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着喧嚣声、发动机响以及一切他这辈子不能再沾的各类河鲜味的夜色里,宗杭觉得有漫天礼花绽放。
他居然看到了易飒。
他以为不会再见到她了,他以为她是小角色、“土生”在柬埔寨的易家人,他还偷偷想过以后自己如果有女儿或者孙女,要起名叫“忆飒”,以纪念这位恩人,他要不厌其烦地给她们讲起这段在柬埔寨的经历,讲述里,易飒是不会褪色的传奇,永远都那么年轻、漂亮、心善,还身怀绝技。
刚就是她叫“小姜哥哥”吗?叫得真好听,这男人命也太好了。
井袖奇怪地看他:“走了,宗杭,看什么呢?”
哦,对,还在甲板上呢,别挡着人家的道。
宗杭回过神来,紧走几步赶上井袖,忍不住又回头看时,登船口恰又有一波人上下,人影憧憧间,已经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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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顶层是客舱标间。
易飒上来的时候,姜骏已经把门打开了:“就数你架子大,我爸今天还说呢,你是要压着轴闪亮登场。”
易飒笑嘻嘻的:“我闪亮吗?又没人敲锣打鼓迎接我。”
边说边上下打量姜骏。
姜骏也得……四十来岁了,但他底子好,眉目英挺间又带细致温文,加上男人本就不显老,保养得宜、衣着合体,很轻松就做到了看上去只三十来岁,依然能迷倒一大票小姑娘。
易飒有片刻的晃神。
长大了些之后,她也知道了,姜骏当年是在和她姐姐易萧谈恋爱——能让她那个艳光四射心高气傲的姐姐温情似水,不是出色的男人也说不过去啊。
易飒其实跟姜骏不熟,好几年才见一次,但有着上一辈的关系,又差点叫他“姐夫”,再加上自己刻意的嘴甜一点、讨人喜欢一点,想把这表面交情拉近,易如反掌。
她往房间里看:“姜叔叔呢,没跟你一间吗?”
姜骏把她让进来:“被丁长盛那边请去吃饭,嫌大排档太简单,大概去酒楼了。”
易飒的脸立刻垮下来:“这老鬼!我就不懂了,丁长盛一不是水鬼,二没个水鬼老爹,连儿子都是捡来的绝户,怎么三姓上上下下,还都挺把他当回事的……他凭什么啊?”
姜骏笑:“这就跟造船似的,有人画图,有人会造,有人会开,水鬼三姓,老的小的几代水鬼,三家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三姓现在家大业大,没这些能内外安排的人,也不行啊。”
随便吧,反正她找姜骏也不是为了丁长盛:“小姜哥哥,听说这趟是你领头,你以前……应该没开过金汤吧?”
开金汤的日子是当初委托人下单时定的取货日,爱哪年就哪年,爱哪天就哪天,有时两单只隔一两个月,有时隔五六十年,毫无规律可循。
金汤谱上,记了地点、下单日、时长和到期日,易飒记得,上一次开金汤,是在七十年代,别说她了,姜骏这样的,都还没出生呢。
姜骏点头:“是啊,不过我算运气的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没碰上过一次。”
“那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易飒长叹一口气:“我担心呢,‘7.17’之后,是‘12.3’,轮到我们易家,最年轻的水鬼打头,那不就是我吗?小姜哥哥,万一到时候,我脑子里没地图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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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水鬼三姓来说,金汤谱的确重要,但丢了也无所谓,因为上头记的内容简单,就譬如让人知道张献忠的沉银在江口——你去捞好了,捞几百年也未必有结果。
最关键的那张金汤地图,在最新的那个水鬼的脑子里。
而且,不是一直都在,是在开金汤的仪式之后,突然出现的。
听上去有点像藏地神秘的“神授艺人”:他们通常目不识丁,或许连字都没见过,是最普通的高原牧羊人,突然一场重病过后或者一觉醒来,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格萨尔王》长诗,这诗被誉为世界最长的史诗,据说字数多达几百万字。
所以,即便有人见财起意,在此时、此刻,把姜骏绑架了去,逼他去开金汤,也是白费力气:明晚夜半之前,即便是姜骏自己,也不可能知道下了水之后该往哪里走。
但姜骏一点也不担心,还动手给她倒了茶:“怎么可能有这种万一,一代代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易飒说:“但是,已经连着几次翻锅了……”
姜骏笑:“这是两回事,翻锅只是最后一步出了状况,眼睁睁看着有宝却拿不上来——不妨碍你带着大家找到金汤,要是真连金汤的确切地点都找不到,那能是水鬼吗?冒牌的吧。”
易飒捧起茶碗:“那倒是……”
她垂下眼帘,眸光蓦地凝重,释进漾动的茶水间,重又敛住,旋即神色如常。
抬起脸时,笑得分外明媚:“那小姜哥哥,明晚就看你大展神威了。”
***
客船的员工舱和客房是分开的,在一层的尽头处。
宿舍房间很窄,门开之后,得侧身进,里头只火车卧铺样的上下单人床,解决个人卫生要去公用大洗浴间。
宗杭先去洗漱,这才发现公用洗浴间进去分左右面,左面是上厕所的,右面是洗澡的,但不分男女。
很显然,这块住的都是大大咧咧甚至略显粗俗的男人——宗杭责任感爆棚,井袖洗澡的时候,他搬了张凳子在洗浴间外守着,有人来上厕所也就罢了,一旦是洗澡的,他必定要防贼样跟进来,以至于有个男人很纳闷地问他:“你是不是负责搓澡的?”
井袖在洗浴隔间里听到,笑得肚子都疼了。
宗杭等她洗好了出来,陪着她回房,路上还不忘叮嘱她:“这里都是男人,又这么偏,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把门给插好了,万一有人看你漂亮,起了坏心……总之你要时刻提高警惕……”
井袖比宗杭大几岁,社会经验又丰富,总把宗杭当弟弟看,乍见到他一脸老成地提醒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又是好笑又是窝心。
这心情一直延续到躺下、熄灯,黑暗中翻覆好久,忽然有点惆怅。
丁碛为什么就不能像宗杭这样呢。
***
丁碛离开暹粒的前一晚,拿酒店的座机电话约了她,她以为是普通客人,拎着包就去了。
门开的刹那,忽然傻眼。
丁碛看着她笑,说:“怎么了?不认识了?你问过我会不会再打电话找你,我这不是打了吗?”
如此而已,寥寥两句,她居然就心软了,还脑补了很多:觉得这是老天安排,是撇不开的缘分,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当时他说她“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也许只是故意逗她……
那一晚,丁碛的心情很好,好像完结了什么大事,整个人都轻松,她也柔情款款,再加上不久前的那一场别扭,更增情趣,两人全情投入,极尽鱼水之欢。
欢好之后,她知道他要回国,起身帮他叠理衣物。
丁碛歪在床上看她。
她面上红潮未退,长发半披,是那种惹人心猿意马的凌乱,吊带的肩带半滑,那一侧肩头浑圆,细腻丰腴。
叠理到一半,发现他一件衬衫上有粒扣子半松,手边没针线,井袖用指腹去捻,线头太短,指甲拈不住,她送到嘴边,拿牙齿轻啮。
暧昧的气氛里,某些场景,会分外动人。
丁碛忽然开口:“其实,你要愿意的话,可以回国来找我。”
井袖心头一颤,转眸看他。
丁碛打火点烟:“我身边没有固定的女人,而且我觉得……你挺不错的。”
“按摩手法也不赖,按一按,真的很舒服。”
“当然了,这看你自己的意思。”
这就没了?
井袖心里有点凉:“然后呢?”
丁碛奇怪:“什么然后?然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不好吗?”
井袖的心继续凉下去。
——他货比三家,觉得身边那些流水样过来过往的女人不是很合心意,没她好,因为她不但年轻貌美,还有一手按摩的技法,性价比更高。
——就是可惜了,她在国外,能回国就好了,最好还离他不远,这样他想找她,就方便了。
初听没问题,细想咬碎银牙:姓丁的真是打一手好牌,什么本都不下,一点力气不出,只动动嘴皮子,单等她傻头傻脑,收拾行囊,千里奔赴,无私奉献。
井袖怪笑:“丁碛,我说一句侮辱我自己的话,古代嫖客给妓女赎身,还得花点钱呢。”
她甩了衬衫,胡乱套上长裙,包一拎,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路走,一路咬牙,推开酒店大门出来,一步跨进熙来攘往的大街,齿缝里狠狠迸出四个字,每个字后头都拖一口恶气。
“王八犊子!”
***
宗杭说的挺对的。
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这一行就更难了。
一颗心系在玩家身上,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玩丢了,还能指着被好好收藏?
井袖失落地叹一口气。
下铺传来翻身的声音,井袖还以为宗杭是被自己吵到了,探头下去看。
舱房里有窗,外头月光灯光杂陈,屋里不是很暗:他两手枕在颈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时不时弯起,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看来这失眠跟自己无关。
井袖有点羡慕他:受了那么多罪,心思还能纯粹成这样,高兴的时候,外人都感受得到。
她屈起手指叩了叩床架:“想什么呢?”
宗杭心里藏不住事,一骨碌爬起来,拽住上铺的拦挡起身:“井袖,我刚见到一个人,她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井袖嗯了一声:“女的吧?”
宗杭奇道:“你怎么知道?”
井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看你这翻来覆去的傻呆样儿……要是李逵救的你,你至于躺在床上偷偷笑?”
宗杭说:“不是,她人真的很好。”
井袖翻了个身,拿手托住腮:“她救了你,就像你那次救我一样吗?”
宗杭想了想,慢慢摇头:“不是,我救你,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你多少是被我连累出的事,我有责任。但她根本不认识我,事情跟她没关系,她救我得冒挺大风险,可她还是救了,特别难得,总之就是……人特别好……”
他不说了,顿了会,突然反应过来,又很不好意思地躺回去。
这心情复杂又矛盾:想向全世界提起她,又想小心藏好,一个人回味,一个人傻乐。
反倒是井袖又探下身来:“你刚看见她,是不是在船上?那就是她能认得你了?这个……会有问题吗?”
宗杭一愣。
这倒提醒他了。
易飒上了这条船,那……丁碛呢?会不会也来了?
宗杭脊背慢慢发冷。
他为自己刚刚的雀跃感到荒唐:易萧说,三姓容不下他们这样的“怪东西”,会不惜一切代价对付他们,他上了一条满载着敌人的船,连易飒都可能会翻脸对付他,他却还在为了能再次见到她而喜不自胜……
井袖见他不吭声,还以为是让自己给说中了:“没事,你是做厨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厨,不会见到人的,你把卫生口罩一戴,问题应该不大,我再帮你化个妆,你爸妈站到跟前,都未必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