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下的雪,到黄昏就脏了。车站广场的雪像洗洁精泡沫堆在黑锅边上,大部分粘在人们为过年回家穿的好皮鞋鞋底上,进了售票厅、进站大厅候车室。热腾腾的候车室里,有一千个人、三千包行李和一个詹立立。
离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人们就自觉从铁椅子上起身,排在进站闸口后面,像长跑运动员等在起跑线后面。隔着六七个人,前面有个小女孩围着她妈的腿转磨,头戴格格式的小牌楼发卡,黑漆漆旗头板子,中间一朵大粉绸子牡丹花,两边两条红穗子。今年最火的剧是《还珠格格》,火车站的纪念品店拿还珠格格发卡当特产卖,满架大牡丹,小女孩一看见就走不动道。再疼钱的爹妈也不会在年根底下疼钱,孩子们缠闹来一个小牌楼,一顶上,立刻小心翼翼用脚心找路,仿佛踩上了透明花盆底,只欠一个皇阿玛来认领。詹立立身边的行李箱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格格发卡,给老家表妹买的。
她往身边拽拽箱子,把手里提包搁在箱子上。提包死沉死沉,手指尖都勒白了。包不是她的,是她同学孙家宝的,她自告奋勇拎着,让孙家宝腾出两手吃东西。孙家宝一手拿薯条,一手拿汉堡,边吃边说,重吧?没事,你放地上呗,那包里有个桃罐头,我坐火车就爱吃个罐头。立立说,没事没事,也没多重。
她跟孙家宝原本不熟,同院不同班,老乡也不是老乡,几个班一起上大课,听点名听多了,知道有这么个人,上学期坐过一次前后排,传表格传材料,相视一笑,顶多是这样。那怎么突然熟到并肩站着候车的呢?就因为坐火车。快过年了,全城外地打工的人、外地学生都要买票回家。一个月前,女班长挨屋发火车票,立立端着盆洗漱回来,接了票一看“无座”两字,一屁股在床沿坐下了,盆湿漉漉地搁在枕头上。二十个小时车程,没有座位,怎么熬?班长坐到她身边,说,瞧你这运气,班里数你路远,还就你是站票,你咋就不多勾个备选呢?硬座没有,卧铺肯定有的噻!
她摇头,说,卧铺……贵嘛。
学校发的订票表格,最后一格是备选:无座、硬座、硬卧、软卧。如果同意备选一张硬卧,就有多花几百块钱的危险,她只勾了无座。学生火车票本来打五折,但卧铺的学生票,只能减掉硬座的半价的钱数,像一种官方提醒:花着爸妈的血汗钱,还想躺回家,是不是太奢侈了?
车票搁在她大腿上,肉粉色,像豁开一个方方正正、露着嫩肉的伤口。班长叹气,说,咱班男生有人认识“黄牛”,我喊他们帮你弄一张卧铺吧?立立又摇头。班长简直要生气了,你心疼那点钱干么子噻?你说你……
过夜的火车,即使坐硬座都很煎熬。硬座的硬,是个很妙的定语,不是座位硬,是人硬,不用多,坐上几个小时,腰板、膝盖、腿脚,就僵硬得跟棍棒似的。无座跟硬座一个价钱。硬卧比它们贵一百五十二块钱,那一夜她屁股的归属,值不值一百五十二块钱?
值不值得,她说了不算,因为钱是爸妈给的。叫起来是爸妈,实际是叔婶。爸妈给她说过一次:你也可以叫“那边”爸妈,但即使那时她才小学二年级,也懂得这种“可以”其实是“不可以”。她一直坚持叫“那边”大伯和大伯娘。前两个寒假她先坐短途火车到大伯夫妇做买卖的城市,住几天,再一块回老家。今年大伯夫妇的麻辣烫小店亏了钱,大伯又犯肾结石,一个月前就回了老家。这是她第一次自己面对春运。
填“备选”之前,她给爸妈打过电话。她爸妈一直在郑州陪读,陪她弟上武术学校。她说,爸,我学校没给订到座位票,我补订一个铺位票好不好?她爸很豪迈地说,年轻人,出力长力,补啥补?没得座位就没得座位,吃点苦也不坏,梅花香自苦寒来。再说那么大个火车,哪儿还坐不下个你。她不再说这事。她知道弟弟进武校交了好大一笔赞助费。
所以立立不想答班长那句话,为了掩饰这个不想,她把枕头上的盆拿下来,弯腰塞到床底。枕头湿漉漉的,像预先替她愁哭了。班长忽然想到什么,手在她大腿上一拍,我给你讲!你知道隔壁班的孙家宝吧?胸脯挺大、夏天老穿吊带背心上课那个。她跟你坐同一天同一趟车,订到了硬座——咱院的票是我给一张张分到各班的。
立立抬起头。班长的小肉手又在她腿上拍一巴掌,另一条腿上的票轻微震一下,方形伤口里的无形神经也跳一下。我男朋友老赵,跟孙家宝是老乡。他们老乡聚会上,我跟她聊过天。她人不错,你去跟她套套近乎,让她照顾照顾你,哪怕给你挤个椅子边边坐呢。而且她家近,夜里就下车,她下了,你不就能坐她的座位了吗?
孙家宝人白白的,敦敦实实的,油乎乎头发往后梳成一把抓,鼓脑门上总有个高光点,爱笑,嗓门敞。女人之间的友情要搭建起来能有多快?比沙滩上拿塑料桶扣小城堡还快。瓜子话梅请请客,食堂里面对面吃吃饭、掏掏心窝子,再来两杯珍珠奶茶一浇灌,第二天就能替对方在大课上答“到”,第三天两条胳膊就挽成麻花了,就亲亲热热逛后街饰品店去了。
这姑娘人还真不错,虽然明摆着詹立立有求于她,她也没摆起架子,死吃人家一口。立立请三次,她懂得请回去一次。她唯一不太好的地方,是嘴不好,有时话特冲,好像一块馒头给人塞嘴里,噎得人一愣,不知道该咽还是该吐。就比如现在等在候车队伍里,她一边吃汉堡一边说,哎立立,车站这个麦当劳会不会是假冒的?我怎么觉得这汉堡味儿不对呢?跟我以前吃的味儿不太一样。
汉堡和薯条是詹立立请的。这话也像一个汉堡塞进立立嘴里,她心里叹气,孙家宝也真是的,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这么说,是嫌别人不会买?还是故意贬低汉堡,就不用领情了呢?
她说,不会,肯定是真的,麦当劳哪有假冒的?他们不敢。
好在,随便说话的人也随便忘话,话说完就不是她的了,谁爱捡心里谁捡去。孙家宝低头叼住一根薯条尾巴,像拎出一根烟似的,揪出一整根,嘴唇抿啊抿,一寸寸把薯条吃进去,她常有这种无来由的娇憨小动作,自个儿逗自个儿开心,两眼净是宠着自个儿的笑,看着立立,把薯条盒往前一递,你也吃嘛。
立立说,不啦,我中午吃得多,现在还饱着。“请别人客”的东西,她从来一口不沾,送人情就得送个完完整整的,再“吃回来”一点?那不是她詹立立的作风。
她又瞄了一眼“格格”。小女孩正隔着人,眼巴巴地看孙家宝,一转身,扑在她妈大胯上,大声说,妈妈我要吃方便面我要吃方便面!她妈从身上撕她下来,一手按着五六个月的肚子,说,别闹,你看弟弟多乖,一点不闹,面等上车再吃,啊。立立想,原来肚里是弟弟,怪不得……她妈生弟弟之前之后,也对她好过一大阵,夸她“真会引”,新衣新鞋紧着买,摔碎暖瓶都不挨打。
一阵骚动,风吹树叶似的传过来,检票进站了。人们纷纷弯腰,把脚边的行李提上、背上、扛上、挑上。立立说,你吃你的,我给你推箱子。孙家宝嘴里呜呜,忽然小步跑到最近的垃圾筒处,将各剩一半的汉堡薯条往里一抛,手势干脆漂亮,她跑回来一伸手,把挎包接过去。随人群蠕向前方,路过那个垃圾筒,立立把脸掉到另一边。
一过检票闸,人都跑起来,像被狮子撵得狂奔的角马群,好像上火车不是凭票,是凭赛跑名次,排前面才走得了,排后面的就要被丢下。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天桥甬道里混响成一片,立立的身子被后面超过的人撞得一晃一晃。她俩步伐越来越大,最后也跑起来,加入这莫名其妙亡命起来的队伍。孙家宝边跑边小声咯咯笑。
月台顶棚上的大灯亮得人心慌,孙家宝说,上次我坐这趟车回学校,车上有个列车员,老帅了,眼睛像刘烨,嘴像金城武,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碰上;罐头真够重的,上车咱先把它宰了吃;你知道车厢里最烦的是什么人?三种:打呼噜的,抱小孩的,脚臭还非要脱鞋的。但愿咱车厢里没有……
立立顾不上捧哏了,她的心越走越重,等一上车,她将正式成为无处可去的人。
上车一拐弯,一股热腾腾的肉味扑到脸上。她们随着前面的人挪两步,停下,再挪。孙家宝手里捏着票,像琢磨谜面一样念着座位号。谜底揭晓:她的座位在一排三连座的最里边,靠窗。
靠窗是最好的座位。下围棋讲究“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火车座位上也适用,靠窗位是金角,困乏了,一歪,连头带身子倚着壁板,舒舒服服,简直等于半个卧铺;靠走道边的座位,胜在方便清净,也有半边可以舒展身体手脚;中间的位置最差,两边都是人肉,那种软中带硬的挤迫,最让人心烦又疲劳。孙家宝拿到的本来是金角,但要再给立立挣扎出一条能坐的地方来,金角就不如银边了。
面对面六个位子,其余五人已经坐满,孙家宝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面,暂时站住,没进去坐。立立也把行李箱推到椅子下面,堵在过道里,拿后背顶住挤蹭和各种口音的牢骚话。孙家宝轮番把那五个人看了一轮,眼睛盯住对面一排最靠外的黝黑男人,甜甜地送个笑,叫道,大哥!咱俩换个位置好不咯?我是靠窗的,靠窗的舒服。
这是以己上驷,易彼下驷,没不成的道理。男人欣然说,行!起身坐过去了。五分钟之后立立才明白,孙家宝为什么跟对面人换,不跟自己这排换:这边两位,一个四十多岁脖子上一圈金项链的壮大汉子,一个胖妇;对面两位一男一女,看脸就知道是学生,清瘦,能腾出的地方多,而且是“自己人”,也好打商量。果然孙家宝一说“同学帮帮忙挤一下好不好”,靠窗的女生立即拎起座位上的帆布包放在腿上,两个屁股此起彼伏地一挪,半尺座椅就省出来了。
那块白布包裹的椅子面,像凭空长出的一块雪地,珍珠奶茶、汉堡薯条和立立巴心巴肺经营出的情谊,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体化身。孙家宝一巴掌拍在上面,表功似的大声说:来吧,快坐!
立立不断说谢谢谢谢,脱掉羽绒服,把体积削掉一圈,抱着衣服,把身子安排下去。正着坐比较吃力,她调一下坐姿,脸朝外,膝盖朝过道支出去,坐稳了,如释重负,这重负是她自己。现在,她也有了一个弥足珍贵的、肚脐高的视野,可以带着淡淡的优越感,跟等高的眼睛一起看站着的人了。
车里已经黑压压的,人还在上,像珍珠奶茶的黑圆子在吸管里一顿一顿地行军,应和不可抗拒的吸力。还不光是人,人都提着背着扛着挑着,犹如搬运饼渣的工蚁队伍,因此一个人往往要占两到三人的空间。一些无座的人挑中一个地方,手扶椅背,就站住不动了。过道里的人肉密度逐渐上升,汤变成粥,粥变成饭,最后稠得濒临凝固。离开车时间还剩四分钟,队伍还有小半截耷拉在外面,像嘴角挂的残粒,很有被一把抹掉的危险。一阵推搡出的波动,从门外拐着弯传进来,前面人吼“别挤了”,外面的人焦躁地嚷“往里走”。玻璃窗蒙着一层毛毛雾气,靠窗的人挥手抹出个扇面,扇面上是一幅画家也很难画出的《徙民图》。
天南地北的口音议论:外搭还有十几来号咧,哪能上得来?上得来,莫麻搭!妈妈哟,这好多人挤到一堆儿,好吓人哦。明儿个就好了,后半夜过郑州,过完郑州车就半空了。
立立的腿从椅子边界探出一截,她频繁地起立,给人让道,浑身是生怕碍事的知趣。折腾一阵后,她干脆站着不坐了。孙家宝在后面扯她毛衣后襟,你快坐下,别动。
又要等一会儿,立立才明白为什么“别动”:火车上每个容得人的孔隙都不会被剩下,她不填,马上有人填。两分钟后,她收腿空出的地方楔进一个无座的男人,身子整个偎上来,胳膊肘支着椅子脊背,“思想者”一样手托腮帮,摆定舒舒服服一个姿势。她再想坐,坐不下,用膝头顶了一下,那人岿然不动,巴掌托着的嘴里冒出几句恶声恶气的话:他妈顶什么顶?我也没地儿挪动!你等会儿,等他妈人过完了!
她只好转身,不转,胸脯就送到人身上去了。她面向窗户,手撑小桌,把自己支在一个将要倾倒的站姿里,看窗上的扇面。扇面图里多了个人,一个穿藏青制服大衣的高个儿列车员。他做着很大的手势,让最后三四个实在挤不上去的人往另外的门走,又高举一根食指,指向拱廊顶上挂着的大钟,意思是就要开车了,快走。帽檐下的脸一转,让顶棚投下的灯光照住了。
所有的感情,事后都被认为是一见钟情,然而这时候立立只能看清他右脸:一条黑眉毛抵着太阳穴、一颗女性化的毛茸茸大眼,整个扇面为之一亮。他帮一个带俩孩子的妈提起红蓝条纹蛇皮袋,领她向另一车门跑去,跑出画幅边缘。开车十五分钟后,立立再次见到他,才看清左脸,把那个第一印象补全。
她先听见的,是车厢那头响起的声音:检票!请把车票身份证准备好。声音脆亮,抖擞得很。孙家宝说,哎呀,列车员来了,咱问问他有没有螺丝刀。她那个桃罐头折腾半天了,打不开,前后左右几个人都饶有兴致地拧了一遍,像凡人试拔亚瑟王的宝剑。
就这一刻钟里,前后左右几个人交换了你老家是哪、念书还是工作、耍朋友没有等等信息,连“思想者”都加入了。四个学生互报了学校院系。那两人对孙家宝说,我们去你学校听过讲座,你们食堂的菜真好吃。
孙家宝说,那你去的肯定是三食堂,我们大食堂和西苑食堂厨子,都是养猪场饲养员改行的,那菜炒的!肉都是大肥肉,一嘟噜一嘟噜跟葡萄似的。
妇人说,哎哟,你们这些娃娃,嘴巴刁哟!我在工地上做饭,哪顿菜里不见大肥肉,工人都要敲碗边、“嚼球毛”的。
跟孙家宝换座位的黑男人说,人家大学生,哪能跟农民工比?!人家将来都是公务员,要坐小车,吃酒桌子的。
女学生说,我可不愿意当公务员,我想去云南大理开一家客栈。几个人笑开了,“思想者”说,放着人上人不当,开旅馆铺床叠被伺候人去?这话可别让你爹妈听到。
车中段有人高声说话,跟列车员争执起来了。人们都抻长了瞧,有些人急匆匆站起来,钻到人缝里,抢能看得更尽兴的位置。闷在火车里,每一场热闹都珍贵得很。只听一个男人说,我有票!补啥补?
列车员说,您买的车票的区间,是郑州到新乡,请您到列车长办公席,补上始发站到郑州的票价。男人说,那你就当我是从郑州上的咯!
远远近近响起笑声。列车员说,这不行,咱们客运有客运的规章制度,请您配合一下,主动补票。立立欠身看一眼,认出了帽檐下的大花眼。他的嗓音独特,亮堂堂的,好像喉咙里藏着个小灯泡。
逃票的人头往旁边一侧,表情烦躁,像被迫说出本想给对方留点面子的事。又不是我非要逃票!春运票不好买啊,票还不是让你们铁路上的人倒卖给黄牛了!我们也没办法。你们又不差我这几个钱,你们铁路赚我们老百姓的钱还不够多?车上盒饭卖那么贵,讲理吗?还有,我问你,无座的票凭啥跟座位票一个价?!公平吗?周围有起哄的人也纷纷附和。年轻的列车员被孤立了。此人口口声声“我们”,想把舆论煽动起来,躲到“我们老百姓”背后去。
列车员声音稳稳地说,票价是中铁总公司定的,有意见您可以打电话质询,但是要说公平,别的旅客都是规规矩矩买全价票,您只花一站的票钱,想跟别人坐一样的区段,这样对别人公平吗?
这一招真高明,反过来把他孤立于人民群众,立立在心里鼓掌。四周静了,逃票人语塞,他身边一个老乡重重地“嗨”了一声:没几个钱,莫丢人咧!快快,我帮你补上算!列车员同志,补多少钱?说着就歪身掏裤兜。
两人厮打起来。逃票人说,哥,我又没说不补,你快收咧,行啦我自个儿补去行了吧。列车员说,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配合,请到十六号车厢列车长办公席办理手续,待会儿我再来查验。
那人走之前,嘴上还要找点便宜回来,说,你这小子嘴头挺行啊,真是母牛不生崽——牛×坏了!
人们大笑,对这场热闹非常满意,有波折,有高潮,最后还抖响个荤香的包袱。列车员转向下一个人,脸色平静地说,请出示车票身份证。
人们陆续收回腰身和目光,意犹未尽,议论起自己听过的逃票成功案例。孙家宝趴到立立耳边说,就是他!立立说,谁?孙家宝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这趟车上有个特帅的列车员,眼睛像刘烨嘴像金城武?就是他。我说得没错吧?像不像?
那人走得越来越近。孙家宝她们把学生证压在车票上,握在手中,等着,红底烫金的学校名字,跟一块块霓虹灯板似的,一下闪进四周围人的眼里。高考苦了一番,为的什么?不光为了四年后院长把学位帽的穗子往边上一拨、递来的那一张文凭,也为了眼下这种跟“普通人”分隔开来、扬眉吐气的时刻。这种时刻不多,得珍惜。四周围的人斜睨着,脸上含笑,表情是有点羡慕,有点轻蔑,有点同情——就让娃娃显摆一下吧,当大学生也就能风光这几年,上了社会还不都是灰头土脸打工仔。
列车员挤过来,在两排座椅中间站定,从伸出的手里挑了一只,接过票和身份证。立立仰头盯着,帽檐下的图景终于看清了,两只眼睛两潭湖,睫毛是围湖栽种的蓊郁草木,鼻子隔在中央,宽宽一道山梁,还有一颗圆溜溜、肉腾腾的灰痣,卧在眉丛里。她听家里爱给人看相的舅姥爷说,那叫“草里藏珠”。这副好面孔,该搁在质地更好的扇面上,出没在这乌糟糟车厢里,有点浪费了。但怎样算“不浪费”呢?她也想不出。
他察觉到她的凝视,眼睫毛一挑,眼珠朝她瞟一下,垂下眼皮,好像帘子掀开,里面有个脸蛋一闪,又不见了。
他先查对面那排的人,一言不发,查到立立她们这排,依次看了里头两人的学生证和票,说,上个车厢你们学校的同学特别多。还学生证时叮嘱,你俩的票是黄州站,记着黄州站跟黄州北站不一样,先到的是北站,别下错了。
人们都发现了,这个列车员跟学生有股不一样的客气,总要和颜悦色地唠两句。他拿起孙家宝的学生证,说,好学校,我们系统的副总就是你们学校毕业的。孙家宝说,我知道,礼堂墙上荣誉校友照片有他。帅哥,我这站几点下车啊?
列车员说,正点是凌晨两点五十到站,还有四个小时。
孙家宝说,车晚点没有?
刚才待避特快,停了十七分钟,不过再过几站能追回来。好了,证件收好哦。
立立把学生证和票递上去,她有种错觉,他是故意把她留到最后一个,像那种心数很多的小孩,把预估最有趣的礼物盒留到最后拆。翻开学生证,头一页有一寸照,他的目光在照片和人脸上折返跑了几趟,很严谨地验明正身似的,她又想:不会是借对照片的机会看我吧?他再翻一页,念道,生命科学学院,你们这学院都学什么啊?立立说,就学“生命”。
“生命”能学四年?
怎么不能?植物动物微生物,细胞生物,分子生物,能学一辈子。
孙家宝说,我也是生科院的,你刚才怎么不问我?
列车员不抬头地一笑,那页上就算印满五号字也该看完了,幸好他在荒谬边缘合起学生证,连票还过来。詹立立是吧?这名字真不错。立是独立的意思?
不是,我爷从《论语》里给取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
孙家宝说,嗨,帅哥,能不能帮个忙?
为旅客服务是我们的义务,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有个罐头打不开,你有没有工具?
让我看看。
孙家宝兴冲冲从桌上捧起桃罐头给他。他的手很大,一下把罐头拿小了,几个长长指头捻着瓶肚子,在手心里转一圈。立立心里替那个罐头觉得舒服。孙家宝说,大伙都拧不开,是不是需要螺丝刀?他说,这是旅行装罐头,不用刀。
他另一只手罩到盖子上,两手反着使劲,没开。他甩着手说,得找东西垫垫,摩擦力不够。立立的手一动,摸摸脖子上垂下的棉麻围巾,没说话。他的眼光立即扫过来,同学,你的围巾借我用用?
手底下垫着围巾,他又使了一回劲,罐头盖子“咯”响一声,孙家宝欣然说,开了开了!哎呀帅哥你好厉害。他把围巾递给她,罐头放回桌上,说,我们班组搞掰手腕大赛,我永远第一,外号大力水手。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您留意广播里的到站信息。
前一句是冲她说的,后一句冲孙家宝,于是立立又有一种亲疏有别的错觉……这些无法验证对错的猜想,像猫叨乱的毛线,留给她坐在半个屁股宽的座位上慢慢清理。被那只手摸过的围巾再戴回来,成了活物似的,又像那手的无形的一部分还留在围巾上,风吹草动地搭着脖子。
孙家宝伏在她背上,小声说,好帅耶,是吧?咱院的男生谁要长这么张脸,绝对是院草了!我绝对倒追。
她含糊说,他眼睛还行,大花眼。
大花眼什么意思?
我们那儿管大双眼皮叫大花眼。男人长这种眼干吗呢?简直浪费。她又违心地找缺点,说,不过他脸太瘦太尖了,还有点驼背。
我就爱看小尖脸。哎,他是不是有点喜欢你,跟你唠那么多句!
怎么可能?他们列车员每天还不得见一万个人,说一万句话?人脸估计在他们眼里都是马赛克……那他还给你开罐头呢,算不算喜欢你?
孙家宝说,对,罐头!来,你用我的叉子吃,好不好?……
开车一小时之后,人们已经开始各为彼此的娱乐,聊天、打扑克、吃瓜子、看书报杂志、戴耳机听歌、织毛活儿,还有女人端着竹篾绷子绣花。车厢宛如一个狭隘与伧俗的移动展览馆,能听到所有热门的偏见、女演员的风月新闻……有些人只是呆坐,两眼半开半闭,沉浸在混沌中。立立也是呆坐者,她其实带了书,在行李箱里,但她不想拿,她预感到跟那个列车员“还没完”。雨将落未落,悬念像雨滴悬在半空,她只想把悬念当一颗话梅,尽情地咂吮,滋味无穷。
二十年后拥有智能手机的人们,再也不会呆坐,再也不会无事可做,一部手机等于一个影院加游戏厅再加无数难以名状的啥啥啥。里头全是麻辣火锅,中辣、巨辣、变态辣,清汤寡水的、粗粮小菜的,早就倒闭了。人们愉悦地上缴全副精神和注意力,交给手机:“来!刺激我!震惊我!”就像把一整摊肉体交给推拿师,自己不用动,别人揉一把,惊动一下,浑身揉,浑身心惊肉跳。在事和事的缝隙里,他们等不及地跳进手机屏幕。鲸每隔一阵浮出海面透气,他们每隔一阵需要一猛子扎进手机里透气。所有人都有一张手机照亮的脸,千人一面。他们永不会无聊。他们醉醺醺地,享受这目不暇接的无聊。
立立背后开了斗地主,“对子”“四带二”地红火起来,几个无座的人站在椅子边看歪头胡。一局完了,孙家宝像在饭桌上让菜一样,转头说,立立,你玩一把!
她说,我不会。
孙家宝反倒更来劲,不会我教给你!你抓牌,我教你怎么看。
她笑道,我可笨了,你可教不会!你快玩吧,我打水去。
她起身,“思想者”刚往前拱一点,孙家宝麻利地一搬屁股占住空,笑道,大叔,别顶呀!让人还以为你欺负小姑娘呢。好男不跟女斗,你说嘞?她两手扑克洗得啪啪响,响得跟打耳光似的。“思想者”也笑了,哎哟,这妹子嘴巴贼厉害,你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哦。
立立拿了孙家宝的粉红色“Hello Kitty”杯、自己的白保温杯,又跟里面两人说,我帮你们打水吧,你们出来不方便。这是对人家替她省座位的报答,那两人道了谢,递出杯子。她抱着四只水具刚要走,对面的金项链男人冷不丁手一伸,往她胳膊弯里放了个猪肝色保温杯,他若无其事地说,大学生,学雷锋咯!她说,哦,行吧。男人朝孙家宝说,美女,发牌发牌。
她像崂山道士一样穿人墙而出,艰难钻出好几步,一团迟到的怒气才缓缓成形。一部分气别人,更多的是气自己:凭什么让人随随便便就使唤了,就占便宜了呢?你为什么总这么好说话呢?……
她用软绵绵的嘟囔“对不起让一下”开路,一点点往前钻探,各种口音的抱怨如碎石飞溅,开凿出的缝隙,在身后迅速闭合。有些区域立着的人少,坐着躺着的人多。过道的地板根本看不见,横躺的人,脑袋和小腿伸到两边座椅下,只留一段腔子,丢在行李和鞋子之间,死了一样任谁踩也不动,为了回家人不得不跟自己的肉体断绝了关系!
她靠鞋尖连拨带撬,东一跨西一跳地插针,跟个跳棋似的往前走。在这样谁都拿自己不当人、当样东西的氛围里,很容易失去对肉体的尊重。她开始还不好意思,像个不会下棋的人,犹豫半天,哆里哆嗦走一步,但很快脚尖果断起来,狠起来。就这样不知挨了多少胳膊肘,感觉已经走了一半西天取经的路,车厢连接处的茶水炉还远得像凌霄宝殿。
差几步路的时候,她停在两个摞起来的蛇皮袋旁边歇脚,理一理怀里东倒西歪的水杯。前面一片黑压压之中,忽有一张脸转过来,像明月从乌云后面露出。
她毫无准备地接住一个微笑,又完全是下意识地笑回去。
他飞快地笑完,转头去敲厕所的白铁门。咚咚咚。旅客同志,请赶紧出来,车还有五分钟到站,厕所已经停止使用了。周围人看着,等着纠纷。里面没声音。他再敲,咚咚咚咚,声音严厉了。旅客同志,请不要在厕所抽烟!您再不出来我就用钥匙开门了!
三秒钟之后,刺啦一声,冲水的声音,啪嗒一声,门上的红块块旋成绿块块,门开了。一个穿黑毛领皮夹克的男人跨出来,大声说,×你妈,谁抽烟了?老子拉屎!还“用钥匙开门”,你开个试试,你侵犯我隐私了懂吗?哦,到站就不让人拉屎?你们火车上盖厕所是当饭馆用的?对旅客这态度,我他妈投诉你去,你工号多少?
门是冲立立这方向开的,这个方向的人都能看到门里还没散去的烟雾。然而没人替列车员说话。有的时候维持纪律的人容易陷入孤立,因为大家认为有的纪律发明出来是让人吃“亏”的,至少也是个招人烦的事,因此有硬脖子的顶一顶“纪律”,群众喜闻乐见。
列车员并不回嘴,把门拽上,用三角形钥匙锁起。皮夹克男人在他肩膀上推一巴掌,问你呢!工号多少?叫什么名字?
就像自己也被推了一把似的,她在几步之外开口了,大叔,你确实抽烟了呀,你看那烟气儿都还在呢,人家又没说错!
那副不善的目光立即扫过来,她差点扛不住低下头去。这种违反本性的对抗,令她整个肺腑都颤抖了,但又不完全因为恐惧。
列车员朝她投去重重一眼。皮夹克男人轻蔑地说,爷们儿说话,你插什么嘴,滚一边去。这时广播响起:戈州站马上就要到了……堵在过道处的人们纷纷站起来,背包的背包,提行李的提行李,往车门口走。皮夹克男人气势汹汹的身姿被撞散了几次,有人不客气地说,让路,让路!
列车员以一种娴熟的、有口无心的柔和语气说,我们工作有让您不满的地方,请多体谅,不下车的话,请您回到座位上吧。皮夹克男人哼出一句,傻×,转身走了。
她后背靠在壁板上,尽量贴得扁一点,让下车的人从身前过去。他走到车门口准备开车门,在人丛中间,又朝她笑笑,嘴角往下感慨地一捺,是对刚才那一遭的总结。不管笑成什么形状,那两条嘴唇都好看得不行。
她搂着杯子一直等,等车门打开。火车像闹肚子似的,急急排泄了一通,又狼吞虎咽了一通,门再关上,车再开动,等厕所前过道里重新挤满,等人们站定坐定,她才走向茶水炉。
茶水炉在乘务室旁边,炉子跟前空出了一小块地方,人们怕被烫着、溅着,挤得再难受。也不往前凑。她把怀里杯子一个个放在地上,再一个个拿起来装水。糊着水垢的龙头里,落下一道细流,比牙签粗不了多少。等的时候,她透过门上玻璃往小房间里看,墙上挂着藏青制服大衣,好像有个人在那儿垂头面壁;墙上固定着一截皮革椅子面,前面一个小桌。明亮的灯光,笼罩那一平方米多的地方,像那种有亭台楼阁的水晶镇纸。她用想象在里面摆上一个人,想象他在其中度过清醒、睡眠及其间的无数小时……水流砸出的调门尖起来,杯满了,她关了龙头,拧上盖子,换第二杯。
换到第三杯,觉得后面有人,回头,看见他端着一个方便面纸碗,朝她一笑,刚才谢谢你啊。
她不动声色地羞窘了一下。应该的。你们是不是经常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人?
嗯,经常。春运嘛,也能理解,车里闷,不舒服,想抽根烟解乏。我们最怕旅客乱扔烟头。让暗访组查到一个烟头,就是一个A类违章,就得扣钱、考核,超过两个我就待岗了。你怎么打这么多水?你是骆驼啊,要喝进驼峰里去?
她说,这是我的、我同学的,还有另外几个人的。
他说,那几个人你认识?你老乡?
她说,不是,不认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帮个忙,也就是顺个手的事。我爸爱说,吃亏是福,女孩子在外面手脚勤快点,掉不了肉!
当然不是顺个手的事,他当然知道走过那条人肉过道有多难。他盯着她,两潭湖成了两盏射灯,像琢磨她似的,半天说,你可真……贤惠。
这词有点造次了,它指涉的是她未来作为女友、妻子的那部分。她嗓子一紧,低头看他手里的泡面,问道,这是你晚饭吗?
他说,不是。那边有个旅客的小孩闹着吃方便面,我看她妈妈怀着孕,走动太费劲,就让大伙把面传出来,我给她冲水。
她说,是不是一个小女孩,戴着还珠格格的发卡?他说,还真是,你怎么知道?
她笑而不答。这时最后一杯也打满了,她移开杯子。他说,帮我拿一下。她帮他捧住纸碗,脚下地板微微摇颤。
他从碗里摸出调料包,撕开,只倒一半,撕开固体油包,也只挤进去一半,枣红的几块落进去。剩下的,他一伸胳膊丢进垃圾口,制服袖子往后退一下,露出手腕上一道编织的红绳手链,公事公办的制服底下一点家常的东西,格外醒目。
她说,干吗只放一半?他说,小孩的肾还没发育完整,不能给她吃那么咸。
回程时她耳边总回响着“你可真……”,那个刹车抖掉的还有什么词?手链多半出自女人的手。她那个初三念了两次、闹着上武校又嫌苦、闹着退学的弟弟,就因为一管鼻子还蛮俊气,身上就总冒出些女里女气的零碎。那条手链背后又有几个人?这些念头像麻醉剂似的抓牢注意力,让她几乎毫无痛苦地原路返回。
座位周围的人换了一小半,“思想者”的位置,现在是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干瘦年轻人,趴在椅子脊梁上闭眼睡了。对面那三人里,黝黑男人走了,换了一个眉毛文成红褐色的中年女人,染红指甲的手里捏着牌,地主还在斗。立立把怀里杯子一个个放在小桌上,怕打扰大伙的牌兴,放得很轻,杯底触桌面时,用小拇指垫一下。人们从牌面上抬眼说谢谢。
属于她的半尺再次挪出来,她坐下,这次的黄毛被她一碰,就知趣地闪开一块地方,毕竟都是年轻人,脸皮都还没厚起来,有互相体谅的默契。她摆好双腿,再从行李箱上拖来羽绒服当抱枕搂在怀里。掏出手表看一眼,十一点二十。一来一回四十五分钟,一节课的长度。
这个时间,眼皮像缺油的合页,拉开关拢都费劲了。立立问孙家宝,你不睡?还三个小时就下车了。孙家宝说,就睡!等我打完这把。
坚持打扑克的人不多了,车厢里安静下来,人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睡去,交臂叠股,相与枕藉。这里一点点的亲密,换到任何别的地方,都要惹起“耍流氓”的叫嚷和纠纷的。但这时候,少女的粉脸贴着大汉的发黑的脚心,妇人当着丈夫的面公然倚在别人大腿上。双人座上的夫妻情侣抱得像阴阳鱼,头顶着彼此肚子。为了一点点舒适和支撑力,有人腿架在桌板上,有人脚丫高举到壁板上,有人把脚趾塞到别人屁股底下。大部分睡脸上都有个黑乎乎的嘴窟窿,远一看,像不约而同的呼救。
天花板上的灯睁着不倦的眼,洒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惨惨的。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招之即来的救主。囚徒的梦也跟自由人一样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头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众生就平等了。
立立头靠着椅背,分配好脊椎和几根大骨头的受力,静下来,合了眼。她略想了一下被父亲否决的卧铺什么样。能有一个把腰腿放展的平面,那得舒服成啥样哦?
人肉在饱腹中发酵,火车精神抖擞,呜呜飞奔,挑破黑夜的针脚。她嘴角溢一点口水,梦见了棉拖鞋和红豆粥。
当然不可能睡得多称心,她约莫二十来分钟醒一次,茫然四顾一次。进站出站,下车上车,人挤出去上厕所再挤回去,她都在断成一截一截的睡眠之间知觉了。
某一次醒来,后背多了热乎乎的重量,还有一串串小呼噜,震动和声音从皮肉里传来,她知道是孙家宝。
又一次,肩头有异物,她扭头,只见椅子背上骑了个人,身后倚着一个铺盖卷,双手猩猩一样向上抓住行李架,一条腿盘起,脚尖踢着趴在椅背上的黄毛的头顶,一只脚垂下来,刚好踩到她肩头。她拍拍那条腿,那人惺忪地睁眼,挪了脚。淡淡的脚味儿里她又睡着了。夜愈发深。里头两个学生下了车,新来的一对中年夫妻抱着婴儿。偶尔发作起来的婴啼也只让她醒了一次。
……醒醒!立立,我要下车了。
她迅速挺直后背,睁开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只见孙家宝站在她眼前,已经武装好了外套围巾背包,鼓脑门上的高光点特别亮,行李箱的铁把手拽起来,像剑从鞘里拔出一半,蓄势待发的样子。
立立说,你到站了?孙家宝说,嗯,剩下这袋零食你吃吧,你路还长呢。拜拜,亲爱的,咱开学见!她心里一阵激动,一阵留恋,说,大半夜的你小心点,东西都带齐了?
没事,我爸开车来接我。你也小心点!
这站也是大站,过道里站起不少人。列车慢下来,时而抖动一下,打嗝似的。孙家宝垂头跟她耳语:要再遇见那个列车员,你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孙家宝随着人流一离开,她立刻坐正了身子,后背顶住椅背,使一下劲,让皮肉最大面积地贴上去,感受那个珍贵的硬面。她感到座椅温柔地说,累了吧?现在你是有座的人了。来!你只管倚着我,靠着我,把你那一百多斤交给我,有我保护你呢,有我撑着呢,脑袋往后靠。总算盼到了,就好好睡吧!宽宽绰绰地睡!
她把后脑勺端端正正地放倒,一种“有所托”的轻松。唯一的顾虑是,这么睡觉肯定会张嘴,丑,万一那个列车员路过看见……还没等车再次开动,她就仰着脸睡过去。
后来她被硬物扎醒了一次。转头见一个穿蓝布棉袄的老人站在旁边,手里横着一根扁担,嘴里念叨“对不住对不住”。人的屁股是个圆弧,跟座位的直角不能完全贴合,总有个隙,扁担头就打算钻那个空子。立立往前让让,让棍子进来。那边座位的两人摞着睡出了上下铺,别说扁担,枪杆子捅都不理会的样子。老人架好扁担,就坐下去,坐在中间,像巫师坐在扫把棍上。
下一次是被鸡叫惊醒。探头找一圈,声音发自对面椅下的麻袋,麻袋口伸出一对捆住的蜡黄鸡爪子。大过年的,一只公鸡的前途有很多种可能:白斩鸡、盐焗鸡、三杯鸡、栗子焖鸡、麻辣鸡丁……凌晨四点,这道未来的年夜菜挣扎着司晨,像它头顶人类爱说的“站好最后一班岗”。那扭曲断续的啼声,与其说是打鸣,不如说是哭号,但它不管,反正它全心全意了,尽职尽责了。那对爪子,使劲使得阵阵痉挛,趾尖直戳戳的,像要抓点什么似的张着。
睡回去之前,立立怜惜地盯着鸡爪看了会儿。大伙都睡得可香了。这么刺耳的声音,都叫不醒这铁屋子里的人。
再下次她醒过来,是有人吆喝“脚抬一抬、垃圾扔一下”。她一激灵,手先找嘴角,擦口水。眼前的人稀疏了不少,椅背骑手和黄毛都不见了,上一站下了不少人,也有人熬不住,去花钱补了卧铺。其实声音还离得远呢,她镇定了点,嘴角清完了再找眼角,往外揉眼屎。耳朵注意听着:请您把瓜子皮放在废物盘里,不要随地乱扔。一个女人的嗓门说,哎哟,小伙子,扔地下怎么啦?你们不就干这个的吗?我不扔你们哪有活干?
等他过来,她已经能露出一张醒足了的笑脸。他低头用大扫帚把膝盖高的一堆垃圾往前推,清完一段地界,往前推一截,抬头用眼神跟她打招呼,眉毛里的小珠子一跳。
她也深深一眨眼,招呼回去。距离上次见面,感觉已经好几个月了。
她说,这么多?他说,是,过完一宿,能扫出六七大袋子。这位旅客您好,腿让一让,我扫扫椅子底下。你同学下车啦?
嗯,下了。
你什么时候下?
我到终点站,明天下午四点才下呢。
他笑。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他眼里居然没什么倦意,目光还挺有力气。那个笑就像那个小房间一样,密封起一种此地罕见的清洁、明净。
她说,熬了一夜,你们不困吗?他说,习惯了,上一站上来了添乘的领导,我被拎过去,口头考了一堆业务问题。刚考完,这会儿老精神了!又是一笑,嘴唇翘成一个新样子的好看。
她说,你们也要考试啊?他说,哦,你以为就大学生才考试?我们各种考核绝不比你们少,而且考挂了后果更严重。
有人把八宝粥罐子扔到垃圾堆上,罐口一歪,剩的汤水泼到他鞋上。她快速抽了张手帕纸,是一整张,她自己从来都半张半张撕着用,说,你擦擦。
他说,不用不用,我都是全扫完再统一擦。但还是接了纸,抬脚抹了几下,说,谢谢你啊,詹立立同学。她说,不客气。
他丢了纸团,左边眼皮飞快一挤,嘴角肌肉起了微笑的涟漪,用喉咙后半截低声说:贤惠!接着弓下腰,像犁地似的,推着垃圾走了。
她放松下来,往窗外看看,还是一片撕不开捋不动的黑。黑得绝望。这一夜真长啊,生生死死地睡了好多年,一夜还没过完。
公鸡已经下车了,代替它给车厢添热闹的是身边夫妇的孩子。孩子唉唉啊啊地哼唧,母亲哦哦呜呜地拍哄,丈夫趴在小桌上睡,偶尔转头用乡音抱怨几句。
对面让立立打过水的金项链男人也醒了,慢悠悠剥茶叶蛋,剥出大理石纹路的一颗,小口吃。黑裤子上掉落金屑似的一点点,他都一点点捉起来吃了。
立立打开孙家宝留下的半袋盐津葡萄,捏出两粒放嘴里。那酸咸很醒瞌睡。另一处一直醒着的器官,是膀胱。其实她一小时前就憋得胀痛,只是心里总说,再等等!……现在她明白“心里”是怕错过他。
她把羽绒服放下,起身,拖着肿得胖了一圈的腿脚,再次钻进人丛。车厢里的味道很浓,是“人”味儿,又不完全是,是十几吨人肉在钢铁胃口里消化过的气味。椅子上过道上,人们处于半液态半固态之间,她不得不一路把人弄醒。
再回来,她座位上坐了个人,一个宽肩大膀子的男人,驼色毛背心,叉开两腿,两手手心朝上搁在大腿上,睡得鼻翼一扇一扇。她的羽绒服被抛在小桌上搭着。
火车上常有这种,趁别人上厕所,蹭着坐一会儿的人。她走过去,犹豫“拍”还是“戳”,最后选择拍了一下他肩膀。没醒,只好再加重拍两下。那男人猛一抖动,睁了眼。她腼腆地笑一下,以为那就够了。
那男人却不笑,木着脸看她。她说,大叔,请让让。
为啥?
这是我的座位。
你的座?你票呢?我看看。
她说,我自己的票是无座,不过这个座位是我同学的,她让给我了。
那你同学咧?
我同学下车了。
她下车了,这座就谁坐了归谁,你说对不对?
立立怔住。她提前怕起来,心口滚过一丝寒气。前半夜的“旧人”只剩那个戴金项链的男人,她投出最诚挚的求助目光,软着声说,大叔,求你了,求你了,你给我做个证明,是不是我同学把座位让给我了?刚才我是不是一直坐这里?
那人低头从塑料兜里又拿出一颗蛋,转着圈在桌沿上磕蛋壳,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是你同学的没错,可人家说得也没错,你同学走了,那就是没主的座,你是站票嘛。你们大学生,读过书,讲道理的,对不对?许你坐,不许人家坐?没这个理嘛。
毛背心男人点一下头,哎,大哥这句话公道。
立立说,不是!她鼻子酸胀了。我就去上个厕所,我放了件衣服占着座的。
你衣服呢?……哦,在这儿?那我没看见,反正我过来的时候,这座空着。
紧里面抱孩子的妈嘟囔,哎呀,欺负人家小姑娘……
毛背心男人胳膊叠在胸口,头往后仰,抬高的下巴让他有了一副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主人翁姿态。他和蔼地说,你要能等呢,我中午两点下车,我下车了,这座还归你。你要不愿意等呢,赶紧再去找个座吧。他很耐心地授人以渔:我教给你啊,你去挨个人问,问那些人,您哪站下车啊,人家要是说,我下站就下,那你就站在旁边等着,等人家下了,你不就能坐了嘛。快,快去吧!他像打发一个烦人的孩子一样叹口气,闭上眼了。
立立呆站了一会儿。没人看她,母亲注视婴儿;睡的人继续睡;“金项链”吃茶叶蛋吃得打噎,拧开保温杯喝一口水——那是立立帮他打的水;毛背心男人嘴巴微张,快睡着了。
她低下头,拖起行李箱,手臂上挂着羽绒服,走了。
车上还是满当当的,她只能提着箱子走。地早被圈完,洗手池上都坐了三个。被她惊醒的人催促:快过!快过!她被催得停不下脚,只能不断地“过”。走过一个车厢,又走过一个车厢,终于在车厢连接处看到稀疏的一块,几个人坐在蛇皮袋和塑料桶中间,揣着手,垂头打盹。
她摇醒其中一个,问,这是您的桶吗?……您把两个桶摞一起,行不行?……谢谢谢谢,您不用动,我来我来。
一个桶的空间,放个箱子,还剩一小半,立立慢慢坐下,尽量蜷紧腿。坐了半分钟,她就知道为什么这里人少了,因为冷。风从数不清的方向呼呼吹来,她穿上羽绒服,拉链拽到头,趴在箱子上。这里没灯,比车厢里黑,一个角落里有咔嗒咔嗒的声音,回头看,一个坐在睡着父母身边的小孩,聚精会神地扭动魔方,置流到嘴唇的鼻涕于不顾。
对孩子来说,贫穷是一桩游戏。他们刚来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疮痍也被新鲜感美化成风景。即使一无所有之际,他们还有自己,肉体和五感都是玩具。
她把眼皮压在手臂上,安慰自己,只要闭上眼,黑跟黑也一律平等。像刚才那样睡睡醒醒,过了一段不知长短的时间。她没掏表,想把看时间留成一项盼头。后背疼了,就换姿势,最后她发现,跪坐着,屁股歪在一个脚跟上最得劲。
以这个姿势,她睡得最长久。再醒过来是因为手被踩了一脚,她“哎”一声,猛地直起身子,疼得心突突跳。眼前都是腿,人们正准备下车。男孩被父亲拽着胳膊走,手还挣扎着去拧魔方。她刚才睡松散了,手耷拉下来,伸到过道上去了。
手背上半个水波纹似的鞋印,两个指甲紫红。她用另一个手的手心揉掉鞋印,捧起手来,吻了一下,再吻一下,手以为有人来慰问,还有软软的嘴唇来哄,不好意思了,就疼得轻了。
她侧过身坐着,横起胳膊肘,拿那个尖骨头冲外,有腿凑过来,就泄愤似的恶意一捣。想来是疼的,但那些腿竟都顺着她的劲儿退避了,上面的嘴也都不说什么。
这一夜的种种,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学。要恶,要稳准狠,才能不吃亏,不受罪,才能有地盘,有座位。火车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一切“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在这儿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薄脸皮都迅速厚起来,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掴后的肿。
车再开动,推小车卖饭的女列车员出来了,走走停停,一路吆喝:吃早餐了,热稀饭热包子有需要的吗?刚出锅的热包子。
她原计划的早餐饼干在箱子里,但她狠心买了个包子吃。两只手都裹上去,手指把包子全身爬个遍,贪婪地吸收那点热力,毕竟那是它唯一的优点。
吃完正喝水,听到几米外有人说,这位旅客请让让。她埋下头,希望过道里的光再暗一点。然而他在她眼前停下,诧道,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她只好抬起头,一笑,感觉笑得面目全非。我去趟卫生间,座位就让人给占了。
他两个袖子挽着,露出手腕上一根细红绳,手里提个铝水壶,表情并不意外,点点头。你还是没经验。
她说,是啊,我第一次自己坐春运的车。
他说,要不然这样……后面厕所方向有人喊:嘿,水呢?他回头应道,来了!转身大步走了。
一走走了好半天,“这样”是“怎样”,四十分钟之后才接上。这时她已经用纸巾蘸着保温杯里的水,把脸擦了擦,又蘸湿另一张纸,把牙齿也擦了擦。他用“请出示车票”的语气,淡淡说道,你过来,跟我来。走出两步,他回头一看,又说,箱子拉上啊。
她跟在他身后,穿过晨光充盈的车厢,原来天已经这么亮了。睡得气色一新的人们都起来了,吃泡面,吃红皮火腿肠,嗑瓜子,望风景,聊天,打扑克,昨夜那幅凄惨的“地狱百鬼图”宛如幻觉。地上的人自动直起来,给列车员让路,他走得很顺,很快。
她想起连一句“去哪”都没问,又想,反正去哪都比刚才的地方强,不可能更坏了。
最后他停在乘务室门前,从腰间卸下钥匙,打开门,说,进来吧,箱子搁外面。又在她背后说,嗨!坐下呀,就是让你来坐的。
她慢慢转过身,怕坐空了似的用屁股谨慎地找椅子面,坐下了,只觉得四面墙壁压迫而来。这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还小,门口的他显得非常高,光都挡住了,她仰头说,那你怎么坐?
他说,我不坐,我还得去搞车体卫生。应该是半小时签一次厕所,我已经落一次了。你放心待着吧,詹立立同学。哦,对了……他探身把墙上的制服大衣摘下来,展开,给她往背后一盖。你披上我的衣服,省得外面人看一个穿便服的人坐这里,探头探脑的。
衣服很重,像个人扑在身后,袖子从肩头垂下,衣领子硬硬的,一扭头,腮帮上的肉被戳得浮起来。她说,好。
他又从桌上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时刻表,你就假装在背时刻表!说完哧地笑一声。她看一眼时刻表,右上角有几个潦草的字,指着问,这是你名字?
想问我的名字,直接问就行。我叫左一夏,上下左右的左,不顾一切的一,春夏秋冬的夏。说完他目光在四壁依次打个转,从她眼里看来,仿佛是默默地托付,托这屋子照料她。最后他低下头,弯曲食指在桌面笃笃敲两下,代替一句结束语,转身走出去,从外面关了门。
又等了一阵,她才把腰背软下来,品尝心里的窃喜。天,竟然!……竟然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了“包厢”!祸兮福之所倚,苦尽甘来!这种甜蜜类似在黑夜森林里苦熬一夜,忽然见到一座亮晶晶小房子,墙是奶油饼干,窗玻璃是透明的糖。
她一点点往后靠,后背还不太敢放松,两腿在桌下伸开,心里盘算等开学了,再见到孙家宝,该怎么讲这件事,说出他的名字,又不暴露炫耀的心思。
刚才他给她披大衣时,没注意她还穿着羽绒服。这会儿她自己折腾,先都卸了,再把大衣重披上。这么近,能嗅到那种很久不洗的气味。这制服自打发下来,不知道经过水没有?!她想起她妈常说,世上没有香男人,尤其单身汉;男人都跟淹死鬼投胎似的,跟水有仇。
火车噌噌往前跑,窗外太阳不高不低,像一颗情有独钟的眼珠,死死盯着火车看。她拉掉颈上戴了一夜的围巾,挨皮肉的一段是热的,不挨的部分是凉的,它缓缓爬下来,像条蛇游进手里。围巾外套放哪呢?挂着当然不行,太显眼了,放桌上也不好,太添乱,太不识相,最后还是搂在怀里。
上午慢腾腾地过,人们从门外过,都往里看。开始她有点羞涩,后来逐渐感到享受特权的愉快,就挨个看回去,再后来她故意把大衣褪掉,让人去猜为什么一个穿便服的人能坐在乘务室里。黑沉沉人流里,出现一朵大粉牡丹花,下面一张小脸,手指搁在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上,她朝小女孩一笑,抬起手摇摇。
偶尔他也经过门外,透过玻璃递个眼神给她。昨天晚上她那么盼着见到他,跟他说话,现在却盼望他一直这么忙,忙到她下车。
但他终于回来了,开门进来。她慌忙站起身,他不耐烦地皱眉毛,哎呀!你坐嘛!我又不是老师,要点你名回答问题。说完他自己笑了。
虽然不让她起来,但他也不出去,只站着,盯住地面想事情,好像等着地面长蘑菇一样长出椅子来,两手慢慢把挽上去的制服袖子抹下来,袖口边一点点扑打平,红绳盖住了,又掉出来一点。
她说,那咱一起坐吧?你们这椅子比外面的宽好多。他说,行,你不怕挤就行。
宽归宽,坐两个成年人还是欠点,他坐外边,身子斜出去,两腿分得很开支撑体重,跟此前她坐的姿势差不多。近处看,赏心悦目的变得有点恐怖,挨着她的是他左半脸,眉里那颗小小的灰珠子,简直呼之欲出,下一秒就要像果子似的掉下来,掉到她怀里了。
不能干坐着,她生怕冷场,主动找话题,问,你们在车上都忙什么啊?他说,就你看见的那些活呗,调整行李架、安全宣传、乘降组织、客伤卡控、卫生清理、查验票证。
又问,你们休息是怎么休息?他说,上几天班歇几天,上四休四。
又说,你这间乘务室真整洁,是要求这样吗?他说,对,是要求,不能放私人物品,只能放一个洗漱用品盒、一个饭盒、一个水杯。连药瓶、茶叶都不能放。有暗访组的人专门检查这个。
他有问必答,但不发问,答完就闭嘴,嘴角有点笑意,两手支在膝上,好像故意看她到底能提出多少话题。
眼看问答成了记者采访,她也想不出别的问题了,就给他讲家里的事。不是她自己的事,是家人常给她这一辈小孩讲的,两个关于火车的故事,两个历险记。
第一个历险记的主角是她姥姥。她大姨调动工作到新疆,在那里结婚,怀孕。她姥姥坐了六天七夜的绿皮火车,过去照顾女儿。伺候月子,带奶娃。娃娃过完百天,她大姨说,妈,你把孩子捎回老家吧。她姥姥又坐了六天七夜的绿皮火车,抱着外孙回去。回程跟去时不一样,车里闷热,婴儿贴着大人皮肉更热,哭得哇哇的。她姥姥把孩子放在座位上,自己坐在地上给他扇扇子。该喂奶的时候,央人帮忙打点开水,用铝饭盒沏奶粉。带着孩子不好便溺,她姥姥就几乎不吃不喝。饶是如此,垂头打盹的工夫,孩子还是丢了。她姥姥把半火车的人都哭起来找孩子,终于在下一站停靠之前,找到了。孩子已经被灌了一点酒,睡得死死的,所以不哭。偷孩子的是个农妇,当场下跪,哭着说自己十年生不出娃,快被丈夫揍死了,这趟本来是打算坐车去上海,看看小洋楼就跳江自杀,见着个大胖小子,心里一爱,就犯了糊涂……那酒呢?酒是预备喝了壮胆的,不然怕自己舍不得死。她姥姥跟乘警说,算了,同志,也怪我自己没看好。带娃的人,咋敢睡死了呢。都不容易,莫拘她了。又问那女人,大侄女,你回去的车票钱够吗?不够我给你。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她堂姑,也就是她爸的堂姐。一九六六年,她堂姑上中学,十五岁,正跟同班一个男生偷偷谈恋爱,俩人好得山盟海誓。全国中学生搞“大串联”,那人喊她堂姑一起去北京,说他们坐火车不要票,可以看完天安门,再一起下苏杭玩玩。她堂姑动心了。两人跟着别的搞串联的同学,在车站申请了车票,上了去北京的车,在火车上待了五天。第三天,一车的人都没吃的没喝的,有的女孩子渴得直哭。车里闷热,她堂姑中了暑,差点晕过去,被几个男生举到行李架上躺着。夜里火车停在一个小站,各学校都派人下去找吃喝。她堂姑学校的人从老乡家里“借”来了一堆橘子,回到车上,十几个人分。她堂姑的男朋友说,她睡着了,她那份给我吧,我帮她拿着,等她醒了给她。她堂姑从行李架上往下看,看到那男生背过身,把那份橘子塞进嘴里。回来之后,她堂姑再也不吃橘子,也不再谈朋友。拖到四十,才被家里逼着,跟一个离过婚的厨子结了婚。
她讲得嘴都干了,讲完,见他不出声,心忽然虚得慌。幸好他终于评论了,说,你姥姥人真好。你堂姑姑啊,要让我说,有点“各色”。她说,嗯,是有点。他说,女人性格那么……那么烈,对自己也没好处。她后来真的一口橘子也不吃?
嗯,不吃。
那,橙子吃不吃?柚子吃不吃?橘子味芬达也不喝?
她模糊地笑一声,有点不悦,以及失望。这种以一辈子为主题的故事,聆听者即使出于道义和礼貌,也该给出一些沉痛的感慨,提这样半开玩笑的问题就过于轻佻了。
他察觉到她的不悦,起初似乎打算沉默一阵算数,但出于好胜心,或是别的心思,开口解释:我是觉得,人生在世,哪可能什么都合心意?受了点挫折就伤心,就决裂,哪能决裂得过来?比如我吧……他像激动了似的转过身,差点跟她脸挨脸。我本来打算念表演的,中戏、上戏、北影,都去考了,离家出走去考的。复试通知书都拿到了,但是怎么样呢?家里不同意,我爷我爸都是铁路局的,他们想要“铁三代”。我一提上电影学院,我妈就躺炕上不起,一躺一天,拿枕巾擦眼泪擤鼻涕,脸色煞白,跟活不了似的——她有心脏病,室间隔缺损。我爸,跟我说着说着,就能一耳光扇过来。嗨,最后我老老实实干了客运,他们总算舒坦了。我呢,一天天熬得想卧轨。刷厕所有多恶心,你都想象不到,有人能把屎喷到墙上去,有人能拉出跟蹲坑平齐的一池子……哎呀,对不起,不该跟你一个女孩子说这些。
她说,不不,我愿意听,你说得对,是不可能什么都称心,不过委屈的尽头是福气,你放心……
放心什么呢,她又说不出了。他苦笑,眉毛往上一跳,表达获得知己的小小振奋,灰痣一闪。如他所愿,她打量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复杂。一个人有恨,有痛苦,有夭折的梦,就显得深刻了,此前或有轻狂,也是佯狂抒愤。同时她又觉得惭愧,他如此“交底”,亮出见骨的伤口,而她连自己是过继女儿这事都没说。好在,时间还有……
他看看手表,站起身说,你坐着,我去餐车吃个饭。你饿吗?
她说,你不用管我,我有吃的。他点点头,也不多问,从架子上抽出个旧饭盒,走了。
这种态度让她放了心:他也没“那么”热络,还没有殷勤到给她张罗饭。估计他这样帮过很多人,反正乘务室他坐不住,不如做做善事,选个最合眼缘的、最可怜巴巴的无座的人来坐。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让人释怀。
她推门出去,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掀开盖子,取出一个纸碗方便面,到茶水炉里冲了开水。泡面那种虚张声势的香味,本来可供好好咂摸,但她心里有事,面还没软,就嚼蜡似的吃进去了。
肚子一饱,困劲就拱上来,身子乏得一阵阵要蒸发似的。她用围巾垫着手,趴在小桌上,几次呼吸间就睡着了。睡得黑沉黑沉,直到一声门响,她猛地直起身,眼珠因为压得充血,一时看不清,只见他高瘦驼背的影子进来,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她依言把头搁回小臂上,这次让开眼睛的位置,只压住额头。模糊感觉到身侧被轻轻挨碰着,知道他坐了下来。
但她继续做梦,梦像扯不下来的围巾,把她通身缠住。已经是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张奇大无比的圆桌,桌边坐着她爸妈、她大伯大伯娘、戴还珠格格发卡的小女孩与她怀孕的母亲、孙家宝、“思想者”、金项链男人,还有姓左的列车员,桌上中央一盆红光夺目的荤菜,是一只奇大无比的整鸡。她想吃鸡翅,特别特别想,只忍着不开口,她爸妈小声说,对了,女娃娃就得腼腆点,吃亏是福。孙家宝却劈手抢了一只鸡腿,那小女孩说,妈我也要吃鸡腿!她大伯娘夹了一筷子,悄悄从桌下塞过来,放在她腿上,一团热乎乎,她低头一看,竟是蜡黄的鸡爪子,几个趾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张着……
她醒来,腿上热乎乎的,还在。她瓷住了,一动不动,视野渐渐清晰,梦里的是鸡爪,现实中的是人手。还在动。
那只大手,伸到她腿上堆的羽绒服下面,正摸她的腿。五个指头以温和的节奏,一紧一松,松的时候手掌揉动,压进肉里。紧的时候指尖陷下去,把肉稍微揪起。像有经验的主妇搋面,知道力量才是最顶用的酵母,不慌不忙,专心致志,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那手指又长又有劲,一张,一收,一旋,罐头就都开了,没有哪只罐头是它拧不开的,也没有哪个大腿是它拧不过的。
搋完一块,那手爱惜地轻轻摩挲两下,又换一块,让刚才吃足力道的面团自己饧一会儿。这次它选的地方更靠里,布料底下是更肥沃更松软,也更敏感的一块。平时她自己的手碰到那块,都会酥那么一小下。那手指一使劲,就有一条针那么细的小蛇,噌地从后背蹿到头皮上。
但她仍然瓷着,一动不动。瞪圆的双眼悬在半空,人也悬在半空。震惊造成的麻醉状态过了,她脑子里净是雪花,电视没信号那种雪花。
雪花底下还剩一点点信号,仿佛远方传来的缥缈声音说:他是喜欢我的,太喜欢我了。他喜欢我所以才摸我,他以为我肯定会乐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来的女朋友……可另一种无声的噪音越来越响,那是屈辱与气愤的叫嚷。
她想要一跃而起,想要破口大骂,甚至提前为那些幻觉张嘴喘起来。
悬在半空的那个自己却两手齐出,把脑袋死死摁住,摁在折起的小臂上。
……你要想明白了,如果撕破脸,就得走!走出这个明亮舒适的地方,走回无所依靠、无可归属的浊臭里,重新用两只刚消肿的脚站着,痛苦地站着……人的灵魂要学会跟肉体断绝关系,这是生命科学的新考点。懂了吗?想通了吗?
……换吧,值得。
她的呼吸慢慢平息下去,心想,这倒不错,家里可以传下去的火车的故事,又多一个了。
二十年后她给别人讲这故事的时候,总会嘴角往下撇着笑,说:老娘卖半条腿,换个包厢软座,值了。再说,隔着牛仔裤秋裤,他个傻×能摸出啥来?……
那时她已经跟好多人“换”过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将为自己能笑得出来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而此刻,在冬日的火车上,詹立立一动不动,唯一动的是她的眼睛。她啪嗒一声关闭眼皮,犹如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看着窗外一桩唯她可见的暴行,啪嗒一声拉拢了窗帘。
她平静的后背和肩膀,掩护着一切。
门外走过的人,看到两个人并肩趴在桌上午睡,共披一件大衣,就跟同伴说,你看列车员也真不容易,家属也没座位,跟着一起挤乘务室。
……就当免费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还觉得有点舒服呢,说不定还能睡一会儿。她跟自己这么说。但喉咙里仿佛炸开一个冰凉的催泪弹。眼珠发热发胀,有沉重的两颗水珠冷却成形,一跃而出,挣脱眼眶,从黑暗跳向黑暗,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