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不是歇斯底里的,而是带着浓浓的希冀和哀伤。
“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怎么突然就辞职了,还搬了家,一声招呼都没打,妈妈很担心你。”
周扬攥在手上的一颗钉子不留神掉了下来,地上铺着白底红字的保护垫,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只能看到赵姮的背影,赵姮一直没说话。
中年女人短发,银白发丝参插其中,两颊消瘦,眼袋垂挂。五官不错,年轻时容貌应有几分不俗。
她眼神柔弱关切:“你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你好像瘦了好多……”
“没有。”
周扬终于听见赵姮开口,“我体重还长了半斤。你不如少说点废话。”
赵姮说话鲜少带攻击性,这回她攻击性明显。
中年女人手按住门,“没瘦就好,你过得好就好……”她望进屋内,打量房顶地面,说,“我不知道你买了房子,我这样突然找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对不起,我、我待会就走。”
她说着偏头,似乎从边上拉过来什么,“你弟弟很久没见你了,他昨天还提起你。”
轮椅上的男人被拉到门口,他叫了声:“姐姐。”
中年女人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说:“这些日子我忙着照顾他,也没有关心过你,我就担心你有没有好好过年,有没有吃点好的。我下回给你煲汤好不好?”
她见赵姮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最近忙不忙?我看你这边在装修,要不要我帮忙?你好专心工作。”
赵姮依旧没开口,周扬却看到她腿侧的手在抖,连带着手臂也有轻微颤浮。
周扬一怔,他立刻跳下桌子。
地面明显颤动了一下,中年女人视线移向屋内。
周扬大步走到赵姮身边,他偏头看她一眼,见她面无表情,眼神冷冽,他手臂碰触她的,轻巧将她顶开,挡在她面前。
赵姮抬眸,只看到他一点下巴和肩膀。
周扬一句废话都没,他杵在那就是威胁,“出去!”他冷声道。
中年女人愣了愣,她下意识后退,看向赵姮:“姮姮……”又想到儿子,赶紧把轮椅也往后面拉了拉。
赵姮站在周扬背后没理会,她冷静下来,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直接拨通物业电话。
周扬像堵高大坚固的壁垒,替赵姮挡住外侵,可门外之人并不是要应战。
中年女人愣过之后,驼下背来,无助地流泪:“姮姮,妈妈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你吃得好住得好我和你弟弟就放心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弟弟更不会拖累你……”
周扬准备关门,轮椅上的男人突然逼近,卡住门槛。
物业和保安很快赶来,出电梯时却被眼前的画面慑住——
高个男人连人带椅的将一个瘦弱男人搬起,走到刚打开门的电梯,把轮椅重重放下,又反身抓住一个中年女人的手臂,将她抡进电梯。
周扬朝看呆的物业和保安道:“麻烦看着他们离开,大白天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闯进楼里的。”
物业反应过来,也认出了这两人,他们对这对母子也“深恶痛绝”,两人陪同下去,电梯门关上时周扬还能听见中年女人的惨哭。
他走回赵姮身边,低头看她:“没事了?”
赵姮摇摇头,右手还紧攥着手机。
周扬也不多问,他抓住赵姮胳膊,把人带回屋里,门外电梯响,两人条件反射地转头,见一名物业走了过来。
物业未免担责,特意上来一趟解释。
“赵小姐,真是抱歉,那对母子其实已经来过好几回了,第一次来让我们查你的具体门牌号,我们不可能帮她查。”
“而且她可能说错了你的名字,我们事后查电脑,也没找到你。所以一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你,没能及时通知到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今天他们应该是一层楼一层楼的敲过去的,刚才就有人向我们反应,我们来得晚了,实在是抱歉。”
赵姮摇头,她克制住自己,只说:“以后他们如果再来找我,请别给他们开单元门。”
物业道:“这你放心,我们已经认得那两个人了。”
楼下电子门锁住,没有门禁卡外人进不来,除非拨号叫监控室开门。
那对母子被请下楼后并没离开,他们待在花坛边,不吵也不闹,只是时不时地抹眼泪,不一会就有几人好奇地聚过来。
赵姮站在阳台上,听不清楼底下说什么,只是见到那几个不知是业主还是路过的人,抬头朝楼上看。
周扬站在她边上,一直侧头看着她。
赵姮望着楼下,忽然说:“他们每一场戏的开头、表情、语气都一样。”
没等周扬开口,赵姮又道:“你去忙吧,我要工作。”把人推出阳台,她拉上玻璃门。
赵姮把自己隔绝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她把折叠椅搬到一侧墙壁,楼下的人看不到她。
她坐下来,重新打开电脑,手指贴着键盘,她脑中还是空白的。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敲字,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半晌,“咚咚——”
赵姮侧过头,见到周扬在敲玻璃门。她坐着没起,把门往自己这头拉。门较重,底下又有碎石卡住,她这姿势很难使力。
忽然一轻,她抬起头,是周扬把门推开了。
周扬站在那,手臂上抬靠住门,问:“还没忙完?”
“快了。有事?”
“我叫了外卖,该吃午饭了。”
已经快下午一点,是该吃了。赵姮起身,朝楼下瞟了一眼,人还在,依旧在不动声色地哭惨。
外卖摆在木桌上,周扬说:“桌子擦过了,我叫了四个菜。”
赵姮一眼看到外卖袋子边上的白酒,她朝周扬看:“酒?”
周扬说:“外卖店有,顺便买了一瓶,喝点?”
“……又要灌我酒?”
“我是什么时候灌过,都是你自己喝的。”
两人一静,都想起那回酒后失控。
周扬微垂着头,瞥她一眼。他打开白酒,在纸杯里倒上。把一只杯子摆到赵姮面前,他说:“喝吧。”
赵姮拿起杯子,在手中转了转,打量周扬:“喝了酒,你下午还做事么?”
“做,少喝点。”
赵姮喝了一口。
菜全摆出来,用料很足,两道辣菜让人食指大动。没有椅子,两人面对面站着吃,赵姮挑着菜问:“房子最快什么时候能装修好?”
周扬想了想,“全弄好,再怎么快也要四月底。”
赵姮轻轻叹了下:“不能再快了?”
周扬摇头,“当初拖太久。”他问,“很着急?”
“嗯。”赵姮打量客厅,“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当然着急。”
周扬不作声,他吃了几口,才说:“听说这本来是婚房?”
赵姮看向他,“听周余伟说的?”
“嗯。”
“……14年下半年的时候买的,当初是准备做婚房。”
周扬想起那本手账上的日期,似乎是在2014年10月买的房。
他看出赵姮一直在精打细算,昨天买家电家具她做了好几种组合,省下不少钱。
周扬问:“钱方面这么吃力,为什么不慢慢装修?”
“把钱花光才好,留着存款让那对母子来咬一口吗?”
周扬停筷。
赵姮微笑,她拿着纸杯,慢慢走到阳台,往下瞧,刚好看见中年女人推着轮椅上的男人走出小区。
周扬走到她身边。
赵姮轻声道:“我可以面对讲理的人,也可以面对不讲理的。但我不能面对可怜人。你知道吗——”
赵姮歪着头,含笑看着周扬:“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对你和小亚的印象一点都不好。”
周扬垂眸,“为什么?”
“因为你让他下楼去解决事情。”赵姮视线落在远处,“谁弱谁有理,这种事不少见。以前我是旁观者,看个热闹,等自己经历过才明白那种感觉。”
赵姮苦思冥想似的,眉头微微皱着,“用可怜逼迫他人妥协,不妥协?好,所有人都会对你说,‘你看,他们已经这么可怜了’,你就变成了过错方。”
那对母子就是可怜人,让赵姮成为了过错方。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去年第一次见到这女人,听说她还有一个大女儿,比我大两三岁,我没见过。她儿子因为意外造成下半身瘫痪,她说她之前从没打扰过我,现在只希望我看在她十月怀胎生下我的份上,能借她一点钱。”
“……你给了?”周扬轻声问。他没用“借”这字,用的是“给”。
赵姮听出来了,她笑了笑,道:“一开始没给,可他们太可怜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周余伟也是,所以我就给了他们两万。”
“然后就没完没了了。”周扬用的是肯定句。
“嗯。”赵姮说。
他们在她公司里下跪,在周余伟单位里哀求,他们很懂得博取同情的技巧,就像刚才那一幕幕,他们只是关心她,想亲近她,而她自己衣着光鲜,有血缘关系的生母和弟弟却要穷苦度日。
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们,用苛责的眼神看着她。
“以前我曾经怨过我养母。她不肯供我读大学,说她养我到十八岁,已经够仁至义尽。可当初明明是她和前夫生不出孩子,所以才要抱养我。”
周扬忽然抚摸她的头,她一头栗色的秀发浓密柔顺,手心底下有浅浅的温度。
赵姮朝他微笑,“现在我要感谢她,至少在她跟前夫离婚前,她也是真心疼爱过我的。她把我养大成人,让我有吃有穿,有地方遮风避雨。最重要的是,我赚钱后,她从来没主动要过我一分钱,没干涉过我的工作和生活。”
赵姮微微低下头,视线中是周扬的裤脚。
头顶上的手掌一直没有离开,那手又大又温热,她记事后第一次被人这样抚摸头。
赵姮手微动,纸杯被她捏皱了,里面的酒差点溢出来,她喝掉一口,再开口已经极其平静。“我站得腿酸。”
“……昨天走多了?”周扬问。
“大概是吧。”
“去坐。”周扬朝折叠椅示意。
赵姮去那坐下,轻轻捏揉自己小腿,周扬把吃得都转移出来。
阳台水龙头下有两个空的油漆桶,平常用来冲厕所和接水使。周扬将两只桶翻倒,一只摆菜,一只自己坐。
他原本就比赵姮高,油漆桶又比折叠椅高,这样一来,他只能低头看对方。
赵姮喝得有些热血上涌,她已经脱掉外套。她把纸杯递给周扬:“喝不下了。”
周扬拿走,把剩下的酒倒到自己杯子里,问她:“吃不吃饭?”
“吃一点吧。”
周扬把饭盒从阳台大理石上拿起,掐了一半,递给赵姮。
赵姮夹了几口,忽然听到他说:“你挑男朋友的眼光不怎么样。”
赵姮一顿,抬头朝他看。
她去年一年的经历一目了然,前男友不堪忍受,与她分道扬镳,周扬猜都不用猜。他说完就直直地盯着赵姮。
“你挑女朋友的眼光也不怎么样。”赵姮说。
周扬:“……”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眼对眼,赵姮需要仰着脖子。修长脖颈下,锁骨撩人。
小区外停下一部宝马,周余伟从车里下来,他走进时抬头,想看那间房子,却见十楼阳台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身形高大,并不多见,女的他已熟悉七八年。
两人靠着下方的玻璃窗,脸贴得极近,像在接吻。
周余伟后退,不敢置信。直到看到女人手臂勾住对方脖子,他才猛地转身,冲回车里。
细碎阳光洒落,赵姮离开周扬的唇。周扬摸着她的头发,低着头说:“别住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