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拧巴了眉头,望着他的眸子,心被酸水填得满满当当。我知道,我完了。
是星火燎原那种绝顶的覆灭。
可我已没有那么多鲜活的七年可以再为他挥霍。
此时他掐着我的手腕,我没有摔倒在地,但手腕痛得不比摔倒在地差多少。我更情愿摔倒在地,因为他这样掐着我,我挣脱不得。心也挣脱不得。
我要如何回答他我这些年去了哪里,难道说我在柳州求学,现在其实已经大有出息?
然而如今的我和过去的我分明穷得不相上下,仅有的进步便是从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变成了一个卖身卖艺的妓子,耻辱,都是耻辱,在他眼里必定都是耻辱。
耻辱到我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只能垂下脑袋,窃窃抿掉唇上艳俗的口脂,再一字一字回他,“好久不见,听说你这些年过得很好……”
“我过得不好。”他这样说,为何又在第二句时哽咽了,“花官,我过得不好。”
我木讷抬起头,想要教导他寒暄就是寒暄,顺着话说就好了,哪里需要转折?他这样是在逼我追问一句为何,可我不想听他讲他妻子出远门的故事。
静默片刻,我见他的朋友们都纳罕地瞧着我。他一人独秀,炯炯地瞧着我,像是迫不及待要同我这个沦落人分享他贤良淑德的夫人。
“……我倒是还可以。”我尝试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将滑下肩膀的宽衣往上提了提,轻声说,“那,你们慢慢聊。”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想让他放手,可他没有,怎么都没有。我很好奇他只不过一双弹琴的手,哪儿来那么大劲,为何我弹琴的手就没有这个劲。且这劲施得越来越大。
我望向他,面露出了那么点难色,“……我得走了。有机会再听你摆谈你的事。”他不放手,我没办法离开。
“去哪儿?”倘若不是昨晚我听过他清澈朗润的声音,我会怀疑他这些年是不是吞煤糊哑了嗓子,他默了片刻,接着问,“去多久?”
他的眼神炯亮,逼视着我,不容我撒谎。
我没有犹豫,“澄娘安排我为几位公子弹琴,我的琴摔坏了,要拿去修一修。修好就回来。”
知识果然使人进步,容先生她诚不欺我,六年私学,我可算出息了些,竟能若无其事地同他聊这么多闲话。
好罢,我欺一欺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就不行了。我的心口胀鼓鼓的,好像生病了一样,苦得厉害。我好想和他说一声,“景弦,我也过得不好。我常常梦到你。”
可他的名字咬在我口中就是不出来,我怕唤他出声之后,眼泪也就掉下来了。
“既然相识,姑娘不如进去同坐一叙。”他那位苏兄和善地瞧着我,“一把普通的琴而已,我们帮你赔了便是,我这就唤人再给你拿一把。”
“不必那么麻烦。”他拿他猩红的双眸盯着我,吩咐别人,“开门。”
我瞧见了他怀中抱着的琴,已无反驳的理由。
门锁落下,他不由分说把我拽了进去,将琴递给我。我想我一只手大概抱不住,但他还是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我被迫接住他的琴,抱得不太稳当,有些窘迫地抬头看他,余光瞥见他的好友露出惊讶的神色。
还没有想明白为何,琴弦“铮”地一声断得猝不及防,若不是瞧他这把琴像是有些年头的样子,我险些以为自己其实命中克琴。
以前我常帮他擦拭他的琴,他嫌我擦不干净,又说我袖口的泥土全蹭在了他的琴上,不如不擦。所以,往往都是我擦过一遍后,他还会自己再默默擦拭两遍。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把琴上的花纹,是青云出岫、灵鹤栖息。思及此,我怔忪着,垂眸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琴上花纹正是青云灵鹤。
这把琴是他的命。
我猛抬头,知道自己此时的神色定然慌张又滑稽,“我今晚就有银子了,会把琴赔给你的。或者,你若舍不得这把琴,我出钱帮你重新接弦也行的。你、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好像隐约有笑意,我看不明白。
我的心如嘈嘈急弦,懆懆难止,“……那该怎么办?”
“明日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他咬重字音,“你若信守承诺,明日就不要让我寻你不见。”
我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可惜的就是我参他不透。只能点点头,佯装自己听懂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替代他的手成为了我的枷锁,他松开我的手腕,“你住哪,带我去。”
他怕不是个清官,身无分文,才这样怕我赖账跑了。
“……嗯。”我迟疑了下才点头,将琴递还给他,又低头去捡我那把。
苏兄说,“大人,张大人马上就要到了。”
他将自己的琴随意倚住门放在地上,接过我手里的琴,“我来。”一顿,又对苏兄道,“让他等着。”
我两手空空,只好抱着手腕窝在心口,压下满腔快要溢出的酸涩。同他一路无话。
这段路不算长,我们走了好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我不得不慢下脚步等他。
我在房间门口停下,转身要我的琴。
他拂开我的手,道,“昨晚在香字号弹琴的是你……为什么不唤我?”
我若说是没有认出他来,会不会糊弄得太明显?可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困窘,没有为难我,只是将琴递给我,还有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在我诧异的眼神下,他轻声道,“今晚我要来找你,你不许接客。”
我怔愣了一瞬,大概反应过来,他给我的是什么钱——对我今晚不接客的一种补偿。其实他是不知道,他这样算是在羞辱我的。但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解释说自己还是清白之身。
因为我若说了,他大概会笑话我。毕竟我今年已是二十三岁的年纪,依旧孑然一身的不晓得究竟是在等谁,或是执念未脱,抽身不得。总之,落在他眼中都是笑话。
“倘若要叙旧,明日也可以。”我想起一桩事,将银子还给他,指着栏杆外的鼓台道,“今晚我要去那里弹琴,澄娘吩咐的。”
我抱稳琴,没等他回答便一头扎进房间,动作利索得像回到了当年为躲避打手钻进他的琴房那时候。
房间空旷,我不敢再去叨扰房间外的热闹,那与我格格不入,我就在床边静坐到了酉时。
舞姬前来唤我,见我还坐在床上,“傻愣着做什么?快跟我走。”她拉起我,我就随她走。
热闹的欢场内,琴声吟吟,玉笛悠悠,我坐在鼓台上面靠前的位置,目光在台下不断逡巡着,没有瞧见我的救命稻草小春燕,却一眼瞧见了景弦。
他坐在二楼外敞的雅座,正对着鼓台的位置。我想不是我眼光太独到,而是他皎皎一身白衣,与世隔绝的模样,实在不像来狎劳什子妓的,更像是被狎的。
他悄声对身边的侍从吩咐了几句,那侍从颔首,撩起珠帘,走下楼梯,朝鼓台这边疾步而来。
侍从手中拿着什么东西,我瞧不清楚,但瞧见他走至鼓台后,将那东西落在了我的座位前,不顾底下一众闲言碎语,逐字对我道,“太常寺少卿景大人,为花官姑娘掷银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