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文竣没想到自己在慕容檐这里竟然这样受重视,他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来。虞文竣继续问:“当日事发突然,白芷白芨两个婢女都在马车外面,没能跟在你身边伺候。你从小让她们服侍惯了,这段时间她们不在身边,你有没有不适应?”·
李氏的眉毛不自觉一动,就连虞老君也看向虞清嘉。顶着众多视线,虞清嘉睫毛朝下敛着,说:“一切都好,父亲多虑了。”
见虞清嘉没有对虞文竣说起侍疾等事,虞老君和虞清雅都微不可察地松口气。虞老君不满虞文竣自进来后一直和虞清嘉说话,她加重语气,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谈话:“大郎刚刚回来,他一路舟车劳顿,恐怕都没怎么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吧。”
虞文竣听到这话皱眉,即便再累,还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当着这么人的面,许多话虞文竣不好细问,打算等稍后回院,他再仔细询问虞清嘉路上的细节。虞文竣对虞清嘉点点头,说:“为父一会儿还要去拜见各位长辈,你先回屋等着吧。”
虞清嘉乖巧应下,从虞老君这里告退。虞文竣阔别三年,现在才第一次回到虞家,少不得要去虞俨兄弟二人灵前上柱香。这样一来一回,恐怕耽误的时间不会短。
虞清嘉回到自己屋子,许久都坐立不安,忍不住往外看。银珠看到后,说道:“小姐您别看了,若是郎主回来,外边肯定有动静的。”
白蓉跪在塌侧,给虞清嘉换了杯新茶,她也搭腔说:“娘子不要心急,现在才过去一炷香的时间,郎主去祠堂不会这么快的。您若是等的不耐烦,不如弹琴解解闷?”
虞清嘉摇头:“现在心浮气躁,哪里能弹琴。”说话的功夫虞清嘉又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门外确实没有任何动静,她略有些失望,说:“算了,我写字静静心吧。”
白蓉取出笔墨,虞清嘉写了两行,还是没法投入。她拨弄着旁边的棋子,问:“狐……景桓呢?”
“正在后面看书。”
虞清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习惯一个人呆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俞氏去世的早,二房只有她一个孩子,虞清嘉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她本来已经习惯这种孤单,可是自从今年四月虞文竣将慕容檐带回来,空荡荡的院子里突然多了另一个同龄人。在广陵郡时虞清嘉被迫和慕容檐一起上课,后来山路遇袭,也是他们两人脱离大部队独自赶路,等回到兖州,虞清嘉举目无依,因为童年和梦里的事情,她对虞家祖宅充满了防备,她下意识地依赖唯一熟识的慕容檐。这样算来,从四月到现在,虞清嘉大半的时间都和慕容檐一起待着。习惯了有人陪伴,再让她回到曾经孤零零的状态,虞清嘉已经不适应了。
虞清嘉自然而然地站起来,飞快地将棋子放到棋盒中,语气轻快:“既然他在,那我去找他下棋吧。”
白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意外了一下,她委婉道:“娘子,景桓主子正在看书,贸然打扰似乎不妥。”
“有什么不妥。”虞清嘉不以为意,说,“抱着棋盘,走吧。”
白蓉很想提醒虞清嘉,公子疏离淡薄,对病危的祖父明武帝都是不冷不淡的,谈何搭理别人。曾经有女子想和慕容檐搭话,结果他看都不看,径直走过。那还是慕容檐闲暇的时候呢,现在慕容檐有正事在身,虞清嘉抱着东西去打搅他,恐怕会吃闭门羹。
白蓉不忍心看到虞清嘉被公子关在门外闹个没脸,小娘子毕竟脸皮薄。可是虞清嘉想到要去和慕容檐说话,脚步轻快,一转眼就跑没影了,白蓉跟在后面,还没来得及劝就看不到人了。
白蓉叹息,只能跟着虞清嘉往后走。她已经准备好安慰虞清嘉,可是虞清嘉穿过后门,门都没敲,竟然直接推门而入。
白蓉愕然地张大嘴。她刚来虞清嘉身边没多久,虽然办事精明,但在二房还算个新人。她前几天见虞清嘉对公子说话非常随意,甚至都说得上不恭敬,那时白蓉以为公子看的是虞文竣的颜面,再加上虞清嘉在身份上确实是嫡女,言语上趾高气扬一点无可指摘,故而公子才没有追究。但是,随意出入公子的领域,即便是虞文竣的女儿,也没有这没大的面子吧?
白蓉七上八下地抱着棋盘进来,她看到虞清嘉竟毫无避讳,直接蹬蹬蹬跑到慕容檐身边。慕容檐果然正在看书,虞清嘉如蝴蝶般停在慕容檐身边,随着她的动作,她浅红色的间色裙被风带起,又慢悠悠落下,从塌上逶迤而下,堆叠在地面上。塌上空间本来就有限,现在有了虞清嘉,小塌上几乎堆不下他们二人的衣摆。
虞清嘉伸手拽了拽慕容檐的衣袖,说:“天都要黑了,别看了,陪我下棋吧。”
慕容檐似乎正看到要紧的地方,并没有理会身边的干扰源。虞清嘉见慕容檐不说话,干脆身体又朝慕容檐的方向倾了倾,直接伸手去遮书上的字:“别看了,我人都在这里了,你再看书多没意思。”
白蓉冷汗涔涔,即便她是东宫的人,也不得不摸着良心说一句,他们小公子的脾气不太好,尤其厌恶别人干涉他的决定。若是有人在他看书的时候过来烦他,那简直是找死。她连忙想着圆场的话,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就看到慕容檐抬头,似乎很无奈地看了虞清嘉一眼,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那只纤细白嫩的手从书页上移开:“别闹。”
小孩子都不能惯着,要不然一旦他知道哭闹有用,以后就会越来越得寸进尺。虞清嘉也是如此,其实她本来不是骄纵任性的性子,可是不知为何,面对慕容檐时,她就极为不依不挠。
虞清嘉伸出一只手,在慕容眼前摆来摆去。慕容檐握住一只,她就换成另一只手去捣乱,等两只手都被困住后,她挣扎无果,突然瘪了嘴,眼睛水汪汪地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都没人陪我说话。要是我娘多给我生出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不至于连下棋都找不到人。”
慕容檐心说和我装可怜有什么用,他面不改色地看书,片刻后,叹了口气,放下书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虞清嘉立刻转忧为笑,她手脚利索地将他的书卷起,胡乱堆到一边,然后对白蓉摆摆手,说:“把棋盘搬过来吧。”
白蓉心都是哆嗦的,敢替公子做主,不要命了么。可是慕容檐虽然神情冷淡,但并没有说什么。就连虞清嘉胡乱将他的书卷起,慕容檐也只是轻轻瞥了一眼。
白蓉再一次怀疑,之前那么多年,一定是政敌居心叵测,在诋毁公子的声誉吧?白蓉试探性地将棋盘放好,然后安静地退到一边。
虞清嘉搬过来的棋并不是围棋,而是七国棋。棋子包括周一颗,齐楚燕韩赵魏秦各十七颗,代表周的棋子为黄色居中,其余七国各有一种颜色,摆在四周。走棋时七国次序而走,一旦落子不得复还,当所剩棋子数目不足十颗,或者将被擒后此国亡国,不得继续逐鹿中原。
慕容檐选了秦,另选两国连横。七国棋玩乐的性质更多,而合纵连横又催生出许多种可能,所以无论在士族还是女眷间都深受欢迎。虞清嘉一边推动着五颜六色的棋子,一边和慕容檐闲话:“你刚才在看什么,怎么看的那样认真?”
“华阳国志。”
华阳国志,虞清嘉将这四个字默默念了一遍,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巴蜀汉中等地的地形。”
虞清嘉光听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复杂,现在听到慕容檐解释,她就越发迷惑了:“我们在江北,你了解巴蜀之地做什么?即便调官,也不会被调到南朝的地界上去啊。”
白蓉听到这话有点紧张,而慕容檐看着十分随意地,说:“为以后准备着而已。可能永远用不到,但万一需要时,多了解些就多些胜算。”
这下白蓉更紧张了,其实这话随便岔一句就糊弄过去了,公子为什么说了实话?白蓉脸色紧绷,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向虞清嘉的方向。虞清嘉朱唇微启,看着似乎愣了愣,随后脸上渐渐正经起来:“你莫非……”
莫非什么?白蓉心绷得死紧,任她想破头也猜不到有朝一日面临身份危机,竟然是公子自己说出来的。莫非虞清嘉根据蛛丝马迹,猜出了公子真实的身份?
虞清嘉神情严肃,问:“你提前了解南朝地形,莫非打算降南朝?”
屋里的气氛凝滞了一瞬间,白蓉默默地看着虞清嘉,慕容檐脸色冷淡,看不出想法。虞清嘉被这样的目光看的有点发虚,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真的不能怪虞清嘉往这个方面想,慕容檐说他的父亲是冀州将领,但是家业被叔叔霸占。慕容檐身负家仇,现在还在查看南方的地形,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慕容檐打算孤注一掷和叔父争权,一旦失败,他就带着人渡江投奔南朝。
虞清嘉心说你可不能干这种傻事,日后统一天下的人乃是北朝齐琅琊王,这个时候投奔南朝,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吗。等日后琅琊王收复建康,他对前朝降将能有好脸色吗?虞清嘉越想越担忧,于是一脸严肃地握住慕容檐手臂,真诚地劝道:“你千万不能做这种傻事,虽然南朝现在占地比我朝大,政治更清明,皇族也比慕容家靠谱,可是你也不能因此而产生南渡投降的念头。”
慕容檐语气淡淡:“你多虑了。”
“你不要不当回事,我是当真这样想,所以才认真劝你。”
白蓉听到虞清嘉说南朝的底盘比齐国大的时候就想擦汗,等后面听到虞清嘉挤兑皇族,似乎对慕容家颇有微词,白蓉头上的汗都要结成冰了。
虞清嘉发自肺腑地劝告,发现慕容檐没有当回事,反而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她吃了一惊,连忙压住慕容檐的手:“你干什么?棋子一旦落下,不能悔棋。”
“谁悔棋了?”慕容檐用眼睛朝虞清嘉的方向稍稍示意,“我已经赢了。”
“什么?”虞清嘉不可置信,连忙低头看自己的棋,发现果然另外两个将都被吃了。
她瞠目结舌,又觉得十分不甘心。虞清嘉看着慕容檐悠哉悠哉地将自己的棋子归拢在螺漆木盒里,她心中不服,斩钉截铁道:“一定是因为兆头不好才输了,这次我要用秦。”
片刻过后,虞清嘉撑着下巴,良久未动。慕容檐幽幽反问:“还剩一次落子的机会,想出来了吗?”
自然,虞清嘉是没法用一颗棋子而挽回败局的。
虞清嘉不情不愿地,用手指将棋子一颗一颗划拉回来。她抬起头幽怨地控诉:“你为什么都不让我?”
慕容檐轻轻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让你?”
毕竟南朝比齐国土地更大,兵马更强壮,君主也更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