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之巅帝宫之主终于易位,先帝下凡历劫, 前东宫太子正式即位, 与魔界达成停战协议, 双方暂止干戈。
不打仗了, 新任天帝闲下来,便琢磨着,是时候把父皇丢下的陈年烂账理一理,天牢里该赦免的好人放了,该处刑的坏人杀了,还有几个发出去以后便石沉大海的三界诛杀令,也该清算。
其中, 就有一只狐妖。
那狐妖曾在西天修行七百余年, 最后却叛出师门, 不仅盗走仙冥界的圣物锁魂珠,还在桃源山外重创太子煜,最后又跟天狐族撕破脸皮,随同魔界太子远走高飞, 彻底和以神界为首的光明势力敌对。
此后多年, 行踪不定。
据说,这事发生后,西天的济宗老僧很是伤心,以至于他的光头师兄师弟们,纷纷跑来安慰他:“并非你教导无方,实在是物种差异, 天性所致——白眼狐狸注定是养不熟的,这也没办法……节哀。”
济宗叹一声,并不多言。
奇怪的是,那狐妖的罪行如此严重,仙冥界帝君对于追究责任,捉拿凶犯归案,却表现的兴致缺缺,而那桃源山头的天狐一族,原本还来众神之巅哭诉过几回,换了一任大长老后,对此事也是绝口不提,态度冷淡。
天帝虽然感到奇怪,但刚即位,样子还是要做足的——总得让下界的小弟们知道,帝宫怜悯众生,不会不管他们的死活,在需要炮灰的时候才想到他们。
于是,为了充分体现帝宫重视的程度,天帝将追杀狐妖的任务,交托给四王之首的青龙族太子。
才过了三天,沉婴太子便带回一粒散发出难闻狐骚味的内丹,自称狐妖已经伏诛,有内丹为证,臭气熏的帝宫文武天官一个个脸色难看,天帝只得宣布放假三天,等味道去了再上朝。
此事蹊跷。
奈何众人对青龙一族多有忌惮,碍于面子,没人敢去质疑以性情乖戾、心狠手辣闻名于三界的沉婴太子。
这事就这么算了,反正仙冥界不追究,天狐族也不追究。
三界诛杀令就此作废。
然而,时隔几天,却有人去了苍龙王宫闹事。
*
老古董撒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溜进门。
阿嫣正在打包桌上的行李,一件件收入乾坤袋中,看见它,招了招手:“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在这儿住腻了,咱们换个山头住两天。”
老古董擦擦镜子上流下的汗水,跳上长椅,喘息道:“宿主——”
阿嫣瞥它一眼:“我不是你的宿主了。”
老古董汗颜:“叫习惯了。”眼珠子转了转,正色道:“说正经的,宿主,我听过路的精怪说,天上出大事了。”
一根短短的小手指指向天空,欲言又止,见对方并不追问,有些气馁。
过了一会,它叹口气,捧着脸道:“前些时候,仙冥界太子去苍龙王宫,找沉婴太子打了一架,不知所为何事……总之闹的很大,一个是仙,一个是神,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听他们说,那位胆大包天的太子也是古怪,刚到苍龙王宫,第一句话就说,说……”
几句话说的太长,口干舌燥。
阿嫣倒了一杯茶递给它。
老古董接过,咕咚咕咚喝下,长出一口气:“他说,他自知不是沉婴太子的对手,可他今天也不会走,他不能当真让那个人死后被人夺取内丹示众,天上地下,却无一人替她出头。”
阿嫣没什么反应,拿起一卷画,颇为陶醉地欣赏了一会,问古董镜:“你可知这是什么宝物?”
老古董疑惑地摇头。
阿嫣得意的笑道:“我听说南海有一画师妙笔生花,便把唐子明写给我的文章,带去给他看,叫他一边照着文字,一边看着我的脸,替我画画——你瞧瞧,可不是一笔一画都充满了才情!”
老古董气结:“你、你倒是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阿嫣平淡道:“听见了。所有人都聪明,就那和尚是个一根筋的傻子,不奇怪。”
老古董长叹一声,意有所指:“他以为你死了。”
阿嫣不答话,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本抄写的小册子,放进乾坤袋中。
老古董好奇地探头去看,见封面上写的几个字,瞬间无语:“宿主……这些唐子明写给你的文章,你每次搬家都得带上吗?”
阿嫣头也不抬,严肃道:“当然,这可是我的精神食粮,以后万万年的岁月,一切都会淡去,就这些文章,将永垂不朽。”
老古董:“……”
整理完了,准备出发。
老古董伸出小手,让阿嫣把它抱起来,一边问:“这次去什么地方?”
阿嫣并不作答,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走了好长的路,才低头瞧着它:“小古董。”她叫它,忽然笑了起来:“——想不想去看鼻青脸肿的和尚哭坟呐?”
*
四月芳菲,山上的桃花开的正好。
一阵疾风吹过,桃粉色的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轻轻落在白衣僧人的肩头。他浑然未觉,只是看着眼前荒废的山寨,怔怔出神。
他曾在这个地方待了二十年。
当时他躺在床上,便如一个废人,目光所能及的,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天地。
可他是知足的。
二十年,对于凡人而言,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可对他而言……太短暂了。
他平生以修佛问道为己任,以为人生最快乐之事,莫过于读经念佛,断绝七情六欲,便能心清如镜。
那二十年,他活的像凡人,并且对这样的生活多有留恋。
为何……不能再长一点呢?
多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他想留下一个人。
那人脾气实在不好,却老老实实地服侍了他二十年。
其实,即便他动弹不得,可那些经文,千百年以来,他早已铭记于心,倒背如流,根本不需听谁诵读……想让她念,不过是担心她内心戾气过重,伤人伤己。
但那人总是生气,偶尔念的烦了,会对他使坏,把佛经偷偷换成《金瓶梅》,声情并茂地朗诵,还会一分为二,用男声女声对话。
见他红着脸窘迫不已,她又高兴起来,用那卷淫书敲敲他的头,哼着小曲离开。
他不懂她,从未懂过。
可他……心里有她。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的人,便是终生不得入西天佛门,依旧无悔。
她死了。
那位容貌极其俊美冷酷,眉眼却总带着一抹阴沉气息的青龙族太子,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你想来送死,孤大可以成全你,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先去替那狐妖收尸吗?”
沉婴太子说,她死在这座山头。
明慈抬头,望着寨门。
这里早已荒废了,久无人居住。
他走了进去,当真在一处角落中,找到一座无名荒坟,孤零零的,只竖了一块石碑,上面什么都没写。
目光落在冰冷石碑上的瞬间,心口倏地一阵抽痛。
他皱眉,缓缓俯身,腿一软,在坟前坐了下来。
四月的晴天,一树树桃花,连成十里桃林,美不胜收。
看在他的眼里,却是满目山河成伤,桃林如血。
以至于,凭他的修为,居然没听见有人接近。
“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险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没——吃了一次亏不长记性,还想被人抢去当压寨夫郎呀?”
那么熟悉的声音,那么熟悉的言语,穿过记忆,在耳边响起。
他闭上眼,苦笑——原来,悲痛欲绝时,真会产生幻听,不只有练功走火入魔后才会如此。
可那道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带着几分不满:“喂,和尚!你在替谁哭坟?”
明慈一怔,缓缓地,迟疑地睁开眼睛。
有人从树上跃下,停在他面前。
红衣墨发,像极了……像极了当年劫下马车,挑开车帘,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土匪,那笑容只有一瞬间,她看见车里是他,便沉下脸,嫌弃地走开了。
当真……不是梦么。
他轻轻唤了一声,如若梦呓:“师妹。”
阿嫣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显然对那座孤坟更有兴趣,上下看了几遍,对怀里的古董镜道:“做戏做全套……青龙族太子给我立了个无字碑,还是我来填上罢。”
她弯下腰,指尖用上几分力,在石碑上刻下两行小字。
死因:
美死的,勿念。
才刚写完最后一笔,身后有人靠了过来。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沉静淡雅,温暖而干净。
阿嫣以为他要抱她——这样的场面,抱一下似乎是正常的反应。
可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停住不动,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便放下了。
耳旁响起他的叹息:“……是真的。”
阿嫣回头,见他的眼眸隐约泛红,容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唇边却带了一丝淡淡的笑……笑中透着无尽的苦涩和委屈。
明慈抬起头,望向天边,喃喃道:“沉婴太子没有杀你……可他为何要骗我,说你已经死了,还要我替你收尸?”
阿嫣斜睨他一眼,凉凉道:“也许是见你太蠢,让人自然而然的想要作弄罢。”
明慈又是一愣,看着她,笑意更深:“……是真的,那就好。”然后,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耳尖微红……渐渐的,那颜色渗透到了他耳根、脸颊。
阿嫣问他:“你和人家打架了吗?”
明慈点点头。
阿嫣又问:“受伤了?”
明慈微笑道:“还好,我的金身已成,无碍。”
阿嫣有点惊讶,接着又释然了。
这么久了,她把炼容心法练到第十层,他自然也能重修金身。
只是……
阿嫣想起什么,看着他的眼神便有些惊奇,来回打量着他:“哎呀……算算年月,那可不得万年的童子身了?……了不起,佩服佩服。”她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脸,眉眼弯了起来,调笑道:“恭喜你呀,离师父的境界又近一步。”
*
明慈不急着回仙冥界,阿嫣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他们收拾了一下房屋,在寨子里住下来。
期间,阿嫣时不时的失踪个两三天,带着老古董,外出搜刮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但最后总会回来。
过了两个月,进入夏季,天气变热了。
山间蚊虫特别多。
每天晚上,老古董一边挥着短短的小手臂,不胜其烦地拍开镜子上的蚊子,一边羡慕又眼红地看着床帐后的人。
宿主的那位师兄有着不败金身。
——夏天不怕热,不出汗,蚊虫不近,冬天不怕冷,不会冻伤。
宿主是狐狸,便是有万年的道行,照样是十分吸引蚊虫的骚狐狸,于是,她干脆把枕边人当成了降温驱虫的抱枕用。
在她睡着以后,老古董经常可以听见男人低低的念经声。
不停的念,不停的念——果然烦的很,难怪宿主在西天呆了七百年,一听和尚念经就头痛。
起初,那和尚总是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后来,那和尚开始念:“成亲了才能行周公之礼,成亲了才能行周公之礼……”
但是他闷了几个月,也没能向宿主提成亲的事。
老古董十分愉快的发现,他们虽然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但是始终没有任何少儿不宜的举动。
这对宿主来说,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活久见。
老古董当然是很开心的。
——没有单身狗喜欢整天看人秀恩爱,单身的镜子当然也不喜欢!
*
阿嫣是真的喜欢金身的功用,后悔当年在西天,没有学这门实用的技能。
虽然早八百年前就没了童子身,但她也是可以练的啊,慢一点有什么关系,对于重要的事情,她的耐心足够用。
她开始缠着明慈,哄他,叫他教她。
明慈自然是愿意的。
可是,渐渐的,阿嫣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啰嗦的和尚最近不啰嗦了,有时候看着她,总会不由自主的叹气。
夜里,她抱着他,像抱着冰块,耳旁也总会响起他的叹息声。
他变得越来越忧郁。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又在那里一个人唉声叹气,阿嫣受不了了,对他说:“你再叹气,我踢你下床。”
明慈便抿起唇,过了很久,低声道:“师妹。”
阿嫣皱眉道:“叛出师门很多年了,勿念。”
明慈闭嘴安静了一会,轻轻抚上她的长发:“……师妹。”
阿嫣眼睛睁开一条缝,不耐烦地瞪他,却见清凉的月光下,他眼圈微红,愣了愣,奇怪道:“秃驴——你莫不是哭坟哭上瘾了,这是作甚?”
明慈垂眸,声音很轻,明显底气不足:“成亲罢。”
阿嫣看着他。
半晌,只听他又说:“再不成亲,过了夏天,或者等你练成金身——”话音戛然而止,他背过身,低低道:“——你就不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