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琳……”
肖邦一直维持着右手扶在石质拦台上的姿势, 在这隔层上全程静静地观看着夏洛琳的演奏。除了一开始流露出的惊诧,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显得很平静。
平静?不可能的。
作为波兰钢琴家好友的门德尔松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儒雅的青年在这场返场演奏中,带着白手套的手指在扶手台上捏紧后又舒张,来来回回的次数多到让德国作曲家都不想去数了。
尤其在他纯净蓝色的眼眸里跳动的神光, 要说他心中丝毫未起波澜, 门德尔松宁可相信他能把这位波兰人买下打包回德意志。
在看这位小姐贡献了如此精彩演出后肖邦那声饱含着不明意味的呼唤,他肯定在遗憾自己离她那么远吧。
“弗里德, 这位小姐的琴技原来已经如此精湛了吗?能跟上帕格尼尼的演奏,这简直像个奇迹。”
凑近了自己的朋友, 门德尔松准备从好友口中撬出些消息来。
“洛琳她一直都很优秀。只是我不知道, 她的小提琴已经可以到达这个高度了。”
肖邦远远地看着那个在台下和帕格尼尼一起向观众行礼致谢的少女, 眼神柔和, 语气从欣喜渐变成迷蒙。
好友这幅样子简直让门德尔松快要十分不符合身份地翻白眼了。这还是那个冷清自持的肖邦吗,他分明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丘比特光顾的痕迹了。
“洛琳是吗?我都不知道你时候有了这样一位出色的小提琴家朋友了, 或许你愿意为我讲述一番?”
作曲家决定追根究底。
“菲利克斯,恕我直言,如此轻率地直呼一位女士的名字并不符合礼仪准则。”
钢琴家依旧不动声色。
“是我失礼了, 那请有礼貌的肖邦先生告知可怜的我,应该如何称呼这位女士?”
少见地,作曲家开始了不依不饶。
“……”
钢琴家刚想报上小提琴家的姓却又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发音。如果让好友称呼她的东方姓氏, 似乎感觉更亲昵。他细细地思索了一番,想好了回答。
“‘夏洛琳’, 你可以这样称呼她。”
听到这番话, 门德尔松成功地被肖邦噎住。
“夏洛琳”?
你确定给我的这个词不是她的名字?还是说你只是想保有你对某位小姐的特殊称呼来着?
“好的, 我亲爱的弗里德,似乎你和这位夏洛琳小姐关系匪浅?”
“再次恕我直言,这样私下妄议一位小姐的社交似乎也不符合礼仪标准?”
门德尔松看着肖邦依旧一副云淡风轻浅笑的模样。从来不知好友还有如此令人怄火的本事的他,成功地体验了一把哑口无言的感觉。他立即用十分公式化的语气与肖邦继续过招:
“尊敬的肖邦先生,我——门德尔松在此愉快地通知您,我看上了这位夏洛琳小姐非凡的琴技,想要雇佣她进我的交响乐团,恳请您为我引荐一番?”
今天的好友让肖邦觉得他有些过分的活泼,这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也快速地回敬他:
“我亲爱的菲利克斯,请问是谁改变了你,这和我记忆中的门德尔松先生差别太大了?”
怔愣的门德尔松眼前浮现了一位少女的影子,她用指挥棒敲击着乐谱总谱,扭过头来叫着自己的昵称。
瞬间有些红霞飞上了他的面颊。
“哦,朋友,看来你有事瞒着我。”肖邦意味深长。
“哦,朋友,说的你好像没有事瞒着我一样。”门德尔松恼羞成怒。
肖邦挑挑眉,不再撩拨自己的好友。
愉悦的他看着转身进入后台的夏洛琳的背影,轻快地说:“我会把她介绍给你认识的。”
……
另一边。
柏辽兹已经对兴奋到不能自已的恩斯特无话可说了。他的这位好友,永远只对小提琴的事那么疯狂、那么在意。
“埃克托尔,快看她的跳弓,这么稳健干净的声音,她的右手技巧已经炉火纯青了!”
激动的青年小提琴演奏家只手拽住作曲家好友的胳膊,碰到精彩的演奏点就开始拉扯摇晃柏辽兹,他自己的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场下,没有放过少女的任何一个动作。
“海因里希,你可以放开我吗?”
柏辽兹已经开始无心听这美妙的琴声了,他有些无奈地望着天花板,祈求好友能放过自己。
“上帝,帕格尼尼先生竟然在用双倍速拉琴!我没有做梦,我竟能再一次看见神技!”
偶像的出场让恩斯无法控制自己言行。他的声线变得高昂,拽着柏辽兹的手晃动得更剧烈了。
“海因里希……”
柏辽兹无奈地呼唤着自己的好友。他开始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遭这趟罪。
他就不该接受这家伙包厢票的诱惑。和李斯特一样坐下面多好,不仅不用遭受摧残,还能近距离观赏精彩。
“她、她竟然也可以用这种速度演奏!你快看她的指法,她的切换简直精彩。不可思议,这小小的身躯竟可以爆发出这么浓烈的热情!”
恩斯特拽紧了好友的衣袖,在那高档的布料上留下深深的褶皱。他的左手没有闲着,在琴颈上敲击着,除了没有滑动,这条旋律里,他的指法与速度竟和场中的演奏家一致。
“海因里希!”
柏辽兹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是真心疼他这件衣服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件体面的外套了。
好友是个不缺钱的主,但他柏辽兹可是每天都在温饱线上挣扎啊!恩斯特抓的不是衣服,而是金灿灿的法郎来着。
“结束了?这就结束了?”
返场演奏的尾音休止,小提琴停止歌唱,让恩斯特意犹未尽。他有些不满地放开了好友,架起提琴,在弦上宣泄了一通纷杂的情绪。
他的琴弓没有触及琴弦,这只是一段无声的演奏。
他后悔了,他应该勇敢一些的,他应该像那位小姐一样站出去,和她一起拉帕格尼尼。
等等——“是她”——好友认识这位小姐。
恩斯特的双眼瞬间亮如流星。
长舒一口气的柏辽兹拍了拍衣袖,心疼地抚摸着那些褶皱。还好,应该还能补救,终于不用再花心思写文章了。
作曲家的心神未定,又被突然上前的小提琴家惊了一番。
“埃克托尔,快,告诉我那位小姐的名字,在哪可以见到她!”
“哈?”
看着似乎散发着闪亮光辉的好友,柏辽兹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幻听了吗,眼里只有小提琴的人会跟他打听女士的信息?
“这个月所有的音乐会和你想看的所有戏剧的门票!我要知道这位小姐所有的信息,我要去见她,我要和她交流小提琴!”
柏辽兹有些紧张地咽了口水。
弗朗茨,我的好友啊,请问我可以屈服于这魔鬼的诱惑吗?
陷入挣扎的柏辽兹有些干巴巴地说道:“海因里希,容我提醒你,帕格尼尼去了后台,这是你抓住他的最好时机了。”
“帕格尼尼!”
瞬间被吸引注意力的恩斯特立马抱起提琴就往包厢外冲,在门边他突然停住,对着正在舒气的柏辽兹很认真地说道:“门票,她!”
原本已经放弃的柏辽兹即刻一个激灵抖遍全身,他僵硬着答道:“我会在纸上为你整理好一切。”
“爱你,埃克托尔!”
说完青年小提琴家就立刻消失了踪影。
空荡的包厢剩下柏辽兹一人。他端起桌上冷掉的红茶抿了一口,在心中幽幽忏悔着。
哦,我亲爱的弗朗茨,原谅我吧,世上谁能拒绝音乐的诱惑呢?
……
夏洛琳坐在这间宽敞的大休息室里喝着茶水的时候,她还是晕晕乎乎的。
她只记得她和帕格尼尼一起向观众行了礼,就被他带到这里。然后她被要求坐下,并享受着帕格尼尼给她沏茶。
等等,我这杯茶是帕格尼尼给我倒的?
思及此处就被茶水呛到的夏洛琳立即放下杯子,捂住嘴小声地顺着气。
“拉琴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紧张哦,‘c小姐’。”
帕格尼尼悠闲地喝着茶,抬起头看了眼夏洛琳,又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的杯子上。
“放心吧,帕格尼尼不会吃了你。”
“唉?您、您怎么知道这个称呼的?”
惊愕的夏洛琳回忆她好像并没有向帕格尼尼介绍过自己。
“你忘了吗,结束后有人认出了你,说‘这是上次出席肖邦音乐会的c小姐’。请问帕格尼尼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放下茶杯,开始慢慢靠近她。
“夏洛琳,您可以叫我的名字……”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大师。
帕格尼尼在她身前俯下身子,轻拾起夏洛琳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白皙幼嫩的手和他的遒劲沧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手指纤长,指骨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指甲被精心修理过,整只手似乎时刻准备着进行高水准的演奏。
虽不算得天独厚,却也是天生的小提琴手。
而现在,本该稳健的左手,静静地在帕格尼尼的掌心颤抖着。
“你一直没注意到你的手有些不对劲吗,夏洛琳?”
“唉?”
听到这话的夏洛琳才将注意力分给了自己颤抖的左手。惊讶的她刚想抽出来,就被帕格尼尼捉住了。
“别动,我检查一下。”
大师开始细细排除着每一根手指的不妥之处,并顺势帮她做着疏导和按摩。
“还好,没有伤到。看来你的手指可以承受这样的技巧,只不过似乎太久没有这样高强度的爆发过了。有些使用过度,这几天你要好好休息了,不要在让它受累了。”
帕格尼尼分析着现状,并十分严肃地嘱咐着夏洛琳。
“其实,我以前并没有做到过像今天这样。我很惭愧,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用尽全力去演奏了。先生,谢谢您,您给了我突破的契机。”
夏洛琳感受着大师的爱护之心,向他诚实地坦白着自己的一切。
“你所说的用尽全力是指什么呢?是把那些恢弘的技巧都用在一首曲子表现出来,还是用近乎不可能的速度拉完一首曲子?”
帕格尼尼放开她的手,直起身子柔和地看着她。
“你的琴声告诉我,你一首你拉过的每首曲子都倾注着你所有的真心。孩子,不是只有辉煌的技巧才叫用尽全力,你对你的音乐是否虔诚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毕竟对我们来说,技术只是一种手段。永远都可以被更好的替代,而心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虽然你还有欠缺,还有可以提高的地方。但我在你的琴声里找到了很可贵的东西。”
“这是我,这么喜欢你的根本原因。”
夏洛琳听着帕格尼尼对自己的话,负手而立的大师像怜悯世间的神灵,指引着她无所安放的魂灵。
她的心神饱受冲击,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能轻轻地近乎呢喃地呼唤着这尊称。
“先生……”
“其实,夏洛琳,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叫我‘老师’。”
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的帕格尼尼十分真诚地向夏洛琳说出了他的想法。
夏洛琳被“老师”这个词引得连灵魂都开始震颤了。她的心跳似乎要超过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不可置信的怀疑与欣喜将她层层淹没。
然而和蔼可亲的帕格尼尼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世界轰然倒塌,整个人入坠冰窖——
“孩子,只要你跟我坦白,你的技艺来自多少年后。”
“先、先生,我听不太懂?”
夏洛琳企图说服自己是听岔了,曲解了帕格尼尼这句话的意思。
紧跟着的来自小提琴之神的补充却将她的幻象击得粉碎。
“那我换个说法吧,孩子。你和我隔了多少年的时光,你来自距今多少年后的未来呢?”
上一秒还是天神的帕格尼尼,在夏洛琳眼里,这一秒瞬间变成了堕天的路西法。
他的身后站着的不再是天使欢歌的天堂,而是恶魔丛生的炼狱。
夏洛琳头脑轰鸣,空白延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心快要变成荒漠。
这和主动透露给肖邦不一样,被人瞬间洞悉着自己的秘密让她不寒而栗。
见到帕格尼尼有多幸福,现在她就有多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