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田家周围拉起挂着“禁止入内”牌子的警戒带。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警察。
刚才有鉴证人员开着闪光灯拍了一通,这会儿像是拍完了。
铝梯架了起来,一位身穿背后印着“KYOTO POLICE”的防暴服、头戴制服帽的胖警官慢慢吞吞爬了上去。他的体重虽不及葛西,但也相当了得,一站上去,梯子便嘎吱作响起来,感觉很不稳当。
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系绳的地方是上方的门楣,足有两米多高。胖警官用一把大号美工刀割开绳子的中段,候在下面的两名警官接住尸体,然后将尸体安放在提前铺好的布上,看着像防水布。剩下的绳子也被割断,装进透明的塑料袋里,不过绳结原样未动。若槻心想,警方回头可能会研究一下绳结的打法。
尸体的四肢一落地便跟孩子的手脚似的绵软弯曲,脖子以上的部分好像已经出现了尸僵,旁人怎么晃都纹丝不动。
若槻伫立在稍远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好似影视剧中的场景,仍无法相信那都是现实。
他瞥了一眼仍呆立于尸体跟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恐怕在旁人看来,此刻的菰田垂头丧气,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很符合“痛失爱子的父亲”这一身份。
孩子的母亲尚未归来,不知她回家闻讯后会有何感想。
身后有人拍了拍若槻的肩膀。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便衣刑警模样的人站在那里。
“你就是报案人吧?方便聊两句吗?”
换作平时,被警察问话定会带来诸多焦虑。但在此刻的若槻听来,这位警官的话简直成了救他于水火的福音。
他一刻都忍不了了,没法再将自己目睹的一切埋在心里了。苦闷与不快的紧张感迟迟不散,他心跳虚浮,手心直冒冷汗,想立刻找人倾诉一番,赶紧解脱。
可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总觉得面朝另一边的菰田重德正在竖起耳朵偷听。
若槻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得冒火的嗓子:“呃……如果您方便,最好找个不会被别人听见的地方……”
“哦,那就去车里吧。”警官听到若槻的话,并未表现出意外,他领着若槻走了出去。一出门,这位警官便大口深呼吸,换上笑脸,回头对若槻说:“真要命,我也不想在那臭气熏天、臭得要死的房子里待太久。”
连用两个形容词是京都地方话的一大特色。警官打开警车的后车门,请若槻先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无论是上警车,还是被警察问话,对若槻而言都是生来头一回。坐进来才发现,警车和普通的车并无区别,不过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警车靠里的车门结构特殊,无法随意打开。一想到这位警官不让开,自己就出不去,他便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他细细打量起这位掏出笔记本的警官。三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在警察里算瘦的,穿着衬衫开领的西装,语气柔和,看起来也算和颜悦色,一头短发烫成了大佛似的小卷,怎么看都不像寻常的工薪族。
若槻递上名片,自报家门。警官也掏了名片,上面写着“京都府警搜查一课巡查部长松井清”。原来他不是片区警署的,而是来自级别更高的府警,而且搜查一课应该是专管谋杀这种重案的。莫非警方一上来就怀疑这案子有蹊跷?若槻顿时便觉得,自己多了一位可靠的战友。
松井警官拿着若槻递来的名片,细细端详。
“你是昭和人寿京都分部管保全的……主任?这么说来,你应该不是跑销售的吧?保险公司的人来这儿干什么呢?”
“菰田重德先生打电话来我们分部,好像是要投诉,点名要我来一趟。”
“要投诉?他投诉什么了?”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他想投诉什么。”
“不知道?”
“说是跟上门收钱的销售代表有关,但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人家点名要我来,我便想还是先来一趟,好歹了解下情况。”
“他点名要你来,是不是早就认识你啊?”
“不是,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
“哦……那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
“哦……”松井警官似有所感,“那他在你们那儿投了多少?”
“菰田夫妇保额各三千万日元,孩子保额五百万日元。”
“足足三单?怕是要交不少保费吧?”
“是啊,每个月总共要五六万日元吧。”
“回头能不能提供一下保单的详细信息?”
“好的,不过按流程,还是需要您出具问询函的……”
身为保全业务的主管,哪怕是这种时候,也要坚守原则。
“知道知道,我会写的……那就讲讲你发现上吊尸体的经过吧。”
若槻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当时菰田先生带我去了客厅,喊了几声孩子的名字和也,却没人回话,于是他就让我把那个房间的门打开……”
“是菰田重德先生让你开的门?”松井舔了舔铅笔,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是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站起来,拉开了门。”
“于是就发现了尸体。哦,明白了……”
若槻深吸一口气:“呃,话说那个时候……”
“嗯?”
“菰田先生当时的反应……我觉得有必要跟您描述一下。”
松井似乎生出了兴趣:“说吧,尽管说。”
若槻很是神经质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双手。
“最开始,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尸体上,没留意菰田先生那边的情况。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站在我身边了。”
“哦,然后呢?”
“我望向他,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具体想说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就在那时,我发现他在看我。”
“看你?怎么说?”松井警官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
“他没在看尸体。那感觉就好像……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就好像他更关心我的反应,而不是尸体本身。”
若槻掂量着这番话的分量,他是在控告菰田重德涉嫌谋杀。松井警官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措辞也更接近板正的普通话了。
“你确定?也许是错觉呢。”
“不,我很确定。”
“会不会是你看向他的时候,他恰好也转头看向了你?”
“不会的,我感觉他应该已经观察我好一会儿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对视的那一刻,他把视线移开了。”
遇到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异常情况时,人会不自觉地看向对方的眼睛。这是为了在对方眼中读出与自己相同的恐惧和惊讶,从而感到放心。
菰田却主动看向了别处,这说明他想知道若槻的反应,但不想暴露自己的表情。
显而易见的紧张已然刻上松井警官的面容。听说刑警非常重视这种涉及心证的证词。先入为主固然危险,但第一印象往往与真相八九不离十。
若槻松了一口气。反正责任已经尽到了,只需最初的轻轻一推,“警方”这部机器应该就会运作起来。离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
若槻回到分部时已近傍晚,因为他后来又去京都府警录了口供,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又叙述了一遍。
“哎哟,这次可真是飞来横祸啊!”坐在办公桌前无所事事的葛西叫住了他。语气明快,一如往常,这令若槻颇感欣慰。从警局打电话回来汇报情况的时候,葛西的声音也是冷静如常。不过当面细看他的神情,还是能找到一抹忧虑。
“抱歉回来晚了。内务次长呢?”
“在第一会议室。他刚把太秦站的站长叫来,正跟外务次长一起问话呢。你方便立刻去一趟吗?”
“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录入了吗?”
“都弄好了。”
若槻望向干干净净的桌面,看来葛西已经帮忙把需要盖章的文件都处理好了。
葛西与若槻拿着便签本和相关资料,赶往下一层的会议室。会议室跟教室很像,平时经常用来培训新入职的销售代表。木谷内务次长、统管销售代表和一线销售工作的大迫外务次长与太秦站的樱井站长齐聚一堂。
分部总经理去东京出差了,眼下这两位次长就是分部级别最高的领导。
“辛苦了,情况怎么样?”木谷内务次长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他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公司,走遍了全国各地的分部,从基层一路打拼上来,可谓饱尝艰辛。如今他已年近花甲,马上就要退休了。
“我去警局录了口供,说是到时候搞不好还要出庭做证。”
独自抽着烟的大迫外务次长发出打嗝儿似的奇怪笑声。他与内务次长对比鲜明,不过四十多岁,体重略逊葛西一筹,个头倒是分部最高的,足有一米八五。
“瞧这事闹的……若槻,听说尸体是你发现的?”
“是啊,今晚怕是要做噩梦了。”
“嚯,谁乐意摊上这种事啊。话说这真是谋杀?”
“肯定是。”若槻答得不假思索。
“话是这么说,但警方还没下定论吧?”
葛西忧心忡忡道。看来他对若槻的判断还抱有些许疑虑。
“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可能是他干的。”
“哦……既然若槻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肯定错不了。搞不好跟别府市的三亿日元骗保杀人案里的那个A能有一拼。”
在大迫提起的那起案件中,凶手开车载着妻子和两个继女从码头栽进海里。大迫当年就是负责相关保单的站长,不知跑了多少趟警局。
“刚才听樱井站长说,这单本身不是太秦站拉来的。”木谷指着打印出来的保单明细说道。那是菰田家三份保单中的一份,保额五百万日元,被保险人为菰田和也的儿童保险。
“是大阪南分部的狭山站拉的,一年半前签的约,去年才转给我们。”樱井补充道。在这群人里,只有他比若槻资历浅。他今年二十七岁,入职第五年,头发却已日渐稀疏,许是压力过大所致。
“谁办的?”
葛西回答了大迫的问题:“是个叫大西光代的主妇,四十五岁,已经辞职了。我打电话找狭山站的站长打听了一下,说是那人的性格不适合做这份工作,拉完亲朋好友,就几乎拿不到新单子了,连一年都没坚持下来。她拉来的那些后来大多也退保了,不过站长说,也没闹出过什么跟道德风险沾边的事情。”
“那她跟这个菰田是什么关系?”
“据说她跟菰田幸子是小学同学,这个幸子应该就是菰田重德的老婆吧。不过签单的过程是有点儿问题,”葛西低头看了看便签本,“说是大西光代在大阪南区打小钢珠的时候,碰巧看见菰田幸子坐在了自己旁边。明明都从小学毕业好几十年了,她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老同学。她俩当年好像也不是特别要好,但大西光代那段时间大概是总也签不下单子,就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约去咖啡馆坐了坐,抱怨了一通公司的指标太高什么的,顺便给了张名片。她当时也没抱奢望,心想老同学自己不买也没关系,万一能给她介绍个客户呢。没想到三天后,菰田重德突然打电话去了站点,说愿意找她买保险。”
在日本,客户决定投保大多是销售代表死缠烂打、苦苦哀求的结果。因此,一旦碰到主动找来分部或站点的客户,就必须先怀疑是否另有隐情,算是旨在防止骗保的风险初筛。
“而且他一买就是三份。保额是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孩子五百万日元。附加险加满,保费加起来要每月六万一千八百七十二日元。”
“若槻主任,你觉得菰田家的收入大概是个什么水平?”
“呃……我没问菰田重德是做什么的,但他好像在工厂之类的地方上班,看着不像有钱人。家里的房子倒是挺大,但相当破旧……”
“房子八成是租的吧。”
“搞什么啊,那岂不是浑身都是疑点!大阪南分部怎么没在他投保的时候查出来啊?”大迫嚷嚷起来。
若槻拿起桌上的打印件,查看签约时间。
“是前年11月签的。”
“11月啊……”大迫沉吟道。
11月素有“寿险月”之称,是保险公司重点关注的月份,又称“11月大战”。每到这个时候,家家都铆足了劲儿,比谁的签约额更高。总部分配给各站点与分部的指标是其他月份的几倍,所以难免会出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约签上”的倾向。申请单如潮水般涌来,审查部门也难免会马虎大意。
“不过嘛,眼下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等对方申请理赔了,再决定怎么办也不迟,”木谷如此总结道,“若槻主任已经跟警方搭上关系了吧?这段时间要跟他们保持密切联系,设法套些消息出来。”
“好的。”
“通常情况下,我们是会提醒受益人申请理赔的,您说这次该怎么办呢?”樱井忧心道。
“这次也一样,你明天就把申请单给人送去,”葛西斩钉截铁道,“不过樱井站长,菰田在电话里提过一嘴,说上门收钱的人态度不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出过什么会落人话柄的事吧?”
樱井一脸不解地回答:“这……我找负责他们家的职员问过了,说家里确实是经常没人,总也见不着。可遇到这种情况时,他都会留张便条,第二天再登门拜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投诉的。那职员做事踏实,我觉得他的话还是比较可信的。”
“那都是借口,借口!菰田就是想把若槻叫过去,让他第一个发现尸体!”大迫咬牙切齿道,“虎毒还不食子呢……”
“搞不好那孩子就不是菰田亲生的……”葛西若有所思。
“就算不是……正常人也干不出那种事啊。”
那具吊死的尸体,突兀地浮现在若槻的眼前。
那个孩子吊在楣窗上,仿佛悬浮在空中。
四肢无力地耷拉下来,垂下的脖子僵直,堪比雕塑。浑浊的眼睛仿佛蒙着白膜,光彩全无。
那是一具丧失了生命,却仍保留着人形的躯壳,是一个曾经是人的东西在人世间留下的影子与余像。它将永远停留在未完成的形态,成长无望。即便置之不理,也只会在缓慢地化学分解之后消失不见。
对若槻而言,那就是荡然无存的可能性的象征,恰似十九年前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哥哥。
本可以热烈燃烧数十年的生命之火骤然熄灭。那些突然无处可去的生命能量,又迎来了怎样的结局?它们会不会永远怀着怨恨,徘徊在幽冥深处?
“没事吧?”葛西的声音将若槻拉回现实。在场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这场会似乎已经开完了。
“没事。”若槻强颜欢笑。
若槻猛地被惊醒。
公寓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唯有时钟秒针的嘀嗒声回荡在房中,格外响亮。
若槻保持仰卧的姿势,摸来枕边的闹钟,看了一眼刷有夜光涂料的刻度,刚过凌晨三点。
醉意似乎仍盘踞在身体的核心。这也难怪,从睡着到现在,还不到两个小时。扭头望去,琴酒的空瓶与酒杯还摆在厨房的桌子上。面向公寓走廊的窗口透着光亮,玻璃器皿背靠窗口,化作剪影。
琴酒的苦味和松香的气味仍缠绕在舌尖。忽然,他感到口渴难耐,想必这就是醒来的原因。
若槻一骨碌转了半圈,爬了起来,却险些被撂在地上的塑料哑铃绊倒。到处都散落着报纸、杂志和换下的脏衣服什么的,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他已有近一个月没打扫过卫生了。
房间深处仍堆着没拆开的纸箱。
打开冰箱一看,里面只有一盒一升装的低脂牛奶。他都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买的,但还是拆开喝了起来,直接上嘴,几乎尝不出味道。他一口气喝了半升左右,才有种胃里不再滚烫的感觉。
若槻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没有开灯。
无绳电话的子机还撂在桌上。他记得自己给阿惠打过电话,但忘了聊了什么。他似乎喝醉了,一直在自说自话。
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正借着从小窗照进房间的朦胧光亮,打量厨房的白墙。
随着意识逐渐接近空白,白墙的表面膨胀起来,仿佛在天际翻滚的积雨云。只见它缓缓打着旋儿,汇成某种形状……
耷拉的四肢、垂下的头颅、翻白的眼珠……
若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醉意只能令恐惧模糊地扩散开来,而不能使其麻痹。得找个东西分散注意力,什么东西都行。
他走去里屋,打开了CD录放机。戴上耳机,胡乱按下选台键。
以电波的形式在空中游荡的男女对话立刻化作语音,被机器播放出来。传至耳膜的分明是日语,却没能形成连贯的语义,听着像蜜蜂的嗡嗡声。
“呃……你是”“是哦”“那种事”“真讨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是说”“什么的”“你的”“话说”“我们这些小人物”“瞧瞧”“错啦!”“哈哈哈……”“咦”“哦”“嗒”“还不是因为”“伊斯?”“这个嘛……”“什么意思?”“对了,还有”“是吧?”“奶”……
若槻忍无可忍,扯下耳机扔到一旁。落地的物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如巨大的节肢动物一般蜷起身子,继续以难以辨认的低音说着废话。
录放机一关,寂静再次降临。
若槻踉踉跄跄躺回床上,像死人一样交叠双臂,闭上眼睛。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只觉得时钟秒针的嘀嗒声越发震耳欲聋。
雕像般纹丝不动的孩子……
他翻了个身,拼命想将这个画面赶出脑海。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胸口正在缓缓起伏,呼吸跟睡着了一样深长而均匀。
怎么搞的?若槻试图挪动四肢,但惊恐地发现身体不听使唤。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压床”?
他想起来了。“鬼压床”是一种身体睡着了,大脑却依然保持清醒的状态,据说出现这种状态的主要原因是精神压力大和劳累过度。
没什么好怕的……
唯有时间缓缓流逝。身体睡得正香,神经却紧绷着,这种状态持续了许久。他只想尽快遁入睡眠,而这个愿望一时半刻怕是无法实现了。
朦胧中,忽觉有什么东西自远处而来。
某种非人之物……这也太荒唐了!他如此否定这个念头,奈何那诡异的存在感越发强烈了。
它悄悄地拾级而上,五楼、六楼,穿过转角平台,到了七楼,而后徐徐来到他家门口。他的耳朵仿佛能捕捉到那轻微的脚步声。
“空谷足音”四字浮现在若槻的脑海。
那是在高中的汉文课上学的,老师吟诵诗文的独特腔调在耳边回响。独居偏远山谷,忽闻来访者的脚步声……这个词表达的就是在这种场合感受到的欣喜。
然而,对此刻的若槻而言,来访者的脚步声无异于恐惧本身。
谁?
来干什么?
是那个上吊的孩子吗?他有话要跟我说?……哥。
脚步声停在门口。
别过来!走开!
他在心中嘶吼,却连嘴唇都动弹不得。
过了好久好久。
保持清醒是何等难熬,他迫切地渴望逃离,哪怕换来的是一场噩梦。
最终,若槻在慢慢转暗的意识中感觉到,房间里好像有人正俯视着自己。
5月15日(星期三)
事发一周后,若槻收到了菰田和也的身故理赔申请材料。那日恰逢京都三大祭之一的葵祭,用紫藤花装点的牛车走街串巷,热闹非凡。
申请材料被草草塞在坂上弘美初审过的文件中,想必是跟着站点今早发来的同城快件来的。
一看到那沓材料,若槻顿时火冒三丈。樱井站长那装傻充愣的面孔跃然眼前,分部明明再三强调过此事牵扯重大,他为什么没在站点收到申请的时候立刻上报?
站长往往比较重视与自身业绩直接挂钩的新单,对保全方面的事务却是疏忽大意,回头得严肃批评一下。
若槻翻开申请材料,先看验尸报告。
“⑾死亡分类”这一项不出所料,勾选的是“其他及不详”,而非“自杀”。
然而,“⑿死因”的“a:直接死因”是“颈动脉及脊柱动脉闭塞导致的急性脑贫血”,“b:a的原因”则是“缢颈”。
“⒀手段及详情”一栏则写着“将尼龙包装绳系于门楣,结成直径三十厘米的绳圈后上吊”。
若槻陷入沉思。因为他认定是菰田重德勒死了和也,再用绳子把尸体吊在了门楣上,而验尸报告中的描述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单看这部分,便会得出“死者只可能是上吊自杀”这一结论。
路过的葛西探头瞄了一眼,顿时瞠目道:“哟,是那起案子的?”
“嗯,该来的还是来了。”
“怎么搞的,我都没听到风声。”
坂上弘美刚在墙边的一排电脑前录入完信息,捧着一沓与住院津贴有关的材料正要起身。
“坂上,过来一下。”葛西眼尖地发现了她,招手让她过来。
“这份身故理赔申请是跟着今天早上的快递来的?”
坂上弘美盯着那沓材料,一脸莫名。分部没有将菰田和也的死涉嫌道德风险一事告知窗口的女职员,以免她们先入为主。
“哦,这份不是的,是今早邮寄过来的。”
邮寄,若槻确实没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因为通常情况下,身故理赔的申请材料都是站点职员直接上门去取的。万一有漏填或材料不齐全的情况,便能当场发现,及时提醒。
菰田重德却特意选择了自己邮寄。莫非他有十足的把握,确信材料不会有任何疏漏?说不定,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申请理赔。
葛西翻开材料,苦着脸盯着那份验尸报告。
“这写法……有点儿模棱两可啊。”
“是啊,毕竟是‘其他及不详’。这种情况应该会做司法解剖,可提交上来的材料里并没有解剖报告。”
“要不我下午去一趟府警,找上次那个刑警问问?”
“有劳了。”
外线电话响起。葛西麻利地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听筒:“早上好!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分部为您服务!”
若槻对照保单,仔细核查申请单。先比对笔迹是否一致,印迹则用两脚规比对直径和文字各个部分的长度。
笔迹如小学生一般幼稚,但完全查不出问题,日期之类的细节也没有遗漏。
再看一并提交上来的户籍誊本,原籍为W县的K町,户主是……
许是若槻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葛西刚打完电话便说着“怎么了?”凑了过来。
“死者菰田和也是菰田幸子带去的拖油瓶,生父不详。菰田重德是两年前跟幸子结的婚,原来姓小坂。”
葛西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在受害者为儿童的谋杀骗保案中,再婚夫妇中的一方杀害另一方带来的孩子,即“继子女”的情况最为常见。
“上次我在系统里查过菰田重德、幸子、和也这三个名字,但什么都没查到。保险起见,我再用小坂重德查查看。”
葛西记下菰田重德的出生日期,迈着与体形极不相符的轻盈脚步来到电脑前坐下来,开始敲击键盘。
此时此刻,若槻的办公桌上只有和身故理赔有关的文件。趁着这会儿还不忙……若槻心念一动,翻开一本厚重的法医专著,那是问昭和人寿的专属社医铃木大夫借来的。
他向来是看到这种书就头疼,可今天不得不看。
翻开书页,叫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跃入眼帘,那是一具看着像溺死的尸体。拿着过户申请单走来的川端智子一看到那照片便往后一缩。若槻连忙翻过那页光滑的铜版纸,谁知翻来翻去,尽是些触目惊心的照片,他只得用眼角余光逐一扫视条目。
有了。“缢死”,归在“窒息死亡”里。这部分也有各种吊死者的照片。继续往后翻,还找到了“绞颈”这一条目。
若槻越看越忧心。他逐渐意识到,要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案可能很难,出具验尸报告的医生恐怕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
据说伪装成自杀的谋杀往往是先把人勒死,再将尸体吊起来。可若事实真是如此,又有很多地方解释不通。
首先,如果一个人是被勒死的,那么他的面部会在静脉淤血的作用下鼓胀起来,呈红紫色。但若槻看得清清楚楚,菰田和也面色惨白,这正是上吊致死的特征。
其次,如果尸体正下方有尿失禁的痕迹,那十有八九是自杀。如果痕迹出现在远离尸体的地方,则谋杀的嫌疑更大。菰田和也正下方的榻榻米确实是湿的,那一场景还历历在目。
再者,是绳索压迫脖颈形成的“索沟”有所不同。上吊的尸体往往只会在颈部的前半部分形成较深的索沟,而且印痕到正后方就断了。被勒死的人则不然,索沟绕脖一周以上,深度也均匀。
然而,验尸报告并未提及这些明显的特征。这是不是说明,菰田和也身上的索沟也符合上吊的特征?
说不定……那家伙的精明狡猾远超我们的想象。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还坐在电脑前的葛西已经回到了工位,还打起了电话。电话那头貌似是其他分部的人,他的表情比之前严峻了几分。“这样啊……”若槻甚至从他附和的声音里读出了某种无形的怒意。
“若槻主任,那家伙有前科啊!”葛西啪嚓一声撂下听筒,声如虎啸,“我查小坂重德这个名字,果然查到了一份已经退保的单子。他居然是断指族的余孽!”
“断指族?”
“你没听过?那是一群为了骗取伤残津贴,不惜砍断自己手指的狠人,当年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若槻想起来了。菰田重德回家后也没有摘下左手的劳保手套,原来那是为了遮住缺损的手指。
伤残附加险是人寿保险附带的一种特殊条款。若因意外造成了特定的伤残,就能按一定比例领取主险约定的保险赔款,作为伤残津贴。
葛西告诉若槻,十多年前,某地的工地接连出现工人申领伤残津贴的情况,而且是清一色的“作业期间意外断指”。
当时,大多数人寿保险公司的规定是断指只赔保额的百分之十。但拇指例外,赔百分之二十。这便导致了一种极其诡异的现象,当时“事故”造成的断指基本都是左手的拇指。
“可……就为了那么一点儿伤残津贴,多划不来啊?”若槻听得半信半疑。
“这当然不是全部。首先,他们会假装工人是上班期间受的伤,于是就能按工伤申领误工津贴了,这可不是小数目。要是还投了简易保险的伤病津贴、农业合作社的残障互助基金什么的,也能一并诈领。这都不是一石二鸟了,而是一石三鸟、四鸟,全部加起来,搞不好能有个四五百万日元。”
“话是这么说,可……不会很疼吗?”
“当然疼了,可人被逼急了,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葛西讲解起了具体的断指方法,“有几种方法可以缓解下手那一刻的疼痛。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正规的麻醉,但没有医生或护士从旁协助是搞不定的。艺妓自古以来就有为心上人断指明志的传统,这你知道的吧?”
若槻闻所未闻,只得摇头。
“你不知道啊?听说她们都是先用风筝线紧紧勒住手指的根部,让血液不再流动,等手指麻木了再一鼓作气切下来,据说黑帮现在还在用这个法子呢。用冰或干冰比这稍微靠谱一点儿,不过断指族那群人多用的是喷雾。”
“喷雾?”
“见过运动过后用来冷却肌肉的那种喷雾没有?他们会对着手指喷,而且是对着一根手指喷完一整罐。一下喷这么多,手指就全麻了。到时候再把尖头菜刀、柴刀什么的按上去,压上全身的体重,就跟切鱼头差不多了。”
“”……
“当然,神经的麻木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就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听说当天晚上会疼得满地打滚儿,那感觉就像是断面的神经炸开了一样。得养上好一阵子,还得夜夜忍受所谓的幻肢痛……”
“呃,快别说了。”光听都觉得恶心,若槻连忙让葛西打住。
这又是若槻无法理解的一种人。为了钱切断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和饿了就吃自己触手的章鱼有什么区别?
若槻心想,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绝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在审核身故理赔申请时,如遇投保不满一年的“早亡”或高额理赔,则需提交总部处理,其他申请可由分部判断是否批准。
然而,在与总部的理赔课协商后,菰田和也的相关材料被破例送往总部审核,由昭和保险服务公司介入调查。这是昭和人寿的全资子公司,与三善所属的那家公司性质迥异,只开展纯粹的调查。当然,这也意味着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有最终结果。
若槻和樱井站长跑了好几趟京都府警,却没能见到松井警官。
替松井警官接待他们的刑警个个态度冷淡,表示无法将调查进展透露给私企。关于菰田和也之死有没有可能发展成刑事案件,他们也是全程打官腔,似是怕被抓到把柄。警方与检方不明确表态,保险公司便不能擅自做决定。若槻自是心急如焚。
更愁人的是,在京都分部收到理赔申请材料大约一周后,菰田重德开始频频来电催问“什么时候才能给答复”。
他仍是瓮声瓮气,吐字不清,不像其他来投诉的客户那样扯着嗓子大吼大叫。然而,菰田的来电还是给若槻等人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虽然领导们没跟女职员透露过什么,但她们大概是从若槻与葛西接完电话之后跟内务次长沟通的神情中瞧出了异样,也对菰田重德的来电表现得分外紧张。
5月29日(星期三)
离入梅还有一阵子,这天却是一早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办公楼的空调明明调到了除湿模式,可空气还是带着几分黏腻,脂粉味似的气味也比平时更浓了。
进藤美幸从窗口柜台走向若槻。若槻在抬头看到她神情的刹那,不祥的预感汹涌而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柜台,只见四位客人坐在那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位身着和服便装、剃着光头的中年男子,接待他的坂上弘美正对照着宣传册为他讲解着什么。
边上是位身材娇小的老妇人,隔着柜台,只能看到她肩膀以上的部分。穿着米色罩衣的青年,看着像小建筑公司的工人。还有一位中年妇女,看着像四十多岁的主妇。
这三位都静静坐着,周身并无杀气。
“若槻主任,那位客人想咨询一下菰田和也的理赔申请进度。”进藤美幸的神色很是诡异。她平时负责管理从银行账户自动扣收的保费,有空时也经常在窗口接待来客。明明没客人吼她,她怎会如此紧张?
“哪位?”
“四号窗口的那位。”进藤美幸把手伸到客人看不见的位置,指了指坐在柜台尽头的客人。
若槻拿起一张名片,站了起来。远远望去,那就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她肯定是菰田幸子。他换上职业性的微笑,一步步迈向柜台。
强烈的臭味扑向若槻的鼻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不少。那是香水味,而且还带着动物性的膻臭,疑似麝香。他心想,在屋里弥漫许久的诡异脂粉味,原来是从她身上来的?
若槻切身体会到,香水味淡了才好闻,太浓便是纯粹的恶臭。柜台前的中年妇女便是满身恶臭,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往身上浇了一整瓶香水。若槻觉得,自己终于窥探到了黑屋异味之谜的部分谜底。
“让您久等了。敝姓若槻,主管保全业务。”他一边递名片,一边迅速观察对方的脸。
若槻虽然没当过站长,但毕竟在寿险公司供职多年,见过不少做销售的中年妇女,因此他能够一眼判断出对方有没有拉单子的本事。
不知不觉中,他便养成了习惯,在街头巷尾看到了中年妇女,也会在心里品评一番,一如评定高中生球员的职棒星探。每个分部都至少有一位因业绩卓越而声名远播的销售代表,收入远超分部总经理。而她们都会给人留下开朗与坚韧的印象,无一例外。
从这个角度看,眼前的这位就差远了。她给人的整体印象显得格外笨重而阴沉,顶着一张肥胖的羊腮脸,而且前额发际线形似富士山,将下半张脸衬托得更加肥大。眼睛细得好似刻刀划出的口子,而且全无神采,直叫人联想到古墓中的土俑。
且不论那身熏人的香水味,她的仪容也让人难以恭维。头发像是出门前随便梳了两下,蓬乱不堪。天气如此闷热,她却穿着浅红色的针织连衣裙,袖子遮到手腕,密不透风。
“和也的寿险赔款……怎么还没下来啊?”
咦?一听到那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若槻顿觉耳熟。
“恕我冒昧,请问您可是菰田幸子女士?”
“是啊。”
“您有没有携带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
对方默默打开手提包,取出国民健康保险证,好一个有备而来。确认名字是菰田幸子后,若槻交还了证件。
“事出突然,望您节哀顺变。理赔的相关材料已经送去公司总部审核了,还请您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怎么要审这么久啊?”
“因为有些问题还有待确认……”
“还要确认什么啊?”
“是这样的,因为提交上来的死亡证明上写的死因不是自杀,而是不详,所以我们需要找警方核实情况。”
“那就赶紧去啊。”
“我们找警方询问过不止一次了,可就是问不出一个定论……”若槻早已打定主意,将责任推卸给警方。
“你这是什么话,明明都亲眼看见了!”
若槻心头一凛。因为幸子的声音骤然尖厉起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和也的尸体不就是你发现的吗?”菰田幸子越发咄咄逼人,若槻不禁心生畏缩,难道她刚才看到名片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呃……那天去府上的确实是我,可光凭我的一面之词……”
“钱要再下不来,我们就走投无路了啊,”菰田幸子语气一转,苦苦哀求起来,“得给孩子办葬礼,还有很多地方等着钱用呢!”
若槻清了清嗓子,捂住鼻孔。菰田幸子的香水味已经熏得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坐在柜台前的客人只剩下了她一个。若槻甚至觉得,其他客人搞不好也是受不了这股气味,这才匆匆离去。
“非常抱歉,我会敦促总部,尽快给您一个答复。”
菰田幸子又嘟嘟囔囔了好一会儿,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保险公司再不给钱,她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遇到这种情况,最忌讳中途打断,必须先让人家说个痛快,若槻只得耐着性子听菰田幸子诉苦。
菰田幸子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翻来覆去擦眼睛。也许她是真的很伤心,但若槻似乎没看到眼泪流出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右手拿着手帕擦拭眼角。后来,她大概是想换一只手拿手帕,抬起左手时却扯到了衣袖,露出了一直被遮住的手腕内侧。
若槻倒吸一口气。菰田幸子急忙整理衣袖,仿佛注意到了自己的疏忽,奈何为时已晚。
她的手腕上分明有几道平行的疤痕,像是用刀割出来的。每道伤口都很大,形成了隆起的白色筋线,足见当时伤得相当之深。
就在这时,若槻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觉得菰田幸子的声音听着耳熟。因为他确实在电话里听到过她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正是4月初打电话来分部,询问“自杀赔不赔”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