然而然地绕过这片地方,像是路过一朵花、一片叶,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里站着一个人。
奚辛坐在栏杆上,宽大的袍角迎风扬起,露出白底纹彩撒花的绉裤,白细布裹出细长的腿,雪白的脚踝伶仃裸露,一点袜沿散漫掖进绛紫翘角的鹿缎靴里。
他慵懒撑坐在栏杆,腿轻轻地晃,仿佛不是坐在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高空,而是随意坐在一棵树梢的枝头,再冰冷的云雾迎过他时也只能化作柔软的细风,在罡戾的剑气中无息无形地泯灭。
江无涯知道奚辛还在生气自己把他抓下来坐船,不准他直接破空去找人,未免他与自己再闹起来变成全武行,江无涯明智地不去招惹他,怡然望着远方欣赏风景,边心里思考着一会儿揍徒弟的姿势。
他的好徒弟,小时候再怎么调皮捣蛋也没舍得揍过,临了临了,长大了,翅膀硬了,可就太出息了。
江无涯负手在后,想到这一路上听说的各种传言遥闻,想起在茶馆说书人唾沫横飞说的那些传奇事迹,额角就一突一突地跳,忍不住捻手指。
失算了,他走得太急了
——走之前,他明明就应该先把阙道子的鸡毛掸子借出来!
希望小瀛洲还有集市,他多买点鸡毛鹅毛,可以编个更结实的,揍起来手感更好。
“江无涯。”
江无涯已经心里琢磨着怎么棍棒之下出弟子了,面上却淡然平和,听见奚辛冷不丁一声,不得不分点心神给这个同样不省心的祖宗,瞥他一眼:“怎么了。”
奚辛慢慢晃着腿,眯着眼望着遥遥云雾后小瀛洲,像一只妩媚打盹的猫儿。
“突破的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奚辛慢悠悠说:“你猜我梦到什么?”
“我梦见了阿然。”
“我梦见青州的时候,阿然跑来了镇上。”
他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她才不过金丹的修为,愣头青一样懵懵地跑进来,在巷子里找不到路,傻乎乎地绕,一看见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叫她过来,她便乖乖过来,我要打她,她就麻溜蹲下去,抱头蹲在墙角,小可怜一样,可却就是不跑,就那么任我欺负。”
“她把你送给她的糕点巴巴跑来送我吃,我不吃,她就满山去找鸡,当然没找见,就买了一只鸡,自己做成烧鸡来送我。”
“我还梦见我们吃饭,梦见她抱着我的剑,梦见泛舟湖上,我们打起架来,她就坐在船头,顶着一头傻乎乎的斗笠,傻乎乎看了我们半响,然后扭过头去把网子扔进水里,没事儿人一样开始专心致志捞鱼往锅里扔。”
奚辛仰起头来,目光茫茫。
“上元节那晚,我们提着灯笼回家,灯笼坏了,我们坐在廊下,屋檐细雨连绵地下,下了许多天,她就陪着我,陪我慢慢地修那盏灯……”
他的声音愈低,低得像呓语:“江无涯,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江无涯没有回答。
他只是很轻微地怔了一下,转而望着远方,静静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而平静。
“小辛。”他说:“既然是梦,便当与世事无关。”
奚辛慢慢收回视线,似笑非笑觑他一眼。
“江无涯。”
他忽然轻嗤一声,嘲弄意味不明:“所有人都说我可怕,可笑他们都看不穿,你才是那个最可怕的怪物。”
看不穿爱有多少,看不穿疼爱有多少,更看不穿欲望有多少,所能看见的,永远只有平和的风平浪静,山海般的雍容与厚重。
什么样的人,才能永远有这样的理智和决断。
这不是怪物,还有什么是怪物?
江无涯神色平和,只瞥了瞥他:“骂几句行了,再多的,你自己憋肚子里去。”
奚辛冷笑:“这就恼羞成怒了?”
江无涯懒得与他废话:“你再气我,我便把你从这里踹出去,你自己长双翅膀扑腾去小瀛洲。”
奚辛冷笑一声,从栏杆跳下来。
“好啊,我不说了。”
他说:“但我告诉你,江无涯,你愿意做梦,就永远做你的梦,你愿意宽宏海量,就做你一辈子的正人君子。”
“但你最好别碍我的事。”
他掀起唇角,明明是在笑,靡丽细致的眉眼却反而渐渐渗出凶戾的凉意:“我可不愿意只做梦。”
那是他的,是先送到他手边,他亲手一点点养大,从不到腰高的灰扑扑的小傻子,养成风华绝代的花。
那是他的。
谁也别想抢走。
江无涯看着奚辛昂着下巴,一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样子,好半响说不出话
——倒不是被吓住,他只是再次后悔,为什么没带鸡毛掸子来。
都气死他吧,一个两个,气死他就快活了!
江无涯额角又开始疼得跳。
他深呼吸深呼吸,还是缓不过气,原地踱了两圈,干脆挽起袖子,正打算与奚辛好好“讲讲道理”、顺便帮他长双翅膀飞一飞的时候,天突然亮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
江无涯挽袖子的手顿住。
奚辛脸上那种恶意挑衅的神色立刻变了,他转过身,像一只飞燕轻巧跃上栏杆,皱眉冷冷望向远方。
东海之上,蒙蒙白雾铺天盖地,幻影的色彩像浮在万顷荒漠中的蜃楼海市,在天与海之间,隐约渐渐铺开一幅无垠壮阔的瀚海山河图。
船上的人都看呆了。
“那是什么?”
众人围在船头船侧议论纷纷,有人惊呼大叫:“那是东海吗?是小瀛洲吗?”
话音未落,那画又变了。
像一副画的倒溯,光影如彩墨从画的边角一寸寸流走,汇聚向远方,汇向一座山。
那是一座高山,山形秀美、飘逸,沉在暮霭浓雾中,像小扬州烟雨时节,湖中心画舫船头檐下的佳人,抱着琵琶在连绵朦胧细雨帘后自顾自悠然地弹唱
——但不会有什么佳人,有这样覆山河的雄心野望。
混沌冲天而起,自雾都山顶,如擎天巨柱贯穿天空。
江无涯在那一刻跃出方舟。
许多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仰起头,神色僵滞,呆呆望着那倏然破空而出的高大身影。
白衣在风中劲猎,他踏着浩浩云雾而去,每一次落下,脚底踏过的时空扭曲成旋涡坍塌湮灭。
他开口,那声音便有如天神怒意,巍巍震荡千里:
“瀛舟,尔敢!!”
——
“那是什么。”
梓素站在她身后,颤着声音问:“那些光影……是什么?”
林然站在观海亭,遥望着海面浩大的幻影,彼世的人影清晰又模糊。
她一一地望过去,仔细地悄然地寻找着熟悉的脸,像望着一场遥远的只做给自己的梦。
“谁知道呢。”她笑着回答:“只是幻影吧。”
梓素沉默了一下,轻声说:“熙舵主说,他若是……便要你走。”
“你身负洛河神书,不能有失。”梓素抬起头,望着海畔已经渐趋黯淡的白光,咬唇说:“我心里不安,觉得这情势怕是不好,不然,你现在便走吧。”
林然仰起头,望着半空熙生白的身影,他阖着眼,静静站在那里,身形若隐若现,恍惚已经融化与白光一体。
林然收回视线,看向梓素,看见她忧愁而苍白的面庞。
她突然笑了一下。
“恰恰相反。”她却这样说:“这个时候,才是我该去的时候。”
梓素愣住:“去、去哪里?”
林然慢慢转过头,梓素顺着她的方向,看见那座仿佛屹立在烟雨雾后的雾都山。
白珠珠像是在做梦。
她眼看着灵苑叛变,那个罗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不怀好意朝着晏凌去,楚如瑶踉跄着爬起来,硬生生追去。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能做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连思维都僵住了。
侯曼娥坐在她身边,突然冒出来一句:“真就只有主角可以救世吗?”
白珠珠呆呆:“啊?”
“我不服。”她自顾自地说:“我就是不服,凭什么是她?凭什么就只有她?主角了不起啊?其他人就永远不配呗?”
“我上辈子就很倒霉,这辈子也是。”
“我用了一辈子去不服,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落着。”
她说:“妈的,真他妈晦气。”
然后白珠珠眼睁睁看着她拎起赤莲剑,冲上去,挡住了玄巽蛟龙最后的一击。
火莲与龙息一起燃烧成灰烬。
“…”
“……”
脸颊冰凉,白珠珠呆了好久,才颤着手去摸,摸到一手的眼泪。
她看见兽潮咆哮而去,看见楚如瑶跌倒进雾海,看见元景烁的金刀被罗月生生捏碎。
然后她看见瀛舟突然出现。
“诸君。”
他这样笑着说:“浮生大梦一场,醒乎尔?”
像一只手拨开迷雾。
白珠珠的眼睛猝然亮起,那一刻几乎想跳起来欢呼尖叫——
“醒来吧。”
他一挥手,流影的时空寸寸坍塌,万顷流雾尽数化作混沌,向他涌去,再从雾都山直冲而起。
他莞尔,笑得眉眼弯弯:“还要再劳诸君以身祭,助我破此天道,一望星河。”
白珠珠刚刚绽开的笑容倏然僵硬。
林然在那一刻飞身而起,凌空踏出观海亭,拔剑如轻鹤向雾都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