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时,雨停了。
茶卡盐湖的上空虽没放晴,但翻腾着的乌云映着水天一色,像副飘着雪的水墨画。
雨停后,曲一弦回车上看了眼。
傅寻还在睡。
他中途应该醒来过一次,又放低了座椅。脸微微侧向车窗,只留半张被冲锋衣衣领挡掉大半的侧脸。
要不说人长得好看是上天赏饭吃呢。
曲一弦光是看着傅寻那半张脸就没好意思闷着他,熄火后,还开了半扇车窗给他通风透气。
眼看着时间还早,她嫌一个人待着闷,留了袁野在车里守着,她就跟公园里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踱着步,就凑到人家的牌局上看牌解闷。
能在景区停车场斗地主、闲唠嗑的基本都是车队的领队。
茶卡盐湖素来有天空之境的美称,景色好,摄影师可发挥的空间大,一指挥一快门,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更别说拍到满意为止了,同是女人,能不知道一个姿势360个角度都不同吗?
等姜允出来,起码要两小时。
曲一弦心安理得的在牌桌后站定。
——
傅寻醒来时,转眼看到的是坐在驾驶座上的袁野。他闷头打着手游,时不时低低骂两句“猪队友”,等下意识转头去看傅寻时,吓了一跳。
“寻、寻哥,你醒啦?”
他扯下一边耳机,边顾着游戏边说:“姜允还没回来,我们都在这等着呢。”
傅寻没动。
他适应了一阵,才哑声问:“你曲爷呢?”
“我曲爷去前面看人打牌解闷了。”袁野接话接的顺溜,笑了两声,又补充了句:“我悄悄跟你说,别看我曲爷业务能力满分,在外头比我这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还要男友力,她其实是个手残,不会玩游戏。”
傅寻问:“那她拿什么打发时间?”
“起初是玩绳结,打绳结能被她玩出花来。后来技术方面赶上来了,她就倒腾车,我之前开的那辆普拉达,被她拆了不知道多少次,每次装回去不是给我少个螺丝就是少个零件,烦人得很。”袁野抱怨完,瞅了他一眼,小眼神里带了丝讨好和小请求:“你别把我曲爷这些糗事往她跟前说啊,她不敢拿你怎么样,回过头来肯定找我撒气。”
傅寻低笑了一声,听出来了——这的确是曲一弦能干得出来的事。
袁野见傅寻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他留意了眼时间,问:“寻哥你要不要去洗把脸清醒下?景区外头就有卫生间,等你洗把脸回来,姜允估计也该出来了。”
傅寻颔首,他下车,穿上冲锋衣外套,淌着水坑过了车道去找卫生间。
刚过了一个车道,就瞧见了坐在一辆面包车后备厢里凑热闹的曲一弦。她在牌局之外,又清晰得像立在牌局之中,眉目鲜明得像是刚透出云层的那缕阳光。
意外的,傅寻停了下来。
曲一弦只观着一方战局,间或扫两眼临时支起的小桌几上,有些凌乱的牌面。
她的表情,傅寻特意分析过。
她胸有成竹时,嘴角会噙着几分笑,不明显。看着有些高深莫测,但要搭配考究也许她自己也没留意到的小动作。比如现在:她搭在膝盖上手指,指尖每隔几秒就轻轻敲一下。
这是在记牌,算牌。
就跟七月初在古河河谷雅丹群那晚一样,她算着可调动的车辆和可支配的救援力量,或许她自己也没察觉到,她每计算一种方案时,悄悄记数的指尖。
如果没有把握,她的眉心会微蹙,给人传达“这事有点难但并不是完全无药可解”的讯息。那时候她的指腹会摩挲着一切当时在她手边的东西,可能是对讲机,可能是矿泉水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的袖口。
相比之下,傅寻更爱看她得意时,或非要和他杠出个输赢来的模样。那时的曲一弦,眼角眉梢才是鲜活的。
袁野打完一局游戏,往后视镜里瞄了眼。见傅寻站在路口不动,以为他是没找到路,热心地下了车,准备去指路。
他刚小跑了几步,站着不动的傅寻忽然抬步,挑了个喜欢的方向,走了。
袁野跟过去,站到傅寻刚站过的位置,往他刚才看的方向眺望了眼。
除了景区大门的牌子,啥也没有啊……
他挠头,正要往回走。收回目光时,余光瞥到坐在面包车后备箱里看牌局的小曲爷。
这下,袁野更费解了……他曲爷有什么好看的?还没他长得万里挑一,有特色呢!
——
姜允出来时,已经是下午的一点半。
曲一弦领着几人在附近的牛肉面馆解决了午饭,没任何停歇,立刻出发赶往下一程。
傅寻没换车,他格外自然地坐进了巡洋舰的副驾。
姜允一下就怯懦了,在面馆门前观望了两眼,直到曲一弦从车里探出头来催她:“磨蹭什么呢?上车啊。”
之前没有傅寻时,车内的气氛顶多叫安静。但他一来,什么也不用做,车内的氛围就跟泰山压顶似的,莫名其妙地充斥着满车厢的压迫感。
姜允也拘束起来,她抖了抖下盐湖时沾湿后又风干的牛仔裤裤腿,小声问:“曲姐,我能不能拧一下裤子?”
曲一弦往后视镜里瞥了眼,随口问:“怎么了?”
姜允的声音更小了:“我身上全是盐……”
曲一弦打趣:“怎么着,你还进盐湖泡了个澡?”
“没。”姜允有些窘迫:“盐湖太冷了,室外温度十一度。我就没敢脱裤子,直接套在长裙里。结果一下水就沾湿了,吃过饭……裤子干了全是盐。”
“拧吧。”大不了她明天早上早点起来洗个车。
车后淅淅索索折腾的动静里,曲一弦斜了眼傅寻,问:“哎。”
傅寻侧目,目光有些深,有点沉,想卷进深渊里的风一样,连个影子也没有。
曲一弦从烟盒里摸出块糖,咬进嘴里,剥了糖纸:“你能不能把你的气势收一收?没见着吓到我客人了吗?”
傅寻往后视镜一瞥,极淡的一眼:“我难道不是?差别对待。”
嘿,这年头怎么还有这么碰瓷的?
他是客人还是来添乱的,自己心里没点数?
曲一弦磨牙,说:“没办法,我仇富。”
傅寻却突然弯了唇角,答:“那就没办法了,你继续差别对待吧。”
曲一弦:“……”
——
沿315国道一路向西行驶,约四十公里后,经过了伫立在国道上的出口指路牌。下高速后,转道往南。
进外星人遗址,要先经过可鲁克湖和托素湖。
可鲁克湖是微咸性淡水湖,湖底泥质肥厚,生态环境极好。
紧邻公路一侧的湖水清澈,路边更是拥着一丛丛芦苇,飞禽鸟兽,景色丝毫不比青海湖逊色。
曲一弦半路停了一次车,让姜允拍照。
她沿着路边来回走了两趟,给傅寻指了路边的野生黑枸杞看:“不让摘。”
傅寻难得下了车,在遛貂。闻言,分了个眼神过去:“我有摘?”
“没有。”曲一弦看着他肩上那只大白老鼠:“我说给它听的。”
傅寻挑眉,说:“我看它挺想用你磨牙的。”
再上路,曲一弦一路疾驰,抄进去往外星人遗址的小路后通过路口一道被当地林业部门废弃的大门继续往里深入。
渐渐的,临湖那侧的公路从荒原浅滩变成了戈壁滩。
托素湖上已近日落,日光昏寐,肉眼可见天上厚厚的云层被镶了金边,整片茫茫然不见尽头的戈壁滩也颜色黯淡,透出黄土原有的土色。
傅寻注意到,她的驾驶状态在进入托素湖范围内就从轻松变成了谨慎。
对讲机里,袁野的声音啧啧而起:“曲爷,托素湖真的是个好地方啊,你看哪能再停个车不,让姜允下来拍张照啊。这里穿红裙,扬丝巾,绝对不比青海湖的风景差。”
如果说青海湖的景色是浓墨重彩的油画,每种颜色的饱和度都饱满到亮眼。那托素湖就是褪了妆的素色,它的湖面壮阔,对岸是黑礁石般沉默伫立的戈壁。岸边的芦苇,一丛一束,像飘落的羽毛。
风吹过,烟波浩渺,水天一色。那景致无遮无拦,全落进了眼底。
“这里不停了。”曲一弦绕过一处塌方的路面,继续往前赶路:“不然回来时光线太暗,不安全。”
她给傅寻指了指路边的塌方:“这条路其实是去年刚修的,倒不是修的路质量不好。原本去外星人遗址的路就那么点土路,要走戈壁滩过,双向一汇车,一侧是戈壁,一侧是托素湖,进退两难。”
“后来外星人遗址发展成旅游景点了,才修了路。但没什么用,才一年,路基被托素湖啃得跟豆腐渣一样,不知道哪里就塌方了。”
姜允不解:“托素湖啃路?”
她刚才忙着感慨托素湖的景色,一路专心按着快门,一耳朵听到关键词,就来请曲一弦答疑解惑了。
“托素在蒙古语里是‘酥油湖’的意思,是典型的内陆咸水湖。它不止啃路,还啃人。”后半句单纯是吓唬人的。
姜允却当真了,吓得花容失色:“怎么啃人?”
曲一弦也来劲了,她打了个比方:“湖怪。湖怪知道吧?”
姜允点头,点完想起她看不到,又说:“我知道,尼斯湖水怪那种?”
曲一弦差点笑出声,小姑娘就是好忽悠啊。
她一本正经地附和:“是啊,外星人遗址就在白公山上,北面环湖,环得就是托素湖。而且,你看——”
曲一弦给她指了白公山的方向:“像不像一座金字塔?有个传说,说白公山是外星人进入地球后第一眼看到的适合地面登陆的地方。现在留下来的外星人遗址,就是飞船的发射器。那托素湖里有个湖怪,是不是挺正常?”
姜允“啊”了声,直觉自己被忽悠了。但是想想,又觉得曲一弦说得挺有道理。
她转身,扒着车窗往外看。
水波荡漾,整个湖面平静又壮阔。它不像西湖美得秀致,西北的景即使美也有种当地独特的粗犷和波澜。
沿着这条唯一的必经之路又往前开了十公里后,白公山近在眼前。
白公山的沙化已经非常严重,沙土和沙漠里的细沙一样,风沙一样,无孔不入。
曲一弦寻了个空地停车,熄火后,她招呼袁野领姜允去景点,顺便帮她扬扬丝巾拍些照。
她则叫住傅寻,勾了勾手指,说:“你,跟我走。”
“这里有个卖古玩的,眼神还挺毒。我之前带客来过这,闲着没事干跟他聊过,知道他的进货渠道在敦煌。而且吧……”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他来路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