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伽尔看到安娜, 压在心头多时的乌云终于消散。

他一天前醒来，发现自己在巴兰的城堡，身边却没看到安娜, 回想起他在离开深渊不久之后就承受不住昏迷了过去，那一瞬间以为安娜抛下他跑了。

但随即巴兰就告诉他, 他的城堡里有入侵者，安娜为了护他离开, 留下阻拦他们。后来巴兰追去了人界, 只是人界法师们有备而来，他没能把安娜救回来。

罗特伽尔在深渊里受的伤没那么快好，但他听完巴兰的话根本等不及养好伤再去救安娜。

人类是什么模样, 他再清楚不过。他知道安娜是多么善良美好而珍贵，但那些人类只会看到她在护着他而伤害她。

他一时半刻也等待不了。

在来到人界, 想办法通过不断的附身来到这里之前, 罗特伽尔根本没敢让自己多想。

一个帮助恶魔的人类, 在教廷的手中会遭遇什么？

他不敢想, 却又忍不住多想。

如果安娜出什么事, 他不会放过教廷, 也不会让人界好过。

这时候他稍微理解了巴兰失去凯瑟琳的痛苦, 而他现在还未失去安娜，只是有那种可能就让他难以忍受。

此时此刻，安娜就在前方, 罗特伽尔迫不及待想要拥抱她，但他克制住了。

传送阵只有在生死线附近才能使用，而他现在伤没好全，若此刻现身带走安娜，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在这里的众多五星法师们截住。

如果只有他一人, 他并不介意甚至很乐意跟他们打上一场，但他不能让安娜也陷入危险之中。

因此，他只是现身让安娜看到他来了，便道：“维克多阁下，康拉德主教他们的讨论有结果了。”

维克多听到后头教士的话，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但话都已经说到了这里，他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抬了抬手说自己知道了，看着安娜说：“安娜法师，请您简单地告诉我您发现的疑点。”

安娜将自己能看穿罗特伽尔的附身当成是面对人界法师的优势，绝不允许这一点反而给罗特伽尔造成麻烦，因此她立即缩回了目光，看向面色凝重的圣子。

她一脸沉思加恍然的表情：“确实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奇怪……您被附身时，他曾让我摸您的头发。”

摸头发？

维克多的表情顿时舒缓下来，这个程度已经比他所期望的更轻。

几个月以来的担忧，终于放下。

因为康拉德主教那边比较急，他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便对安娜颔首，立即就要离开。

安娜突然扬声问道：“圣子阁下，如果康拉德主教他们的讨论结果是以我为诱饵令恶魔自投罗网，可否请您来告知我一声？”

维克多脚步一顿，面色稍有些犹豫，随后道：“我相信之后还会有请您去协助的时候，到时候您可以自己问。”

“好的，我明白了。”安娜并不纠缠，点头应道。她那个请求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地告诉罗特伽尔，法师们的目的是捉他，他必须更小心。

维克多离开，房门缓缓关上，安娜在门内看向门外，直到看不到罗特伽尔了才收回视线。

在看到罗特伽尔，得知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她第一反应自然是欣喜。但接着她就不由自主地担忧，如今更危险的不是她，而是罗特伽尔。

罗特伽尔早跟她说过各个等级的大致实力数值，他在人界只有150，对战那么多160的五星法师，虽说数值不能完全算数，但这实力相差也太大了，怎么搞得过？

她在这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他要是被捉住应该会按照康拉德他们的设想被填进恶魔眼之中。

她反倒不希望他来救她了。

另一边，维克多回到大厅时，这边的讨论确实已经有了结果。他算是代表教皇来的，之前的讨论就算没带他，结果也应当由他一起旁听。

见维克多到了，康拉德主教开始说明讨论结果。

而罗特伽尔顶着普通教士的壳子，堂而皇之地跟着维克多走进来，站在一旁听着，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这个恶魔的存在。

“按照原定计划，先以安娜为诱饵捕捉恶魔。根据那个莱彻里大公的说法，休比里斯大公还未厌倦安娜，他会来把他的所有物带回去。”康拉德主教道，“休比里斯大公拥有附身能力，如果哪个人表现得跟以往不一样，一定要及时控制住对方。如果有人说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那就一定是他混进来了。”

在场众法师都将这话记在心里，而罗特伽尔却是心中冷笑，这回他怎么可能再让他们看出附身的破绽？从前他没有遮掩只是他不愿意费心思罢了。

康拉德主教接着说：“如果将恶魔填入恶魔眼也无法阻止恶魔眼的扩张，那就接受安娜的提议，将她送进去。”

罗特伽尔蓦地皱眉。

康拉德的前半句话他听了跟没听一样，他们想利用他做什么，那得先抓活的他。

可康拉德的后半句，却让他不解又愤怒。

听人类给某个地方起名为恶魔眼，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竟然想把安娜送进去？而且，这还是安娜自己的提议？

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特伽尔想去找安娜问个清楚，但他现在却不能冲动。

他只能恨恨地将在场的人都判了死刑。

听到康拉德主教的话，其余人神色各异，但没人再提出异议，这毕竟是他们集体讨论出来的结果。

接下来他们便继续讨论该怎么布置让恶魔有来无回。

而这一切，都被罗特伽尔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听了一会儿后，罗特伽尔将各种零散的信息都聚合起来，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生死线内多了个跟深渊差不多的异空间，而“跟深渊差不多”这个信息是安娜告诉他们的，安娜还告诉他们，她从深渊里带出了深渊树果，她认为那才是跟深渊差不多的恶魔眼需要的东西。

深渊树果和幻觉的事，安娜没有告诉他。

独自进入跟深渊相似的恶魔眼，安娜不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她却还是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明明她不说，没人会知道深渊树果和深渊里关于她所经历的幻觉的事。

罗特伽尔怒极反笑。

好啊！真好！安娜明知她进入恶魔眼会发生什么，却还是打算那么做，甚至都没想过问问他！

她想干什么？为了救整个人界，她连命都不要了？她有没有想过他？

是不是从深渊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了什么，就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打算？她可是自愿离开他，自愿被带回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罗特伽尔很想不顾一切地去质问安娜，她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帮她提升实力的工具吗？她所表现出来的娇羞，那些眼神动作里的爱意，都是她假装的吗？

她别想那么对他！

她要是敢为人界去死，他就敢让她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他过去只是偶尔来人界，对这个让他不舒服的人界没有任何征服的兴趣，可破坏比征服容易太多，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她完全可以试试。就算他一个人难以做到，他并不介意去找奥斯塔、艾奎、贝利，许以好处，他们会很愿意参与其中的。

罗特伽尔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这种愤怒。

他不允许安娜没把他放在第一位。

安娜在房间里有些心神不宁，她真是担心罗特伽尔那个容易被激怒的性格会让他很快暴露。

希望她刚才的提醒能有点用处，希望他更谨慎一些。

她也在认真地想着自己还能做点什么，让罗特伽尔无功而返太难了，但他要从这么多五星法师眼皮子底下带走她更是难上加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娜听到门外传来一些说话声，她刚站起来，房门就被打开了。

罗特伽尔走了进来。

他依然用的是之前那个教士的身体，进来后将房门关上。外头两个教士只当他是听了康拉德主教的命令而来，因房间里用不了法术，也没太在意。

“你怎么……”安娜压低了声音道，随即她发现罗特伽尔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好像在压抑着愤怒。

罗特伽尔一步步走到安娜面前，如果不是这个教士的身体还有用，他现在就会离开这身体，狠狠地吻住安娜，让她疼，让她切身感受自己的怒意。

“安娜，在你看来，我究竟算什么？”罗特伽尔在安娜一臂开外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帮你提升实力的工具吗？”

安娜一愣，连忙摇头道：“不是。以前我或许那么想过，但现在不是。”

“那你告诉我，我对你来说算什么？”罗特伽尔依然冷着脸问。

算什么？

安娜并不想现在跟罗特伽尔谈这事，她说：“外面那么多五星法师，你来这里太危险了！趁他们还没发现，你先离开这里吧。至少跟巴兰……”

安娜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罗特伽尔捏紧了手腕，她吃痛，对上罗特伽尔冷厉的目光。

“回答我的问题！”

安娜抿紧唇看着他。

罗特伽尔冷笑道：“不肯说是吗？怕说出真话会惹怒我？”

安娜摇头：“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之前她认为，在帮娜塔莉报仇之前，她并没有资格谈情说爱。可不久前她才发觉，她想报仇都没有报仇的对象，那种无力感几乎将她吞噬。

而如今，她发现自己似乎可以拯救世界，那股无力感才终于散去。

她无法为娜塔莉做什么，至少可以为这还算可爱的人界做点什么吧？

“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反正你都要死了，对吗？”罗特伽尔接过了安娜的话，眼里如火焰燃烧，嘴角却带着笑，“安娜，你别想背着我去死。就算你侥幸成功，你也别想着你救下的人界就会安全。你若这样对我，我也不知道会对你辛苦救下的人界做什么。”

安娜看着如此愤怒地威胁着自己的罗特伽尔，却认真解释道：“我没想去死。”她抬起手掌，掌心的红痕那么明晰，“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上一次深渊也没有伤害我，我觉得这次它也不会。”

“万一呢？”罗特伽尔不为所动。

“任何事都有风险。你来救我，不也是冒着被抓住的风险吗？”安娜说着笑了笑，“罗特伽尔，让我去做吧。我保证，这事之后，我会好好地回答你的问题。”

娜塔莉的死对安娜来说依然是心中的一个结。在陡然意识到无仇可报的无力感之后，她痛苦纠结了许久，直到发现自己这个穿越者也不是全然无用，就好像宿命一般，她背负起了属于“英雄”的责任。

娜塔莉的死是那么多事件共同造就的意外，而她会成为“救世主”，也很难说不是意外。若她在深渊中，听从幻觉的，将树果丢下崖去，那她说不定就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拯救了人界。但她没丢，因此她就落入了如今这样的处境之中。

罗特伽尔把树种给她是意外，她听幻觉中娜塔莉的话种下树种是娜塔莉的死延伸出的意外。如果娜塔莉没死，她没有在得知无仇可报之后情绪崩溃，也不会在神思恍惚之下乖巧地听话种下深渊树种，从而知道深渊树种真的能长大结果，结出的深渊树果似乎有奇妙的功效。

但凡换一种幻觉，深渊树果都无法出现。

这个世界就是个复杂系统，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导致非常重大的结果。世界充满了随机性，她又如何能为所有的意外负责？

她会带着对娜塔莉的怀念继续走下去，即便她不信神存在，也愿意虔诚地向那个让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不知名存在祈祷，希望娜塔莉可以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过上更自由的生活。

但这一切，是在她将深渊树果送还之后。

“不可能！”罗特伽尔却依然拒绝，他怎么可能让安娜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就算她再怎样求他，他都不会答应。

安娜看着罗特伽尔，心里微微叹息。

要说服罗特伽尔非常困难，而此时绝不是什么好的说服时机。

“你已经想好怎么救我了吗？”安娜道，“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吧，这里并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

罗特伽尔微微吐气，压下那股几乎压不住的烦恼和愤怒。

他知道安娜说得对，现在并不是适合谈论这种话题的时候，实际上他这样闯进来，也十分不明智。

因此他同样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打算先把安娜带走再说。

而等他带着她离开，就算他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她也别想去做那种蠢事！

“跟我走。”

罗特伽尔这样说着，给安娜戴上了禁锢法阵的手链，又将她的手反绑。他附身的这个教士，算是康拉德主教的心腹之一，因此假借康拉德主教的名义将安娜带出这个房间并不难。

难的是怎么将安娜彻底带走，因为那些五星法师确实非常难缠。

罗特伽尔看了眼安娜，他已经有了个想法，但他不能告诉安娜，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会强烈反对。

罗特伽尔以康拉德主教的名义将安娜带出了这个房间。

那两名教士跟了上来。

罗特伽尔并不在意，他们不可能让他就这么带着安娜离开。

这处教堂后头的建筑，平常看起来非常安静，但罗特伽尔知道，只要他一现出身形，就会有很多五星法师阻止他离开。

可是，他为什么要现出身形带着安娜离开呢？

往前走到一处有墙遮挡的位置，罗特伽尔突然转身，一手抓住其中一个教士的脖子，另一手提着短剑刺穿另一个教士的脖子。

这两个教士不过都只是一星二星牧师，再加上并没有防备来自同伴的袭击，被刺穿脖子的那个教士当场就死了，另一个才刚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想要使用法术反击，罗特伽尔却已将沾了他同伴鲜血的短剑，同样刺入他的脖子。

等安娜察觉身后的不对劲转过身来之时，却只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两个教士。

“罗特伽尔，你……”安娜没想到罗特伽尔突然动手，有些错愕，却见他迅速解了她的束缚，扯下禁锢她精神力的手链。

然后他从那教士的身上出来，反手一剑刺穿了这昏迷教士的喉咙，一步迈过去抱住了安娜。

罗特伽尔这一系列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安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住了，同样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血腥气。

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安娜刚想推开罗特伽尔，就感觉自己眼前逐渐模糊，很快失去了意识。

若有旁人在，就会看到抱着安娜的罗特伽尔身体逐渐虚化，最终与安娜融为一体。

这是罗特伽尔第一次附身女人，还是他所爱的女人，这种感觉非常新奇。

他有些庆幸之前安娜说不希望他附身她时他并没有强行附身，不然今天他就无法再附身到安娜身上了。

按照罗特伽尔的计划，他附身安娜之后，会完全伪装成安娜的样子，而把这些教士都杀了之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附身过一个教士。

那么，他们就不会知道他已经来了，并且附身到了安娜的身上。

至于原先表现得非常配合的“安娜”为什么要杀掉这些教士想要逃离，那就看“安娜”怎么说了。

罗特伽尔附身完之后本想去捡起地上的短剑，可就在那一刻，他因为看到的属于安娜的那些记忆而愣住了。

他看到的那些……都是什么？

罗特伽尔以往附身之后，总能看到被附身者的一些记忆，而那些记忆通常都是断断续续的，不过足够他拼凑出来关于那个人的大概过去。

而这次附身安娜，他同样看到了安娜的记忆。

安娜在遇到他之前就只是个普通的贫民窟少女，而在遇到他之后的那些过去，都有他参与，他本来以为他不会看到令他惊讶的记忆。

可是现在出现的那些古怪画面，究竟是什么？

那些耸立精致的高楼，那些没有马拉就能动的马车，那些在天上飞行装满了人类的铁鸟，那些会动会发出声音的小方盒子……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安娜的幻想吗？但她的幻想，照理说却不该成为他能看得到的记忆。

罗特伽尔想起那一日，当他告诉安娜他可以看到被附身者的记忆之后，本来似乎很有兴趣想试试被附身感觉的她立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有想隐瞒的记忆，而他现在看到的，就是她曾经想要隐瞒的。

可是……这些记忆究竟是什么？

罗特伽尔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娜记忆中的样子，可这些记忆却又是真实的……

他又想起来，他最初以为安娜跟这个世界的任何人类女性一样，虚荣贪婪，可后来他逐渐发现她并非他认为的模样。她学东西快得惊人，表现出来的模样完全不是没见识的贫民窟少女可比。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罗特伽尔突然明白过来，安娜或许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在她的那些奇怪记忆中，甚至看到了一个关于恶魔签订契约就是为了得到人类灵魂的传说故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最初她在看穿他时会认为他想要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可没有那种传说故事。

罗特伽尔动作缓慢地捡起了短剑，对于他这一次附身的意外发现，他虽觉惊奇，却也就仅此而已了。

安娜来自另一个世界又怎样？她是他的，她别想抛下他为救别的什么人而死，她来自哪个世界都不影响这一点。

罗特伽尔拿上短剑，在死去教士的衣服上擦去血迹，选定一个方向向前走去。

女性的身体他用得不太习惯，走路时有些别扭，胸前也有些沉。安娜的身体他虽都仔细看过，但真到用起来当然不是一回事。

他不得不回想着他记忆中安娜的体态，慢慢调整。

至少当那些五星法师出现在他面前时，对安娜并不熟悉的他们应当无法看出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真正的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