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隐约的刺痛从手臂传来, 叫醒了理智。
游仙蓁没有睁开眼睛。
病房的门没关严,有争吵声从门外传来。
“治不了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疾病, 连伤都不好算,谈何治疗?”
“放屁!胳膊都黑完了不叫伤?”
“那叫天赋冲撞。”
“……别整这些屁话, 直说, 怎么办?”
“好说, 截肢啊。”
“你——”
“不然呢,放任另一种天赋能量在游仙蓁体内撒野吗?污染更多器官血液吗?”
听到这里,游仙蓁睁开眼睛。
左手被吊在空中, 纱布间露出漆黑的皮肤, 仿佛被炭火烧过, 呈现出角质鳞状, 她右手摸了摸, 凹凸不平, 滚烫一片。
这是酆都驻地的医疗营。
外面吵架的两个人, 一个是菲利扬, 另一个声音, 游仙蓁不认识。
呼叫铃响起来,门被推开, 菲利扬急匆匆冲进来,身后还跟着宋野子,最后进来了一位不认识的中年人,长相严谨冷淡,甚至带点刻薄。
“小仙蓁, ”菲利扬脸色发红,想迎上来,被中年人轻飘飘拨拉开,“让开,你是治疗师吗?”
他不客气地解开绷带,露出已经焦黑一片的手臂,菲利扬和宋野子脸色齐齐一变。
游仙蓁抿抿嘴,很安静。
任由中年人从指尖放出能量,刺入皮肤检查。
有微微的热度渗进去。
片刻安静,中年人盯着她,眼神犀利。
“我叫谭力素,杏林部副部长,负责本次打新期酆都医疗支援。”
“您好,我叫游仙蓁,鬼城军团——”
“——我知道,不用废话了,现在患处什么感觉?”谭力素问。
队友紧张地盯着她。
游仙蓁动动嘴唇:“火烧一样的剧痛。”
“皮层里?”
“是的,我能感觉到两种天赋在对抗。”
“算你走运,本身天赋霸道凶悍,能抵抗得住毒血腐蚀,不然,现在你就该变成吸血鬼了。”
“……谢谢。”
“不客气,反正治不好,你知道什么叫自体排斥吗?”
谭力素说话很冲,眼神中透着对晚辈的关心。
游仙蓁恍惚了一瞬,剧烈的疼痛爆炸在神经丛中,她觉得自己声音发抖,尽可能保持者礼貌:
“您是指,像肝脏移植配型那样,因为配型率太低,‘外来’肝脏不能被自身免疫系统辨识,进而被免疫杀死的情况吗?”
谭副部点点头,“概括到位。”
“你现在的状况,异曲同工。”
“外源性天赋侵蚀了你的肌肉和血液,混在一起,但你身体的免疫系统很精明,它们不承认外来者,于是发起了反攻——你全身现在所有的不适,都能用自体排斥来概括。”总不能指望,外来一波毒血,还能无缝融合吧。
“高烧,溃烂,甚至后期可能出现的天赋失灵,都算。”
可惜了一个万中无一的主义类天赋者啊,谭力素最后一句没说。
病房里一片安静。
游仙蓁盯着左手,它看上去一点都不好,黑糊糊一片,像块条形砖。
“能把拉瓦青青的血液清理出来吗?”
谭力素推眼镜,“不能,天赋冲撞形成了类似火烧的效果。”
“你看不出吗?他的血已经烧焦在血管里面了。”
游仙蓁一愣。
她想到了自己割肉放血,重创拉瓦青青的操作。
那岂不是……一样也留在了他的血液里?
“那现在,”她忍着浑身疼痛,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处血液都在反击的撕裂感,“伤害是被【局限】在左手了是吗?”
谭力素嗯一声,“现在有两个方案。”
“第一个,等酆都主城调来能清理血液的天赋者,给你做天赋透析,保证能最大程度弱化毒血效果,但是,很可能会同时剥离掉一部分自体血液——”
“会弱化我的天赋是吗?”游仙蓁轻声打断,爱惜地抚摸着左手,上面的高温烧的她指尖发红。
“……”谭力素没说话,权当默认。
游仙蓁深吸一口气,将热泪憋回去:
“那我选截肢。”
队友们:“……”
谭力素眯起眼睛:“我还没说第二种方案呢。”
游仙蓁摇头,吸吸鼻子,“我不接受弱化天赋这个选项。”
“酆都还等着我奉献,我绝不会倒在这里。”
谭力素对她有些了欣赏,他笑起来,口气变得温和:“小小年纪,志气不小。”
“想好了吗?你的队友一直在和我辩驳,不愿意接受这种方法。”
“我也能理解,你还年轻,又漂亮,少一只手,人生瞬间斩断一半。”
宋野子不忍地闭上眼睛,菲利扬脸色发黑。
游仙蓁没立刻回答,过了片刻问:
“请问您是什么天赋者呢?能保证我的备选项,只有这两个吗?”
好家伙,牙尖嘴利,还会还价。
谭力素被逗笑了:“我是超人系,天赋很少见,电磁波天赋者。”
“波能够渗透所有人的肉/体,你们的任何,在我眼前,形同无物。”
“我说没有别的方法,那就是没有。”
游仙蓁有些意外。
“您真是天生的治疗师,天赋太合适了。”
谭力素嗤一声:“错,我是天生的通讯员,从医是我的理想,但不是我的擅长。”
“和酆都主城的联系,打新期间我也要参与的。”
游仙蓁心中有点温暖,她听得出来,谭力素故意冷言冷语说着自己的情况,实际上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
很快,菲利扬作为半个家长,和谭力素出去详谈,留下宋野子陪犊子。
“你真的想好了吗?”宋野子低声问。
游仙蓁深呼吸,使劲深呼吸,眼泪还是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宋野子心疼的不行,给她擦,被她躲开,声音冷静理智:
“是,我想好了。”
“两权相较取其轻。”
宋野子搓着她冰冷的手,“可是,我们也许可以……就,要不再等等?”
“我知道,你性格比较冲动,别那么武断。”
“要不告诉孟市长,问问看?”
孟市长。
游仙蓁有一瞬间恍惚。
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苏盐曾经发的消息。
‘你分得清,仰慕和喜欢的区别吗?’
我可能分不清。
但我也知道,此刻的感情,也许不能算热烈的喜欢。
游仙蓁痛苦又清醒地想着。
在我最艰难的现在,我并不愿意告诉他我的窘境和困难,我怯懦,我不够勇敢。这不是纯粹的爱,我不愿意和他分享我的痛苦。
游仙蓁用右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
“我不用说,谭副部一定会告诉市长的。”她擦擦脸,红着鼻子说。
宋野子挑眉,“怎么,觉得自己少只手,配不上孟市长?”
游仙蓁一顿,红着眼睛看她:“你在说什么?”
宋野子不可思议:“不然呢,我的脑容量解释不了你现在的行为。”
“你现在是酆都的功臣,白夜喵的预言大家都知道了。”
“你要说,眼下孟市长不可能不知道你的伤,我承认,有道理——但这和你亲自说,有很大区别。”
“你不是喜欢他吗?难道喜欢是假的吗”这是能亲近市长的好机会啊。
自打心底接受游仙蓁作为挚友,宋野子考虑问题真叫一个“全心全意从姐妹角度出发”。
游仙蓁低落地叹口气:“我也以为我喜欢。”
“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我才发现。”
“我可能,只是仰慕他。”
我没想过和他的未来,没想过与他分担我的痛苦。
孟秦先就像一颗太阳,挂在前方,让我敬仰暗慕。
仅此而已。
游仙蓁伤心地叹口气。
还能更倒霉吗?
要断手了不说,发现暗恋也是假的。
宋野子见她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又急又气,呼噜她的头发:“我不喜欢你这样子!”太丧了,这不像你。
游仙蓁靠在她肩头,鼻音很重:“我也不喜欢。”
“但是,我并不后悔。”
“拉瓦青青是一定要重伤的,能为母城铲除后患,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没事,没事,”她念叨着,不知道在劝别人还是在劝自己,“我明天一早就会心情好的,一定会的……”
当晚,菲利扬和宋野子代表巨浪队长参与医疗会议,苏盐主持。
当晚,夜深人静,游仙蓁读完了次日的截肢手术日程,默默掏出宝书,翻开第一页,从头读起。
“世界是物质的……”
“科学的唯物主义战无不胜……”
念着念着,眼泪落在纸页上,游仙蓁赶快去擦,却越擦越多,她忍不住埋在被子里哭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悲惨的后果。
也并非瞻前不顾后的人。
但是,做好了思想准备和真正面对时,区别太大了。
我才二十岁,心里有声音委委屈屈地说,别人的二十岁在做什么呢?玩乐?恋爱?而我呢?
但另一个声音斩钉截铁。
是的,我已经二十岁了,成年就是承担责任的开始。
求饶和哭喊都没有意义,宇宙海是永远冰冷无情的。
你还记得国际歌吗还记得共产誓言吗?
如果都不记得了,那就背一背孟子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没错。
我是能够为理想焚身烈火的人,她揉着肿成泡的眼睛,心中一遍遍地坚定信念。
九点半,还有半小时就要进入手术最后禁食期了,游仙蓁搓搓脸,抖擞精神,拨通了孟秦先的通讯码。
野子说得对。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孟市长都是我现在的监护人。
他有权利知道,并且是我亲自正式的告知他。
信号一通,那边立刻就接了起来。
“蓁子。”孟市长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
游仙蓁忍住澎拜的心绪,又擦了一把眼泪,给自己打气:
“秦先哥,是我。”
“我要截肢了。”
“就是明天。”
片刻寂静,孟秦先吸了口气:
“我知道。”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