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地用短短的手拍了拍身上那件老旧的,一看便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青色长衫,然后像个球一样弹起来,落到台阶上的金鱼缸前,指着其中一尾朱红色的小金鱼,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急切地说:“阿生,它它!快!”
“好的。”阿生笑着把鱼网递给他,这冬瓜老头一挽袖子,小心翼翼地从鱼缸里捞起了他看中的那个小东西,放进他自己带来的玻璃瓶理,那瓶子里的水,浅浅的蓝。
“好漂亮呀!”冬瓜老头端详着在玻璃瓶里游弋的鱼儿,居然激动得老泪纵横。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五彩斑斓的小石子,放到阿生手里,连声说谢。
阿生摸着手里的石子,说:“你给的太多了。我应该多给你一条。”
“不不,我下次再来。不能让你做赔本生意不是。”冬瓜老头感激不已地连连摆手,欢天喜地地抱着他的鱼离开了。他脚步踏过的地方,开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小野花。
“白老头只要一高兴就是这样,弄得街上到处都是花。要到天亮才会小时。”阿生像在跟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站起身,将收来的石子放进身后柜子上的花瓶里。那个普通的玻璃花瓶并没有插花,里头只堆满了五颜六色形状不一的石头,每一块都光滑如镜,在玻璃上投映出好看的光。
那老头,分明不是人类。
“你输了哦。”阿生走出来,有些得意地抱着手臂。
“这……他……”顾七七一时回不过神来,不服气地说,“他都没有给钱!你根本就是白送的么!不能算你赢!”
“我们的赌约里并没有规定交易的货币只能是人民币吧?”阿生慢慢走到她身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那些石头,是妖精币呢。”
顾七七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不管是人民币还是妖精币。
“吓到了吧?白老头不是人类。”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呆模样,阿生很认真地,用一种特别阴沉的语气说,“我劝过你回家,是你自己不肯走的。”
也许,他所期待的下一幕,是顾七七抱着头,尖叫着撒腿就跑。但,顾七七只是短暂地失神之后,便抓住他的手,认真地问:“那……你是人么?”
“废话,我当然是啦!”阿生甩开她的手,皱眉嘀咕,“没劲,你居然都不害怕的。”
他的神态,让顾七七想起她从前见过的,那些以捉弄小女生为乐但未遂的调皮男生。吓唬她?要是她摘了口罩,晕过去的一定是他吧!
但现在,她可不想他晕过去。这男生太有趣了,居然跟妖怪做生意,那妖怪也奇怪,什么不买就买金鱼,当食物的话,那条小鱼未免也太小了吧?!
“白老头买鱼可不是为了吃。我的金鱼,有别的用处。”阿生轻易洞穿了她的心思,他蹲下身,手指在清澈的水中慢慢划动,那些看起来笨笨的鱼儿就像通了灵性一般,纷纷聚集到他的手指周围,亲昵地摇头摆尾,他笑着问:“怪姐姐,你要不要也买一条金鱼?”
“我没钱……”顾七七脱口而出,又狐疑道,“你真是人类?”
阿生没搭腔,抓起顾七七的手掌摁在自己的心口。
清晰的心跳声,以及人类血肉特有的温度,透过他的T恤传入她的掌心。这家伙真的是人。可是,就算是人,也不可能是正常人,不然怎么会和妖怪打交道?
“不要觉得我不正常。”阿生似乎总能轻易看穿她,擦去手指上的水珠,“你也是人类啊,看到白老头这老妖怪也并没有吓晕过去,如果我不正常,你也半斤八两了。”
他的话提醒了她,她现在是个人。她不想被拆穿身份,至少,在她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前。如果可以,她想跟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当朋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好吧。我们都很正常。”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问,“那刚才那个白老头究竟是什么底细?”
“白老头是一只地游,泥土所化的妖怪,常年在地底生活,偶尔出来晒晒太阳。地游身藏来自大地深处的精气,所过之处,花开遍地,枯木逢生。”阿生认真地说,旋即坏笑,“你看,就是因为太阳晒得少,缺钙,他才那么矮。所以,奉劝怪姐姐你,还是多在白天触摸,不然有一天可能会变成跟白老头一样的冬瓜老太太。”
“如果不是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我会揍你的!”顾七七朝他举起拳头。
“你真的不买一条金鱼?”他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它们可是很有趣的金鱼呢。”
“我看不出它们哪里有趣,都笨笨的样子。”顾七七气呼呼地说。水里的金鱼冲她翻着白眼,吐出一串不满的水泡。阿生抬头看了看东边,天际已隐隐有了一丝亮色,他伸了个懒腰,把外头的鱼缸水盆什么的,逐个搬进店里。
他边干活,边自言自语般说:“白老头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英俊的家伙,他跟他老婆在一个荷塘里人士。哦,他老婆是只荷花精。他们结婚以后,白老头再也不去别处游荡了,留在了荷塘。那段时间,那荷塘里的荷花,总是方圆百里之内开得最漂亮的,连池水都比别处清澈灵动。”
“然后呢?”顾七七张口就问,她讨厌这家伙的伶牙俐齿,但却喜欢他说故事的声音。
“然后?”他从墙角取过一根铁钩,勾住头顶的卷帘门,“然后他老婆被道士摄去真元练成了丹,荷塘里只留下一枝枯掉的荷花。”他吸了口气,“地游本不会老的,白老头却把自己的精元千百年如一日地灌进那枝荷花里,说总有一天,她会活过来。这么一折腾,好好一个少年郎,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矮老头。”
他说得诙谐,顾七七却听得难受。
“可……这跟他来买你的金鱼有什么关系?”她还是想知道这个。阿生拉上卷帘门,掏出钥匙锁好,说:“他买的不是金鱼,是一场梦境。”
顾七七更糊涂了。他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我的金鱼,要用眼泪才养得活。”从他的墨镜后,透出一种奇怪的力量让顾七七愣在原地。
“BYE!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阿生冲她摆摆手,转身朝巷口走去,“别忘了,今天你赌输了,你欠我一个愿望。等我想好要什么,再告诉你。”
他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还缠绕着暮色的微光里。
顾七七呆立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和哥哥的那场赌局,那一度快要消失的希望,又莫名燃点起来。
阿生,Live,你究竟是什么人?
从那个晚上之后,顾七七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重点。
她喜欢跟阿生在一起,喜欢听他用诙谐又自然的腔调,讲那些来找他买金鱼的妖怪们的故事。
她最喜欢的,是他从不问自己的来历,也从不追究为什么每次见他,都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如果他问,以她的性格,会告诉他实情的。她从小就被教育,骨妖必须活得诚实,像它们的形态一样,不加任何伪装与修饰。
她一面享受着这种难得的,朋友间的轻松,一面隐隐担忧,总有一天,她还是要以真面目见他,这是与哥哥的赌局。如果可以,就让这天越晚到来越好。
阿生还是喜欢用各种尖利的词汇调侃讥讽她,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她不管不顾,而是会搬个凳子出来让她坐,虽然凳子很旧,但有靠背,坐上去蛮舒服,他偶尔还会将店里的风扇转个方向,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说什么大夏天穿这么多,万一热死了,他懒得收尸。
她渐渐习惯了阿生的腔调,在他讲那些妖怪的时候,她也会兴致勃勃地跟他讲她在不同国度见到的各种有趣的人与事。说来也好笑,两个连彼此的完整容貌都没见过的,萍水相逢,却可以不知疲倦聊天到天明。
一只骨妖,与一个行为怪异的人类,在花香虫鸣的夏夜,坐在被灯光渲染成一个明亮世界的金鱼店里,聊得手舞足蹈。对,他们只是聊天,只是世上最简单的倾诉与倾听,却有说不出的惬意与快乐。她觉得,阿生了解她的想法,懂得她的向往。
顾七七开始觉得白天很多余,要是24小时都是夜晚就好了。这样她才有足够的时间,跟阿生在一起。因为金鱼店的营业时间,只是从日暮到天明。
之前她曾去打听过,这个小铺是在一年前租给一个姓肖的中年男人的,听说这个人还是什么大学的什么教授。难道,这个肖教授是阿生的亲人?他的父亲?
可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在她跟阿生认识的一周之后,她在金鱼店里看到了肖教授,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略微佝偻着背脊,虽是中年胜似老年的男人,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架在他还算高挺的鼻梁上,衣裳虽然不时髦,但整理得干净又整齐,手里总是夹着一本厚厚的书,的确有学院派的风格。
肖教授大概每周会来店里两次,有时给阿生带一些零食,有时是一些书籍,然后就像所有的普通父子间的对话那样,说说学习,说说身体,未了再问一问金鱼店的生意,亲切却又生疏。阿生说,肖教授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拿他当父亲看待,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
一年多以前,他从一座深山失足摔下,恰好遇见到山里搜集标本的肖教授,把他救了回来。他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籍证明,不能读书,他唯一擅长的事就是养鱼,所以恳请肖教授为他租下这家小铺卖金鱼,既能赚钱,又能打发无聊的时间。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的家呢?”顾七七不太理解阿生继续留在肖教授身边的行为。
“肖教授没有子女,身体不是太好,既然他救过我的命,那我留下来照顾以下他,也是理所当然的。”阿生如是道,语气很平淡,基本看不见他表情的起伏,“何况,我家太远了,一时半会,我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