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折予眼中的笑意顷刻间消失殆尽, 他脸色未变,表面看去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在何处?”
家仆道:“在城东主宅。”
陆家在数座城池都有自己的私宅,而且不止一处, 面积最大、装扮最好的那处,也是陆家人住的最多的宅子, 便被称做此城的“主宅”。
陆折予顿了顿, 不自觉地握了下林寒见的手指, 才道:“他可有说是为何事而来?”
“并未说具体事宜。”
家仆条理清晰地陈述, “沈阁主只说,是来找您有要事,其余的一概没提。”
他回忆了一下,补充道:“沈阁主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 身边只带了丁先生。”
陆折予:“我知道了。”
家仆事无巨细地转告完毕, 转身退下。
陆折予对身侧的护卫道:“带灵山弟子去望阙楼安置,若有什么缺的便去找邱管事。”
“是。”
护卫分成两拨,一半带着灵山弟子离开,一半仍旧停留原地待命。
陆折予默然片刻,望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侧首看了林寒见几秒, 望见她好似全无所觉的表情,轻声道:“你倒是一点不受影响。”
“嗯?”
林寒见装傻, 不接这话。
陆折予微阖了下眼, 朝她走近了一点, 将她被风吹起的碎发捋到耳后,嘱咐道:“我让人带你去游湖看戏, 沿途你看上什么只管要了就是, 晚一些我再去接你。”
林寒见问:“你不想让沈弃见到我?”
陆折予静静地反问:
“你想让他见到你么?”
“……”
林寒见自觉地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同时干脆地转身,表达了自己对游湖活动的赞同。
没走出两步,林寒见整个人就被从后抱住了。
“陆折予?”
林寒见被完全地拢进他怀里了。
“等我去接你。”
陆折予的声音就在耳畔,气息灼热,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是凉的,“别乱跑。”
警告的话说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林寒见动了下脑袋,感觉到耳尖碰到了一点过分柔软的东西,反应了两秒,她才意识到那是什么:“……我知道了。”
陆折予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超出了她原本的设想,他与沈弃是少年交情,两边还有各种生意人情往来,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
城东主宅。
仆人安静地奉茶上来。
忽然,客座上的人压抑地咳了几声。
这仆人手一抖,竟将手中的茶水倾斜打翻。
丁元施闪身拦在沈弃跟前,另一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茶壶,茶杯在地上摔碎,溅开了一片湿痕。
仆人连忙跪下请罪:“沈阁主恕罪!我不是故意的,请沈阁主原谅!请沈阁主原谅!”
无人应答。
丁元施回首看了眼沈弃,后者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没有说话的意思。
“好了。”
丁元施出声制止,劝道,“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退下吧。”
就算这里不是翙阁,陆家家仆如此待客之道,免不了要被罚。
仆人如蒙大赦,以最快速度将碎片和水渍清理了,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他一跑出去,就忍不住拉着平日说话多的同僚,小声地道:“你今日运气好,把这奉茶的活儿让给了我,倒让我白受罪。”
友人不解,困惑道:“来的可是沈阁主,我这是有意给你送好处、拿赏银,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仆人又气又怕,激动地反驳:
“还赏银?沈阁主今日从头到尾连一个字都没说过,和你们素来说的平易近人压根不是一个样儿!”
友人得知他是打翻了茶水,无语至极,翻了个白眼:“奉茶这么点事你都做不好,还险些伤了沈阁主,人家没罚你或者是去告诉管家处理,已然很是好脾气了。少说些话吧。”
仆人想要辩解,自己当时是被沈阁主周身那股沉沉的死气吓到了,但这感觉玄之又玄,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愤愤地道:“反正啊,今日是不太平了!”
屋内。
丁元施见沈弃恹恹的样子,试探着找些话说:“到底不是陆家的重心城市,这城中主宅的仆人都松懈浮躁,难登台面。”
沈弃的脸色因着方才的咳嗽多了几分明媚的活气,唇色却更苍白,他冷嘲道:“偏是这样一个陆家平日不怎么顾及的小城,陆折予还巴巴地带人赶过来了。”
丁元施能听出这话中隐含的锋芒,只是惊讶于竟然是冲着陆折予陆公子去的。
自家阁主无甚好友,陆折予算是独一位,这么些年,阁主嘴上说着什么“不是一路人”“陆折予过于死板规矩”,实则从未起与陆公子分道扬镳的心思。若陆公子那里遇着了什么陷阱、做事欠了火候,阁主还要专程写信去同他说。
此次出行亦在丁元施的意料之外。
阁主在曜日峰住得好好的,前日夜里闭门不出,天刚亮时发了几道命令,看那憔悴的样子大约是一夜没睡。丁元施问他是否有什么严重的事,他一言不发,直接来了临城。
现在看来,此事不仅与陆公子有关,怕非寻常的事,而是……与陆公子之间生了冲突。
丁元施一时拿不准沈弃这话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小心地斟酌半晌,才道:“陆公子想必……本是不知道阁主要过来的。”
“他当然不知道我会过来。”
沈弃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覆满了阴霾,“只怕这会儿他正如临大敌,想着怎么来见我才能继续将我蒙在鼓里。”
丁元施心里一沉:
陆公子有事欺瞒了阁主?
外间有人通报与说话的声音,是陆折予回来了。
引路的人按照规矩,快步跟着陆折予走过来,到了厅中,再两边做出类似引荐的举动:
“大公子,沈阁主来了。”
“沈阁主,我们大公子回来了。”
下人这个行业要做的好就得会看风向,引路的人一看两边都没有主动开口,便知道自己赏钱无望,此处还可能有无妄之灾,找了上茶的由头迅速又退下去了。
丁元施打量着沈弃的表情,也退了下去。
厅中只剩陆折予和沈弃。
沈弃掀了掀眼皮,盯着陆折予,蓦地笑了,笑意在蕴藏着病气中,既萧索又孱弱:“这幅表情是不欢迎我过来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折予攥了下霜凌剑,这是他紧张时不自觉的动作,脸上还维持着冷静的神色,语气寻常地问,“匆匆来找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沈弃摇首,示意他坐下:
“此事不急,我听闻你在城中接了任务,已经结束了?”
表面看去还是好友再见,其乐融融。然而两人的对话已经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氛围,刚见面的几句对话,几乎全都是在发问,没有正经做答。
“还未。”
陆折予心中预感不好,觉得沈弃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赶过来,还拖着病体,竟然也没人拦他一下,但他不能自乱阵脚,只能顺着这话回答,“我本以为是普通的精怪作祟,却牵扯到了城中的数个凶煞,现在已经能确定是有人有意为之,幕后黑手还没有线索。”
沈弃慢慢地重复道:“凶煞……临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选在此处说明幕后之人有些头脑,不那么引人注目,又能得到最后的条件;可却不顾及陆家在此的势力,想来,你从自家落魄的旁系下手,会更快些得到答案。”
陆折予知道沈弃向来聪明,沈弃也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这份敏锐的智慧。唯有这次,陆折予很清楚地感到了他话语中的那份轻描淡写与居高临下,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能够看得出来。
太过骄傲的两个人按理说不该成为朋友,但他们的外在表现并不一样,表面看去还是好友再见,其乐融融;而沈弃向来喜欢玩弄人心,再微笑着观赏,看人挣扎无助。
陆折予才发觉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霜凌剑,他后知后觉地将剑搁在桌上,道:“多谢提点。”
“何必这样客气。”
沈弃眉眼弯弯,笑起来时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只用半张脸就能让人忽略那张玉制的面具,含着哑意的嗓音骤然冷了,“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虚至极,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承我的情?”
“……”
死寂蔓延。
沈弃端起茶杯,姿态悠然闲适,仿佛方才那猝然点燃战火的话语只是错觉。
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道:“难喝。”
茶杯落回桌面,干脆清晰的一声脆响。
陆折予应声抬眸,这犹如号令的一声,令他从踌躇中彻底回神:“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沈弃不可思议地重复着这句话,荒谬到了极点反而笑了出来,搁在桌上的茶杯从内部崩裂碎开,“陆折予,你如今不仅背叛友人,还学会没皮没脸了。你的原则和坚持都被狗吃了?”
他猛地站起,脸色看去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动作却快得令人反应不及,眨眼之间便到了陆折予跟前,手中的玉骨扇直指陆折予的脖颈,距离那根脆弱的大动脉不过寸许:“陆折予,你要什么我何曾同你抢过?少时你深陷叔父舅家倾轧,我替你出谋划策,帮你至今,自认没有哪点对不起你。我沈弃不图你对我心怀感激,未曾要求你做过什么为难之事,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背信弃义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抢女人。”
“陆家大公子,世人称赞的正义之士,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
沈弃往前一点,玉骨扇的边缘抵上了陆折予的咽喉,语气森然可怖,配上他白如水鬼的脸色和泛起杀意的眼眸,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我难道是不能杀你,还是不敢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