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死魂, 往生门。”这六个字在方岚舌尖上来来回回滚过多遍。
何为死魂, 何为生门?
詹台自幼受道法熏陶, 和她这样半路入门的门外汉,看待问题的角度并不一样。
牛头鬼差也好,马面罗刹也好,对于方岚来说不过是口耳相传的民俗传说,却转眼之间变成了活生生存在的真实事物。
她入江湖两年,仍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习惯过。
水牛引魂, 眼泪可助生人见鬼。她早早便知晓这个。可是马面罗刹此物, 江湖上面传言甚少, 她也是在詹台身边, 才第一次听说还真的同样有引魂的罗刹马面。
送死魂, 往生门。这话乍一听很像是魂魄转世投胎。方岚想道。
但是往生之人投胎转世, 却与由水尸魂编织而成的魂网,没有半分关联啊。
方岚皱起眉头, 死魂一物,也许并不仅仅指代投胎转世的往生之魂。
摆在他们面前的,分明便有一物也称得上是死魂。
水尸魂。
活人被封在人皮尸蜡之中, 生生浸入水中直至殒命, 生魂不在尸魂永存。
水尸魂,不就是死魂吗?
方岚恍然大悟, 看向詹台道:“迎来送往…莫非马面罗刹负责的是,本不应当留存世间的妖孽死魂?”
詹台赞许地冲她点头:“你说得对,牛头鬼差负责人, 而马面罗刹吞噬送走的,就是本不该留在世间的死魂。”
“比如,水尸魂。”
所以,魂网和水尸魂的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作为诱饵,勾引出马面罗刹吗?那马面罗刹,又能有何用?
詹台轻轻摇头,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诱马面罗刹出现,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最后的结局能够得到什么。”
“鲤鱼精遇到的魂网,是山涧妖物将七八岁的女孩子炼成水尸魂,又利用魂网将她们捆缚在一起,各取样貌绝色之处,凭空制造一个绝世美人,好勾搭夜晚经过的过路人谋财害命。”
“我们这次遇到的魂网,却是由田友良、张大川、张燕和于明的水尸魂组成。”
“田友良和张大川为于明所杀,也由于明炼制成水尸魂。”方岚说,“可是于明十年之前不过是一个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从小家庭环境简单。”
“他为了复仇接触道法,就像我为了找人而踏足江湖一样。”方岚沉吟,“可我在江湖浸润两年,费尽心思用尽努力,却只能接触到道法皮毛,一知半解罢了。”
“他如果不是家传绝学,又是怎么在短短一段时间内掌握人皮尸蜡和冥王船这般绝顶技艺呢?”方岚对詹台说,“你曾经说过,他道法修为丝毫不在你之下,如果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又怎么可能做到?”
詹台轻轻叹一口气,说:“不仅仅是这样,于明选择炼制人皮尸蜡的人选,也很值得斟酌。”
“田友良和张大川,都是罪大恶极泯灭人性之人,可谓天生的恶魔。于明杀了他们炼制成水尸魂,图的,到底是他们的皮囊,还是他们邪恶的心性?”
“于明被张燕炼制成水尸魂,张燕又被背后之人炼制成了水尸魂。于明姑且撇开不说,那张燕做下这等残忍卑劣的事情,就算是为了弟弟报仇,但她狠辣阴毒执拗固执的心性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四个人彼此相杀,手上皆有命案,杀人毫不手软。五逆十恶,造作杀生,妄语贪念,几乎样样都有。”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水尸魂织成的魂网,会是什么样子?”詹台轻声问。
方岚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当日鲤鱼精遇险,四个面容姣好的七八岁女童炼成水尸魂,就可以组成一个貌美绝伦的绝世佳人。
那今时今日,四个穷凶极恶的恶人被炼制成水尸魂,四个人彼此之间皆有血海深仇,杀生孽缘愤恨怨毒不止,却被一张魂网牢牢捆缚在一起日日相对。
仇恨不灭,怨毒更深。这样一张邪恶至极的魂网,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魂网…除了可以萃取尸魂精魄,集采众魂之长幻化人形,还可以做什么?”方岚颤着声音问。
詹台深深凝视她,说了两个字:“于明。”
问题的关键,在于于明。
这个一开始被当做棋子炼制水尸魂,却阴差阳错被暴露于詹台和方岚面前的,被错漏的一个人。
于明的死,极有可能并不在计划之中,而是因为詹台和方岚的打草惊蛇,而临时策划出来的一个意外。
于明发觉田友良和张大川的失踪引起了詹台和方岚的怀疑,因此开始了对林、宋、方、詹四人的监视之行,也因此来到了京城。
而他的异常行为,引起了背后高人的注意,并且很有可能察觉了于明凶手的身份已经暴露的事实,在此之后对于明起了杀心,并且再度利用从未放弃寻亲的张燕杀死于明灭口。
张大川和田友良被炼制成水尸魂是精心策划的结果,但是于明的死要仓促许多,很明显像是察觉了风险之后的一时起意。
因为于明的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于明身沾尸蜡浸水身亡,阴差阳错被炼制成水尸魂,却在张燕分尸的时候,附身在张燕的身上,通过逐渐控制张燕的左手乃至意识,伺机为自己复仇。
水尸魂附身于人,可以慢慢迷惑人的心智,改变人的心性。
就好像张燕被附身之后,不但左手渐渐不受控制,就连她砍去左手之后,都没有阻挡张燕理智逐渐丧失的过程。
也正是因为张燕被水尸魂附身之后神智渐失,才会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接近林愫和宋书明,在网上发出引人注意的小说章节,甚至将自己被砍下的左手分尸。
也正是因为如此,詹台和方岚才能够最终注意到于明被杀害的案件。
“于明被炼成水尸魂之后…”方岚喃喃地说,“附身了张燕。”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才是魂网除了幻化人形之外,最重要的作用和目的。
她睁大了眼睛,望向詹台。
詹台深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你猜的不错,于明因为水尸魂而附身于张燕上。”
“而由水尸魂编织而成的魂网,最终的目的,就是附身。”
谜底已经呼之欲出,方岚却偏偏在此时越发不敢相信,惊怒交加。
谁来附身?附身于谁?
谁来附身?自然是魂网集结而成的四个邪恶怨毒的恶魂。
张燕、于明、田友良和张大川,身负命案本就铁石心肠,何况彼此之间皆有血海深仇,绝无可能和平共处,却生生被魂网捆缚其中,仇恨怨愤阴毒更是难以想象。
水尸魂取这恶魂之萃,做出堪称这世间第一大恶人的魂网,又到底是要附身于谁?
“至善至恶,至恶至善。魂网编织世间至恶,必是为了荼害世间至善。”方岚眉头紧锁,“谁是世间至善?又为何要附身于他?”
詹台轻轻摇头,又说出方岚意料之外的四个字来:“马面罗刹。”
马面罗刹吞噬魂网,正是魂网的克星。又与这一切有何关联?方岚不解。
詹台嘴角深抿,转过头来凝视着漆黑一片的窗外:“马面罗刹从来都不是原因,而是最终的结局。”
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
不属于这世间的水尸魂和魂网,逾期飘荡在人世间。而负责送走死魂的马面罗刹,将水尸魂和魂网吞噬,从此尘归尘路归路。
妖孽邪祟被灭,人间一如既往,凭空制造的法器再是举世无双,也逃不脱生死明灭的佛缘定律。
“所以…费尽心思制造这样一张魂网,却逃不脱最终被灭亡的结局。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詹台循循善诱。
“邪灵…魂网…附身…灭亡…这四个词语彼此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他的声音低缓深沉,慰她躁动抚她心神。
方岚闭上眼睛,许久之后缓缓说:“魂网聚邪,是为了附身于人,附身于世间至善之人——直到利用完毕之后,再由马面罗刹前来灭口。”
方岚咬牙慨叹,好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水尸魂凑够恶人魂魄,魂网集结成世界至恶,附身于人。那人被邪祟至恶附身,心神俱丧,乃至为人所控,傀儡一般。直到作恶完毕之后,再被马面罗刹吞噬于世间。
詹台却勾了唇角,冲她轻轻摇了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的确是借刀杀人,的确是过河拆桥,的确是用后即抛的阴毒之计。但是却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他说,“魂网附身,为何要取这么多邪恶至极的水尸魂呢?”
“因为被附身的那个人,本性秉善啊。”詹台说。
正因为本性善良又明辨是非,所以才需要收集至恶之人的水尸魂来织成魂网。若是魂网邪恶不足,还未必能够抵御这明善宽厚之心,达到附身控制的效果。
“江湖之大,道法万千。附身之术虽然不多,但是也并非只有魂网一条法子可走。”詹台说,“炼制水尸魂织成魂网,既麻烦,又繁琐,还因牵扯人命极易惹人注意。为何偏偏要选择这条路来附身于人呢?”
方岚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詹台语中深意。
“因为魂网附身,有马面罗刹留作后手,无论事态发展到何种地步,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马面罗刹终究会出现,魂网也终究会被吞噬,消散在人世间。”
“选择魂网,是因为魂网有马面罗刹这个天生克星。”
“留这条后手…只能说明一件事。”詹台浅笑着说。
“魂网将要附身的这个人,道法极为精进高深。马面罗刹留作后手,是为了借神佛外力,杀了他。”
“所以…魂网最终的目的,是为了附身并控制一位道法精进高深,而心性秉善纯良的高人?而这位高人最终,却会因为马面罗刹吞噬水尸魂而死?”方岚仍处在震惊当中,但是前因后果和整个案件的脉络却越来越清晰。
水尸魂炼制,集聚世间五逆十恶制成至恶魂网。魂网附身于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借马面罗刹的神佛外力,动手杀人。
“如此大费周章,竟然是为了杀一个人?”方岚惊疑交加,“什么样的人物,竟会让人忌惮如斯?”
“心性秉善纯良,道法精进高深。而且,还让人忌惮到了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动手的地步。”
詹台没有说话,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挑,褐色的眼珠流光溢彩,眸中万千光芒。
“这样的人,我恰好真的知道一个。”
詹台和方岚对视片刻。他眼中深意满满。
秉善纯良、道法精进、遭人忌惮。
“七月末,老林最后一次和宋书明联络,提到他来到山西龙城处理一单案子。”詹台说,“他虽未明说案件棘手,但是曾经提到,直到林愫生产之前才会抽空赶回帝都。”
他微微一笑,突然转身逼视鲤鱼精,问道:“龙城自七月到今天,可有发生什么棘手难办的案件?”
鲤鱼精被他突如其来这一问,激得浑身一激灵,脱口答道:“不曾听说。这半年来风调雨顺,城中诸事安稳,没有听说过哪里曾经出现血案凶杀。”
方岚倏地回头,眼风冰刀一样朝鲤鱼精投去,眉头紧锁厉声质问道:“詹台只问是否曾听闻棘手难办的案件,从来没有提到过与人命相关,你为何脱口说出血案凶杀四个字,是谁教你的?”
“何况三个月的时间内,就算江湖上再是风平浪静诸事安稳,难道你身处闹市之中,却连一些小道八卦也不曾听人讲过吗?詹台问你是否听闻棘手难办案件,你就算这三个月内并无耳闻,听到这样的问题,第一反应难道不是你去打听吗?为何斩钉截铁地说出城中诸事安稳四个字?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她冷笑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掌心中的桃木短剑已经架在了鲤鱼精的脖子上,刃薄如蝉翼,削血肉如泥。
“我和詹台初到你店中,你抖如筛糠,眼中却无惊惧之意。你趁我二人不备,本可独身逃走,却偏偏非要多此一举带我一并,拖累了你自己的速度,乃至于再度落入我二人之手。”
“胡易凌晨入城,我和詹台却是昨晚就已离开。你如果真的如此恐惧我们,为何不趁夜色跳入汾河之中?我们两人一狐,又如何追得上一条鱼?”
方岚冷哼一声,手下用力,桃木短剑刺入鲤鱼精白皙的脖子,沁出一缕红丝。
“说罢,到底是谁指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