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好从徐冽那里搬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胡乱塞进自己课桌,又把占地方的三角画架折叠起来,靠去墙角。
第二节 晚自修上课铃一打,她把头转向窗外,继续睡觉。
这一觉睡得还挺沉,她连下课铃都没听到,不过临近结尾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不管走到哪里,都感觉有双森冷的眼盯着她的背脊。
可等苏好醒过来,别说背后没人,整个教室几乎都已经走空了。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她旁边还有一位——徐冽趴在课桌上,一条手臂枕在额角下,另一条手臂曲起来搭在颈后,睡得比她还沉。
苏好看了眼腕表,快十点了。
就也没人叫醒他们?
她抬起酸麻的胳膊,活络了一下筋骨,用手肘推了推徐冽。
沉睡中的少年蓦地睁开眼来,带着锋芒的目光锐利上扫,黑漆漆的瞳仁里满是戒备。
像一头被惊扰了眠梦的狼,将要暴起咬断猎物的喉咙。
苏好心脏沉沉一跳。
白天一直静悄悄的人,这会儿过激的反应倒叫她愣了愣。她恍惚地想,这警觉的样子,怎么有点像旧街那些刀尖舔血的混子。
她一定是还没睡醒。
苏好抬起一只手,在徐冽眼前试探地晃了晃:“喂。”
徐冽眨了一下眼,浓密的眼睫扇落两道阴影,脸上敌意慢慢散去。
他回过神,直起身,喉结轻轻滚动,揉了揉后颈:“怎么了?”
变声期末尾,男生的嗓音本就偏低,倦意没消散的时候又多了一点哑,钻进耳朵里带起沙沙的痒和奇异的酥麻。
“哦,那什么,”苏好清清嗓子,也忘了叫醒他是为了把关门锁窗的累活交给他,“就跟你说,下课了。”
她站起来准备走人,一转头却看到背后多了把椅子,椅子上还放了个泡着枸杞茶的透明保温杯。
苏好拍拍徐冽的肩,狐疑道:“这椅子和保温杯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徐冽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不知道。”
苏好正回忆在哪见过这个眼熟的保温杯,答案就自己长脚上门来了——
“醒了啊?”杜康拿纸巾擦着手走进来,大概刚去了一趟洗手间。
苏好不可思议地指指那把椅子:“老师,你刚一直坐在我背后?”
“是啊,下课过来一看,你俩都睡着,我就坐这儿等啊。不是你让老师尊重你们的生理需求吗?”
“你刚才是不是也做噩梦了?”记起徐冽醒转时的反应,苏好转头问他。
“……”徐冽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苏好对杜康摊了摊手:“您看,您完全可以把我们叫醒,您这么变态地盯着我们,我们这睡眠质量也没法保证啊。”
“哎,苏好同学,非常好,已经开始用‘我们’来表达你和新同桌的关系了,而且连用三个!看来老师的话,你有听进去。”
“……”
苏好十分怀疑,如果杜康有天粉上什么CP,一定是那种能带领所有CP粉从缝里抠糖的显微镜粉头。
“我回宿舍了。”她一言难尽地跟杜康比个“拜”的手势。
“等会儿,坐回去。”杜康捧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茶,来到她和徐冽面前,“在这儿等你们,是有正事要说。今天考场上那事,处理结果出来了。”
“秦韵同学已经承认错误,老师们商量了一下,该处分是得处分,不过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所以先给她记一次警告,如果到毕业为止不再犯,就给她撤销的机会,你觉得怎么样?”
苏好眨眨眼:“我跟她又不熟,她以后的人生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黑她档案对我有什么好处?记不记过这事随便。”
“你这想法就对了,古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
“我要她下周一在升旗仪式上给我道歉。”苏好把话说完整。
“……”杜康脸色发苦,“道歉肯定是要的,但当着全校师生面,那她以后……”
“怕她在学校受人白眼混不下去啊?”苏好嗤笑一声,“心理素质这么差,就别干缺德事啊,难道是我逼她诬陷我的吗?杀人未遂也是犯罪,不能因为被害人防卫得当没死,就不负法律责任了吧。”
杜康脑袋里那根弦绷得一跳一跳,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
也不怪苏好咄咄逼人,老实说,他也觉得该让秦韵公开检讨,诬陷人作弊比作弊本身更恶劣,要不是苏好头脑灵光,现在受人白眼的不就是她了吗?
这污人清白的事,如果秦韵不当众澄清,以后三人成虎的流言脏水岂不是还有可能往苏好身上泼。
“这个事,老师尽量帮你争取。”杜康捏捏拳头,换了个语气,奇怪道,“你这小姑娘,逻辑思维这么清晰,怎么还天天考倒数呢?”
“……”无语,这种人身攻击真的无语。
苏好忍耐地拿手扇了扇风,把头撇向窗外,转眼又记起不对劲:“等等,这事跟他什么关系,干吗叫他旁听?”她指了指徐冽。
“这就是老师找你们谈话的重中之重了。”杜康把保温杯啪嗒一下搁到徐冽桌上。
敢情您说了半天才到重点?苏好费解地托起腮,耐着性子继续听。
“我问了秦韵同学,诬陷你的那张纸条是从哪来的。她说,是在我们班门口走廊垃圾桶边捡到的。我又去问坐在你前面的郭照同学,她说早上把寒假作业递给你以后,那纸条就随地丢了。”
“我一想,这不能啊,我们班同学这么懒,卫生都打扫不干净,在地上捡到垃圾,不扔到教室里的垃圾桶,还特意跑去走廊丢?而且秦韵同学如果是偶然捡到,怎么就那么确定那是你的字迹?”
苏好点点头。
分析得有理有据。虽然她早就想到了。
“所以啊,也不知这事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参与。虽然老师常说同窗之间要友爱,但现在个别同学……”杜康叹了口气,没往下说,“总之老师给你提个醒,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多注意一下身边。”
他说到这里看向徐冽:“徐冽同学当时刚到学校,是班上第一个能择干净的人,所以在这件事上,老师最信任的就是你,希望你最近也替老师留意一下。”
“除了像今晚这样的考试期间,苏好同学平常晚自修大多在艺术馆画室。要是发现有人趁她不在搞小动作,你能帮就帮一把,也把情况及时反馈给老师,好吗?”
徐冽点了一下头。
“行,那你们赶紧回宿舍吧,”杜康挥挥手打发两人,“关门锁窗我来。”
*
因为杜康慷慨的目送,苏好没能从课桌里掏走手机就回了宿舍。
南中宿舍楼历史悠久,里外都已有些老旧,住宿条件很一般,连独立卫浴都没有。
高一高二的宿舍只设上下铺,不设课桌椅,到点熄灯,不许学生打手电。
学校的意思是,头两年还是身体为重,可以早睡早起去教室学习,但别熬夜。反而不少学生家长干着急,有条件的都把孩子接回去走读。
所以南中高一高二住宿率常年达不到三分之一。尤其像苏好这样的准高三,这学期开学后又搬走了一批。
苏好没搬,是因为爸妈在北城创业,她暂住舅舅家,家里有个小鬼头烦得很,周末不得已姐弟相见,平常能躲就躲。
因为这样,苏好在宿舍倒是落得清净,只剩了一位舍友。
舍友是个学习用功,性格安静的乖乖崽。苏好回到宿舍刚巧赶着熄灯,看见她已经躺下睡熟。
苏好也就没说话,摸黑洗漱之后上了床,很快又睡了过去。
结果一觉睡到半夜两点半就懵了。
这个点已经是纽约时间下午一点半。白天和晚自修的补眠,让苏好彻底精神在了床上。
而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手机,却躺在教室的课桌里。
苏好干瞪眼到三点半,躺不住了,决定去阳台吹风。
她睡上铺,床架子老了,爬下来的时候吱嘎吱嘎响。对面下铺的桑绵绵被惊醒,迷蒙间抽了道凉气。
“是我。”苏好对这种软绵绵的妹子倒并不凶悍,踩进人字拖说,“睡不着起来吹风。”
“哦,好的,没事。”桑绵绵揉揉眼,像在适应黑暗。
苏好忽然想起什么:“欸,你那儿是不是有教室钥匙啊?”
她记得这个乖乖崽以前会在清早悄悄爬起来去教室读书,应该是跟老师申请了备用钥匙。
“有的。”桑绵绵撑肘坐起来,“我拿给你。”
两人一个从不违纪,一个向来用手机照明,都没手电,又不能开灯,找钥匙的过程曲折了点。
桑绵绵下床后不小心撞倒苏好还没收拾的行李箱。
隔壁宿舍不知谁捶了下墙,骂了一句:“大半夜搬家啊!让不让人……”
说到一半没了声,可能是清醒过来,想起这间住的是谁,自己拍了自己一巴掌。
苏好对宿舍楼堪忧的隔音效果翻了个白眼,取到钥匙后简单拾掇几下,离开宿舍。
凌晨的风带了稍许凉意,她在校服外套了件灰色卫衣,卫衣盖到百褶裙边,宽松的衣摆衬得底下一双腿笔直纤细,往上,编织烫长卷发如瀑如缎,在夜风里一绺绺飘起,又一绺绺悠悠落下。
因为原计划在寒假完成的大操场翻新拖到了开学,施工队截断了一条路,这两天,从宿舍到教学楼需要被迫经过一段偏僻的小巷。
小巷又长又窄,原本是条封禁的路,一侧是石砌内墙,一侧是铁栏外墙。
晚自修下课那会儿,保安曾在这里站岗,指挥住宿生依次有序通行。但现在空无一人,也没什么好争先恐后。
墙外路灯昏黄,苏好慢悠悠穿进巷口,绕了缕头发在指尖闲闲打转。走到一半,忽然听见“咚”一声闷响,一抬眼,前边有人从铁栏墙外翻了进来。
紧接着,咚,咚,下饺子似的,又翻进来两个。
苏好脚下一滞。
黑影们扛起棍子大摇大摆地朝她走来,为首的呸地一声:“草他妈这破栏杆还挺尖嘿,差点把老子几把戳烂!”
后头那两个也骂骂咧咧:“这娘们儿是蝙蝠吗专挑半夜出来?”
苏好瞳孔一缩,双手慢慢抄进卫衣兜,捏紧了兜里的喷雾瓶,拔开瓶盖。
“哎草,”黑影们却突然停住,“这他妈怎么还有一只蝙蝠?”
苏好摁在瓶盖上的拇指一松,听见身后传来步伐极稳的脚步声。
回过头,看见意料之外的人。
是她的新同桌。
“走。”徐冽语气平静,走过来侧身挡在她面前。
苏好看着他的侧影,不合时宜地恍了下神。
她飞快眨眨眼,来不及深想他为什么在这里,把视线移向对面:“行不行你?”
“两分钟。”
三个带棍的,单打独斗撑过两分钟也是极限了吧。
苏好干咽了下,迅速决断,从对面人看不见的角度,把兜里的喷雾塞进他手里:“我去叫人。”说完转头朝保安室狂奔过去。
跑太快,耳边全是风在呼啸,根本听不见身后的声音。
一分钟,苏好拍开保安室的门。
一分半钟,保安匆匆朝小巷赶去。
苏好歇了口气,又跟上去,回到小巷,却只看到徐冽单膝蹲在那里,慢腾腾系着鞋带。
她喘着气跟保安一起奔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完好无损的徐冽:“人呢?”
徐冽撑膝站起来:“走了。”
“就,就走了?”
“嗯。”
“怎么走的?”
徐冽沉默的时候,铁栏墙外转过一个街角的地方,三个满身金链银链的皮夹克男弓腰佝背,正拖着软趴趴的残躯彼此搀扶,一瘸一拐地艰难行走。
“草草草他妈这小子什么来头……”
“老老老大还好吧?”
“哦哟哟哟扶轻……轻点!”
铁栏墙内当然听不见这些声音。
徐冽松了松身侧虚握成拳的手,回答苏好:“跟他们讲了点道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