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sea way to the end of the world
北纬72°,格陵兰海。
漆黑的夜幕下,赤红色的大船冲开了碎冰,后面留下20米宽蓝黑色水道。
这里已经是北极圈内了,时值严冬,浮冰遍布整个海面,也只有这种怪兽级破冰船才敢在这个时候继续向着北极点突进。
YAMAL号,世界上最大的破冰船,隶属于俄罗斯,两台重水式核反应炉给它提供了几乎无尽的动力,坚厚的装甲舰艏能够轻易地撞碎六米级别的冰山。全世界的破冰船中,除了少数不能公开身份的军用怪物,就只有YAMAL号曾经航行到北极点。
“Hello,Hello,这里是YAMAL号,我们正航行在北纬72°线上,请问附近有亲爱的小伙伴能够聊聊天吗?我期待你是个欢乐的美国人,别是个只会讲冷笑话的英国佬!”驾驶舱里,中年的俄罗斯籍船长就瓶喝着伏特加酒,冲无线电系统嚷嚷,像是晚间广播节目的主持人。
无线电保持着绝对的静默,甚至连杂音都极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冬季航行在北极圈里的船只寥寥无几,彼此间距都在上千公里,而最先进的长波无线电也就能呼叫几百公里。
非常寂寞,总跑这样航线的船员,稍不留心就会患上抑郁症,而船上治这病最好的药就是酒。船长无聊时就会打开无线电碰碰运气,要是碰巧能够呼叫到其他极地船舶,管他美国佬还是英国佬,都会蛮开心地聊上一会儿。
“唉!今晚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啦!”船长叹了口气,“那我去赌场试试手气,大副先生,这艘船就暂时交给你啦!”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船上的赌场金碧辉煌,阵阵暖风中裹着威士忌、手卷雪茄和高级香水的浓郁气息,高挑的白俄罗斯女孩穿短裙露大腿,充当发牌员,世界各地的美食都能在这艘船上品尝到,甚至北京烤鸭。
巨额财富生生地在这片生命的绝地制造出一个小拉斯维加斯来。
YAMAL号建造于苏联时代,最初是计划用作科考船的,但苏联解体后,进军北极的战略目标被暂缓了,巨额修建的船总不能闲着,就投入民用,改造成豪华赌船,终年在北冰洋上巡航。北冰洋是公海,公海是不禁赌的,顺便还能欣赏极地风光,所以即便船票价值不菲,这趟“圣诞之旅”的船票也是销售一空。
这艘船上下共有11层,其中六层都改造成豪华船舱,此刻这些船舱里满满当当地住着1200名游客,外加差不多1000人的船员和服务人员,可以说是一座浮在北冰洋上的小型城市。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请从左侧的舷窗往外看去,你们会看到一座高度超过25米的中型冰山,”导航员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那座冰山是一块巨型冰原的遗体,32年前它从北极冰盖上脱落,始终在附近海域漂浮着,船员们都亲昵地把它叫作‘玛丽女孩’。经过32年的融化,我们的玛丽女孩越变越小了,今年可能是她最后一次陪伴我们的冰海之旅。再见,玛丽女孩,我们会想念你的。”
墙壁一般的冰崖贴着船身滑过,呈现出一种美得炫目的幽蓝色,白色的水鸟们站在“玛丽女孩”的顶部,呆呆地看着这艘红色的庞然大物从身边驶过,就此远隔天涯。
没有几个游客真的去看“玛丽女孩”最后一面,性感的白俄罗斯女郎、火热的赌局和醇酒把他们的目光牢牢地吸在了赌桌上。
船长踱步到舷窗边,向外眺望,幽幽地吐出一口烟。
“像是送别旧朋友?”身边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声音里有着冰山般的质感。
船长扭过头去,打量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年轻人,他身穿一身黑色西装,一头黑发,身上好像只有黑白两色。年轻人手提一个考究的皮箱,肩上挂着长形袋子,看相貌他应该是个中国人,可口音却是标准的美式英语。
“可不是么?总在这么寂寞的海域航行,我们给每座标志性的冰山都起了个女孩的名字,在我们心里,玛丽就像个白色女孩,永远在这片海域等着我们,我们看到她,不用看经纬仪也知道自己航行在哪个海域。”船长感喟地说,“怎么称呼您?”
“我姓楚,楚子航。”
“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么,楚先生?”
“我想见见船长。”
“那您可算找对人了!”船长正了正自己的船长帽,“在下萨沙·雷巴尔科,正是这艘YAMAL号的船长,随时准备着为您服务!”
“不,我要见的不是你,我要见的是真正的船长。”
船长愣住了,瞳孔里跳闪过一缕锐光,但转瞬即逝。
“一艘船上怎么会有两位船长呢?”他耸耸肩,“只有我身体不适不能履行船长职责的时候,才会由大副接替我,可您也看到了,我壮实得像头牛!”
“你的真名并不是萨沙·雷巴尔科,而是亚历山大·雷巴尔科。你曾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阿尔法特种部队的少校,2001年退役后受雇于那位真正的船长,你的驾船技术其实非常糟糕,但你精通射击、徒手格斗,能熟练使用几乎所有军事装备。你曾经结过一次婚,现在离异,父母住在圣彼得堡,有个十六岁的妹妹……”楚子航轻描淡写地说着。
可船长神色骤变。他下意识地膝盖微弯身体前倾,手缩进袖子里——这是试图抓住藏在里面的匕首。亚历山大·雷巴尔科少校,他当年穿着阿尔法部队的作战服时,袖子里随时都藏着一柄匕首。
但他摸了个空,他有十几年没在袖子里塞匕首了,也十几年没用过亚历山大这个名字了。
为了跟过去断绝关系,他可是煞费苦心。先是换了住址换了电话,跟所有老朋友都不再联系,然后雇黑客侵入阿尔法部队的服务器,删除了自己的档案,还做了微小的面部整形……从此阿尔法精英亚历山大·雷巴尔科少校就像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取而代之的是资深船长萨沙·雷巴尔科。
如今那些被他亲手掩埋的过去都在年轻人寒冷而平淡的讲述中被还原了,好像对方是他的背后灵,亲眼看过了他所有的人生。
“任何人,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总会留下无数的印记,不是能轻易修改的。”楚子航最后说,“卡塞尔学院只要对谁有兴趣,总能把他查明白的。”
周围川流不息的人就像流水,萨沙和楚子航对峙,就像流水中的两块礁石。
长久的沉默之后,萨沙绷紧如弓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他再度审视楚子航:“卡塞尔学院?”
他们当然不会真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武,那种进攻姿态只是萨沙的应激反应。
楚子航翻开自己的西装领口,给萨沙看那枚别在领口内侧的银色盾徽,盾徽上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巨树,一半极其繁茂,一半彻底枯萎。
“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你们的徽记。”萨沙摇摇头。
“我想船长也许会认识这个徽记,我是说真正的船长。”
“你想怎么样?”
“就想见见船长。我知道这条船上有个隐秘的规矩,赌客中赌得最大的人有资格上去见船长。”楚子航掂了掂手中的皮箱,“我来之前,学院准备好了资金。”
萨沙瞥了一眼那只坚固的皮箱,箱子倒是没错,豪赌客都喜欢拎这样的皮箱,装满了能装200万美元现钞。200万美元不能算很多,有些赌客有手下人帮忙拎钱箱,带着十几个钱箱出出入入,不过只是跟船长见个面的话,200万也凑合了。
“好吧,”萨沙耸了耸肩,“带你去见船长没问题,但我先得祝你好运。”
“祝我好运?”
“船长并不太喜欢见外人,他如果见到了外人而又不喜欢那家伙的话,是会把他洗脑的。洗脑那种事,你知道的,洗不好就会显得有点傻。”萨沙说,“我可不想你那么倒霉。”
萨沙键入密码,写着“通往轮机舱,非特许者禁止入内”的门开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扇粗糙沉重的铁门后竟然是一架精美绝伦的电梯,白色大理石覆盖了地面和四壁,格纹拼花中点缀着祖母绿宝石,辉煌的水晶吊灯悬挂在电梯中央,照亮了墙上那幅雷诺阿的真迹。
外面的赌场大厅不可谓不豪华,可任何东西都怕对比,跟这架电梯比起来,金碧辉煌的大厅就像个大杂院儿。
电梯缓缓地上升,停下的时候已经抵达了顶层,第11层。
YAMAL号一共有11层船舱,其中五层在甲板以下,六层在甲板以上,越往上的舱位卖得越贵,但顶层的舱位是不出售的,游轮公司对此的解释是那一层里装满了通讯设备。随着电梯门打开,首先冲入视野的是各种各样的色彩,地面是酒红色的大理石,墙壁上贴的不是壁纸而是孔雀尾羽,斑斓的绿色透着一股迷幻气息,吊灯所用的人造水晶中掺入了金粉,把灯光的色调调得接近于阳光,两侧墙壁上挂的画从伦勃朗到提香到鲁本斯到梵高,一连串光耀画坛的名字。
真懂绘画的人到这里,会惊讶地发现那些都是真迹,假如是资深的艺术品交易商来到这里,会更加惊讶,因为其中好几幅画根据记载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只有那些女孩能和这些名画争辉,清一色的白俄罗斯少女,玳瑁色的眼睛,淡金色的长发在头顶梳成高高的马尾辫,红色超短裙,裙边镶着毛茸茸的白边,过膝的白色高跟皮靴。
楚子航和萨沙走出电梯的那一刻,女孩们同声欢呼,“Merry Chrismas!”其中最漂亮的那两个迎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挽住楚子航的胳膊,顺手把他肩上的长形布袋拿走了。
拿到长形袋子的女孩对萨沙使了个眼色,从袋子的重量和手感可以确定里面是武器,当然不能有人带着武器去见船长。
楚子航没有反抗,只是有些出神,他才意识到今天是12月24号,今夜就是平安夜。游客们是特为来北极圈过圣诞节而搭乘YAMAL号的,传说圣诞老人就住在北极。
只有他例外。他来这里是要完成一个任务,所以他没有圣诞节的概念,对他来说,这一天跟任何一天没有区别。
正前方的蓝色雕花大门已经敞开,白色和海蓝色相间的优雅小厅里摆着一张宽大的赌桌,旁边书架上堆满了赌具。而这个赌局的主人,那位身穿白色船长服的老人正坐在赌桌后面,佝偻着背。
门在楚子航的身后关闭,女孩们和萨沙都没有跟进来,小厅里就只有楚子航和老船长,他们隔着一张赌桌对视。
楚子航审视这位神秘的老船长,他瘦得都快没有人形了,因为脊椎过于弯曲,几乎是趴在了赌桌上,全身皮肤松弛,眼皮耷拉下来几乎要把整个眼睛盖住,可那道细细的眼缝里透出的眼神还是灵动的,他死死地盯着楚子航看,像是饿极了的人见到了鲜美肥腻的西班牙火腿,又像是老色鬼看到了漂亮姑娘。
“你们果真是存在的!你们果真是存在的!”他忽然尖叫起来。
楚子航摘下那枚“半朽世界树”的盾徽放在了赌桌上:“看来我猜对了,你是知道我们的。”
“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对么?你是从卡塞尔学院执行部来的!”老船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似乎是想试试楚子航的手感,那双鸟爪般扭曲的手上戴着三枚贵重的宝石戒指,分明是猫眼、黄钻和一颗名贵的鸽血红宝石。
“是的,执行部临时专员,楚子航。”楚子航在赌桌前坐下,“如果我们的情报没错的话,你的真名是文森特·冯·路德维希,德裔阿根廷人。虽然你的名字从未在福布斯富豪榜上出现,但你实际上是阿根廷最富的几个人之一。没有人知道你是从哪里赚来的钱,你的财富就像基督山伯爵的财富那样。本世纪初,是你向俄罗斯当局租用了YAMAL号,从此你一直都生活在这艘船的11层,除了少数赌客,没有人见过你。你才是这艘船真正的船长。”
“不愧是卡塞尔学院,完全正确!”老船长文森特咧嘴笑着,像只牙齿快要掉光的老猴子,“我也听过你们很多的事,我知道你是卡塞尔学院新一代混血种中最强的三个半人之一!你是‘永燃的瞳术师’楚子航!”
“永燃的瞳术师?”楚子航倒是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诨号。
“对!就是你!我知道只要你摘下隐形眼镜,你的黄金瞳是永不熄灭的!你和‘跋扈的贵公子’恺撒、‘炎之龙斩者’芬格尔齐名!还有一个‘神眷之樱花’路明非,虽然有些差距,但也是你们中的佼佼者!”文森特大声说着,自我感觉对卡塞尔学院了如指掌。
有那么几秒钟,楚子航觉得自己的大脑处在当机的状态,有种自己的故事被某同人本作家写成小说印成本子卖得满世界都是的感觉。不过很快他就回到了对外物基本不关心的固有状态,别人的世界观扭曲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让这个老疯子觉得卡塞尔学院是个充斥着“永燃的瞳术师”、“跋扈的贵公子”、“炎之龙斩者”和“神眷之樱花”的地方好了,反正它确实也是神经病的乐园。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楚子航问。
文森特高深莫测地摇头:“你来这里是赌钱还是问问题?”
楚子航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里的规矩,那让我们从赌博开始好了。”他把带来的皮箱放在了赌桌上。
“哎呀呀!这个钱箱可是很不小啊!”文森特怪笑着,“能装200万美元吧?卡塞尔学院真像传说的那样是世界上最有钱的学院啊!不过我这张赌桌呢,下注的下限可是10万美元,你的200万美元可玩不了多久哦。”
但楚子航从皮箱里拿出来的并不是钞票,而是厚厚的一叠纸。
他把那些纸整理了一遍,每十张一叠,一共十叠沿着赌桌的边缘摆开:“学院给我准备的不是现金,是银行本票,每张100万美元,一共100张,一亿美元。这些本票可以在苏黎世的德尔塔银行直接兑换现金。”
“100万一局么?”文森特的脸色微微有些变。
“不,十张一局。”楚子航淡淡地说。
“1000万一局?”文森特的脸异常地红润起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卡塞尔学院对自己的财力那么有信心?”
“不,不是学院的意思,是我想赌得快点。学院的意思是每局100万美元,所以才按照100万一局开的本票,还提醒我要小心使用。”
“哈哈哈哈!你想赌得快点?想不到‘永燃的瞳术师’是这么有赌性的人!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文森特咳嗽着大笑。
“也不是,如果快点结束的话,我今晚还能按时睡觉。”楚子航把第一个1000万向前推出。
位于六层的赌场大厅里,舒缓的背景音乐、筹码撞击的声音、调酒师摇晃冰块的声音、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今晚的好时光刚刚开始……
忽然间,所有赌桌上都亮起了红灯,这意味着所有赌桌都被暂时地封了起来。作为豪华赌场的标准配置,每张赌桌背后都有一块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是这张赌桌上一直以来的胜负,而现在所有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同一个画面,那是一场21点的赌局,旁边标注着此时此刻双方所下的赌注,“$10000000”,1000万美元。
大厅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在那个数零都要数半天的大数面前,所有人都懵了。
除了少数老赌客,就只有侍者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有人端着托盘的手哆嗦起来,托盘里的水晶器皿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天呐!一拖一百!有人带着一百张赌桌一起玩!”一个老赌客惊呼出声,然后大厅里像是炸了锅似的。
懂的人开始侃侃而谈,不懂的人则想方设法地挤到那几个懂行的人身边去听,听懂的人惊呼之后再给那些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人讲解,这个传奇般的赌局像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在拉斯维加斯、澳门、蒙特卡罗,都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即使在那些超级赌城,这也是要上报纸头条的大新闻,很难相信这种大事件会在区区一艘赌船上发生。
即使在那些赌博合法化的国家里,每张赌桌上的金额也都是有限的,超过即为非法。但总有某些神秘的阿拉伯富商之类的人,只有赌到上千万美元的巨额才觉得刺激,为了应付这类客人,赌场就发明了“拖”多少桌的方法来绕开法律对于金额上限的规定。他们把整间赌场封起来,把赌资分散到每张赌桌上去计算,这样从每张赌桌的输赢来看,并未超过上限,但如果“拖”了一百桌的话,总数其实是乘以100。
此时此刻,那个神秘的赌客相当于占据了YAMAL号上的所有赌桌,在跟庄家对赌,或者说,那个人在跟这艘船对赌!
所有人都面红耳热心跳加速,大家围在最大的几块屏幕前,心惊胆战地旁观着那场不知发生在哪里的血战。赌局的画面是模拟出来的,他们看不到对赌双方的脸,只能知道胜负。赌局还是无声的,几千万美元从庄家流向玩家,再从玩家流向庄家,就只是发牌、补牌、亮牌这几下子而已,有种虚拟游戏般的感觉。
茫茫的北冰洋上,万籁俱寂,灯火通明的船无声地驶过,仿佛空中楼阁,偶尔爆发出尖叫和欢呼,惊动了在浮冰上小睡的北极熊,巨大的白鲸也浮出水面,向着漆黑的夜空喷出暗蓝色的水雾。
双方各有输赢,赌注交替上升,最后滚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一亿六千万美元!
如果庄家输了,连这艘YAMAL号都得归玩家所有;如果玩家输了,他可能得考虑跳海了。
根据屏幕上的显示,局面对玩家不利,庄家的明牌是一张A而玩家的明牌是一张很尴尬的3,玩家的胜率只是庄家的一半都不到。
游客们自己就是玩家,当然是略偏心于玩家的,每个人都为玩家心惊胆战,少数胆小的女游客蜷缩在男伴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真不敢想象那个亲手攥着牌的玩家该是何等心情。
可11层的那间小厅里,主宾双方都很平静,楚子航坐在桌子的一边,另一边是娇俏的白俄罗斯女孩们围绕着文森特,帮他捶背抚胸,十几双修长的手在这个朽木般的老人身上游移。她们偶尔也瞥楚子航一眼,樱色的红唇上点缀着闪亮的薄片,玳瑁色眼睛如群星闪烁。发牌员是这些女孩中最漂亮的那个,妆容如希腊雕塑中的女神,她看守着长条形的牌盒,用一块长木片将牌发到楚子航和文森特面前。
那个盒子装着共计八副牌,每种花色的牌都有32张,彻底洗乱之后混在一起,是没人能记忆或者揣摩的乱数,恰似命运。
“补牌。”楚子航说。
“补牌。”文森特也说。
新的牌分别补到两人面前,楚子航面无表情,文森特带着优雅的笑意,看上去谁都不在意这一亿六千万美元的输赢。
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只要蹲下来从桌肚里看向文森特,真相就清楚了。他那只干枯的右手猛捏身边女孩的大腿,女孩腿上块块青紫,却不敢出声喊痛。
他这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他在这艘赌船上生活了十几年,在这间赌厅里招待过全世界最顶级的赌徒,富豪、军政府首脑、被国际刑警通缉的要犯,文森特都能从容地接待他们,无论输赢,笑容一定慵懒。
但今天例外。今天他的情绪相当火爆,因为楚子航太安静了,跟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楚子航根本没有表现出对文森特的财富和他坐拥这些美少女的羡慕之情,自始至终,楚子航就是两个动作,把一叠本票推出去,被发了新牌点点头。
文森特把这间赌厅装饰得如此奢华,又找来这些衣着暴露的少女,是想用纸醉金迷来扰乱对手。这招之前屡屡生效,好些赌客的目光就黏在女孩们的肌肤上移不开了。但这招在楚子航身上失效了,楚子航看着被酥胸粉腿围绕的文森特,感觉是牧师在给棺材盖盖上之前最后看死者一眼。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楚子航还在开局的时候做了一件奇葩的事。楚子航从箱子底拿出了一本英文版的《常用赌博规则》,先翻了五分钟。
文森特惊讶地说:“你难道还要临场学习赌博规则?”
楚子航点点头说:“是啊,我是接到任务之后才开始学21点的,怕有什么遗漏。”
文森特怒极反笑说:“你们调查过我,想必知道21点是我的长项,就算是世界冠军也未必能胜过我,你现在学习规则是不是太晚了?”
楚子航想了想说:“不用了,规则也不是很复杂,我玩着玩着就能记住了,也就是打扑克而已。”
这句话直接把文森特推到了失控的边缘,在他看来这是很明显的挑衅!所谓赌博,是在胜与败的刀锋上行走的危险游戏!是真正男人的游戏,赌博的过程中涉及到数学、心理和体能等诸多元素。而他文森特,虽然已经老了,却是赌桌上的一头雄狮!无数豪赌客在他的手下输得心惊胆战!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却只淡淡地说,“我来只是打扑克”。他成功地挑起了文森特的怒火,文森特前所未有地专注,他要楚子航把那一亿的本票全部留下再走!他巧妙地控制着场上的输赢,不断地推高赌注,最后要在这一局把楚子航彻底赢空!
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太不可思议的事,赌博输赢总有概率,即使是世界冠军也没法说自己必定能在某一局取胜,但文森特却能做到。多年以来,他其实是靠赌博赢来的钱维持着这艘巨舰的开销。
他能够记牌。
21点总是用四到八副牌洗在一起来发,这就是避免某些记性特别好的赌客记牌。如果你能清楚地记住出过的牌,再辅以强大的算式,就能极大地提升胜率。
普通人顶多能记两副牌,超级赌客能记四副牌,某些天赋异禀的数学家能记到六副牌,而文森特能记八副牌!这张赌桌上就是用的八副牌,所以整个赌局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新补的牌入手,文森特彻底放松下来,他果然拿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张牌,牌面加起来恰好是21点。21点的游戏规则是看谁的牌面加起来的点数高,但又不能高过21点,超过21点就是“爆掉”,反而会输得一败涂地。文森特已经站在了巅峰,楚子航的运气再好,不过是和他打平而已。
“补牌。”楚子航说。
他补了第四张牌,这在21点中是很罕见的情况,四张牌加起来还没爆掉,每张牌的平均点数不能大过6点……文森特猛然警觉起来,他发现自己忘算了一件事,确实……确实是有那么一条特殊规则的!
对赌徒来说,遗忘了一条特殊规则就像是数学家在方程式中漏掉了一个参数,那样算出来的结果会天差地远!
难道开局前楚子航翻开那本书就是为了确认那条特殊规则?难道这个刚刚学会21点不久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把胜负赌在了那条特殊规则上?
“补牌。”楚子航再一次说出了这个单词。
第五张牌!仿佛雷霆落在文森特的头顶,把他的脑海轰得一片空白!果然……果然是这个特殊规则!最后一刻,那条看似弱小的规则逆转了全局!
楚子航把五张牌全部翻开,两张3和三张2,加在一起只有区区的12点,但这是所谓的“五星”。补到第五张牌还不爆掉就是“五星”,只有最弱的牌凑在一起才能凑出五星,可弱小的五星偏偏能胜过文森特的那手21点。
五星是一条至弱胜至强的特殊规则,而且它只出现在英式的21点里,在美国甚至都不承认这条规则,但偏偏这艘从欧洲出发的赌船遵循的是英式规则!
“我知道你能记住八副牌,”楚子航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我能记十副,必要情况下能记到十二副。”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后,巨大的欢呼声自下而上,透过几层钢铁船板传入了位于11层的小赌厅。满船的人都在为那个最后一刻逆转败局的神秘赌客欢呼,连侍者都不例外,这种时候可没人会考虑到文森特的心情。
老船长的脸先是惨无人色,继而忽然涨得血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接近窒息,然后猛地吐出一口浓腥的血,溅在女孩们素白的肌肤上。
那一刻楚子航一踢桌脚,连人带椅子向后滑出,准确地避开了飞溅的血丝,仍旧是冷冷地看着文森特。
文森特眼红如血,伸手指向楚子航:“你们……”
不用他说完,女孩们立刻反应过来。她们整齐地从圣诞短裙下抽出俄制的PSS微声手枪,手撑赌桌一跃而过。十几个圣诞配色的女孩扑面而来,香艳却杀机逼人。
楚子航端坐着不动,女孩们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十几支枪从不同方向指着他的头,就好像楚子航是钟表的轴,而她们是十二时刻。她们齐齐地看向文森特,等待文森特的命令,文森特仍旧指着楚子航,颤颤巍巍,目眦欲裂。
枪上忽然传来了惊人的灼热感,女孩们惊讶地看向手中的PSS,发现扭曲的红黑色条纹正从枪口向枪柄处蔓延,仿佛黑红色的藤树正围绕着枪生长,而那些条纹又像蛇一样是活的!
她们还没来得及抛弃那些灼热的枪,就听见轰然巨响,十几个爆炸声完全叠合在一起,十几支枪机盖带着火焰向屋顶弹射而去,所有的PSS在同一刻炸膛,火风撩起了淡金色的长发。
那些枪机盖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女孩们捂着烫伤的手跌坐在地,而楚子航依然静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连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精密控制,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源于他对“君焰”的精密控制,他在精确到0.01秒的时间里,用君焰加热了PSS枪膛里的子弹,令它们在极致的高热下爆炸。
0.01秒,十几支PSS,十几个在间谍学院受过训练的女孩,全灭。
文森特终于喘过气来了,这个看上去早该进棺材的老家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跳过赌桌扑向楚子航。楚子航微微皱眉,他不想对老人动武,可那老家伙扑过来的架势又着实有点瘆人。
动作接近于“猛虎落地式”,文森特“扑通”一声跪在楚子航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天命之子啊!你们就是天命之子啊!我可找到你们了!要是元首他老人家还在人间……要是元首能亲眼看看你,该是多么的高兴!”
接着他就开始号啕大哭,哭得仿佛黄鼠狼吊孝,说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倒也不假,可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太对。
楚子航一下子窘住了,这是他进入这间赌厅以来第一次流露出表情。
女孩们也呆住了,面面相觑,唯有守候在旁的萨沙耸了耸肩,想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萨沙见过。他给楚子航的杯中多斟了些酒递到他手里,意思是说你先喝着,他有的哭呢。
文森特一路哭一路擦鼻涕,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夹杂着“元首”“帝国”“命运”之类的宏大名词。他说的是德语,楚子航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没懂他为什么忽然如丧考妣。
好一会儿,女孩们才把哭泣的老船长扶回椅子上坐下,楚子航拎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现在我们可以正常地说些话了么?”
“在那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文森特抹着眼泪,“你是卡塞尔学院里最强的么?如果是跟‘跋扈贵公子’和‘炎之龙斩者’比起来呢?”
楚子航有点想捂脸,但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似乎捂不捂也无所谓。文森特显然是费尽周折调查过卡塞尔学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查出了一个完全扭曲的结果。
他直视文森特的眼睛,把这个问题生生地逼了回去:“轮到我问问题了,学院派我来,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
文森特停止了抽泣,抬眼看着楚子航,目光透着一股子狡黠。这绝对是条老黄鼠狼,楚子航来之前诺玛就给他下了定论。
“如果你坦白地回答我的问题,那学院就会放弃收取从你那里赢的钱。”楚子航说,“今晚你输了差不多两亿美元给我,你是付不起这笔钱的。当年你是阿根廷最富有的人之一,但自从十几年前你踏上这艘船,来来回回地在北冰洋里转圈,你的财富就越来越缩水。这艘船每年都要亏损上亿美元,所以你才设置了这间特别的赌厅,用从豪赌客手里赢来的钱来维持船的运转,你其实已经破产了,对么?”
文森特怔了几秒钟,沮丧地叹了口气:“你们果然什么都知道……”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要么支付那笔两亿美元的赌资,要么告诉我们,这些年你在找什么?”楚子航缓缓地说,“是什么令你执著到舍弃一切的地步?而那个东西,就在北冰洋里。”
“你的学院,”文森特眯着眼睛,“也对那东西有兴趣,对吗?”
“我是来问问题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楚子航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任何人都会对那东西有兴趣,除了死人!”文森特恢复了几分活力,换上谄媚的笑容,“既然是你们,我当然愿意共享那个秘密!要想找到那个东西,我还想得到你们的帮助呐!”
他收起了笑容,重又变成那个神秘的老船长、冰海上的巨富。他冲萨沙使了个眼色,萨沙立刻带着女孩们退出了小厅。随着那两扇海蓝色的大门合拢,所有的秘密都被封锁在这间小厅里了。
“在讲述那个秘密之前,也许我应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请允许我去换一身衣服。”文森特站起身来,冲楚子航微微鞠躬。
楚子航愣了一下,不明白文森特要换衣服的用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耽误几分钟而已,反正只要老家伙不是脱光了衣服回来跟他聊,他都无所谓。
可当文森特推开更衣间的门,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文森特当然没有赤身裸体,恰恰相反,他从头武装到脚!
黑色的高筒皮靴,塞在靴筒里的马裤,黑呢上衣,皮带扣闪闪发亮,带SS标记的肩章,大檐帽上是鹰徽和骷髅军徽,这套衣服是那么沉重,年迈的文森特几乎撑不起来,但这只老黄鼠狼还是颤巍巍地踏着步来到楚子航面前,举手行礼,嘶哑地高呼:“Heil Hitler!”
楚子航忽然明白了文森特抱着他大腿时絮叨的那些话,“元首”“帝国”“命运”……难怪连诺玛也查不到这老家伙的过去,因为世上原本并不存在文森特·冯·路德维希这个人,这是一个伪造出来的名字,他的真实身份是个纳粹余党!
二战之后,很多纳粹党成员逃亡阿根廷,那里远离欧洲大陆,而且在二战中保持中立,堪称纳粹党最后的逃亡天堂,文森特恰恰是其中之一。
“党卫军文森特·冯·安德烈斯中尉,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永燃的瞳术师’!”文森特大声说,想来安德烈斯才是他的真实姓氏。
又来……楚子航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这时候“永燃的瞳术师”反倒没那么荒诞了,因为眼前这一幕已经太太太荒诞了。
文森特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用黑布遮起来的画。文森特的眼神忽然变得梦幻瑰丽:“尊敬的瞳术师,请让我向你公布帝国最后的秘密……”
“叫我楚子航好了。”楚子航打断了他。
“好的,楚先生。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个秘密的全貌!”文森特扯落画上的蒙布。
那幅画骤然呈现在楚子航的面前,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动着奇异的云彩,神秘的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岛,岛中央长满了参天大树,而岛的外围却呈半圆形,仿佛被从中间一刀切开的古罗马斗兽场,在斗兽场中本该安放贵宾座位的地方是一个又一个石洞,每个洞穴里都放着一具棺材。一只小舟驶近小岛,舟上的乘客正要登岛,船头放着棺材,船上站着紧紧裹在白衣中的人形,似死神又似天使。
画风非常写实,细到柏树的叶子和云的缝隙都清晰可见。可题材又匪夷所思,世界上怎么会有专门用于安置棺材的岛呢?多看几眼,一种非现实的恐惧感悄然升起。
楚子航移开了视线,这幅画有种奇异的魔性,令他不愿多看。
“这幅画的名字是《死亡之岛》,画家是瑞士人阿诺德·勃克林。他一生中画了五幅《死亡之岛》,元首一个人就收藏了三幅,这是其中之一,另外两幅都被烧了。”文森特幽幽地说着,往壁炉里丢了一块柴,“那是1945年4月,苏联红军攻破了柏林,元首在总理府的地下室里自杀,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4月30日。那年我二十岁,是党卫军成员,兼任元首的秘书。”
随着这番话,纳粹德国的气息仿佛幽灵般回来了,文森特缩在厚重的座椅里,直勾勾地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侧脸满脸老人斑,像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楚子航沉默地听着,不予置评。
“元首生前钟爱艺术品和圣物,其中绝大部分都被付之一炬,我拼着命也只抢救出来一小部分,带着它们前往阿根廷。其中的一部分就挂在外面,另外一部分不那么容易追查的被我卖掉了,我的财富就是从那里来的。而其中最珍贵的就是这幅《死亡之岛》,评论家们对这幅画发表过各式各样的评价,比如画家是在描绘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岛屿啦,反映了死亡和生命之间的和谐啦……扯淡!”文森特忽然面目狰狞,“只有元首那样的伟人才看穿了这幅画的本质!”
楚子航继续沉默,他来这里不是来纠正这个老纳粹的思想的,以文森特的年纪,再过几年就得带着他对元首的忠诚死在这艘船上了,想为纳粹招魂也没机会了。
“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看到这幅画里隐藏的秘密!比如元首,再比如伟大的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他在1909年看到了这幅作品,被它深深地吸引了,并创作了伟大的交响诗《死亡之岛》!”文森特兴奋地说,“你这样来自卡塞尔学院的高材生,想必也会一瞬间就感触到画中那强大的灵魂!”
楚子航无话可说,文森特在这方面太过高估他。作为一个理科男,楚子航对油画的理解能力,跟恺撒对漫画的理解能力差不多。他从那幅画中没有感触到什么伟大的灵魂,只是觉得画家在绘制那幅作品的时候处在某种极度神经质的状态,近乎疯狂。
换句话说,这应该是幅疯子画出来的画,难怪希特勒喜欢,文森特也喜欢,文森特在纳粹党里也许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疯癫倒是跟党首有一拼。
“元首说,那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岛!”文森特忽然身体前倾,神情极度诡秘,“那座岛在神话中的名字……叫阿瓦隆!”
楚子航一怔,这个故事越来越离谱了。
阿瓦隆他是知道的,那是凯尔特神话中的一座岛屿,跟英格兰历史上那位伟大的君王亚瑟有关。
根据吟游诗人们的说法,阿瓦隆是位于世界北方的岛屿,是被精灵之力守护的岛屿,迷雾和沼泽围绕着它,只能划着小船抵达。亚瑟王战死之后,尸体乘着小船前往阿瓦隆岛,到达那里之后,他就将死而复生。阿瓦隆岛上的时间是不流动的,因而它是永恒的,它既是死亡之岛又是生命之岛。
这种神话无法考证,但即使世界上真有一座名叫阿瓦隆的小岛,它也不该在北极圈内,否则亚瑟王要从英格兰出发前往阿瓦隆岛,就得乘坐一艘YAMAL号这种破冰船。
“所以你一直在寻找阿瓦隆岛……或者叫死亡之岛?”楚子航暂时还只得跟着文森特的神经病思维往下走。
“是的!是的!是的!”文森特大声说,“这是为了伟大的帝国!阿瓦隆岛,那是伟大帝国的最后希望!”
“你怎么知道那座岛,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在北极圈内?”
“嘿嘿!”文森特面露得意,“元首是近代史上最伟大的神秘主义研究者啊!全世界最好的巫师和通灵师都效忠于他,他曾经拥有那支刺死过耶稣的‘命运之矛’,也曾派遣党卫军的精锐赶赴西藏调查永生的秘密!没有人像他那样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他亲口告诉我,根据对凯尔特古代石刻的研究,阿瓦隆岛就位于这个海域,连经纬度都能推算出来!也是他告诉我,世界上可能存在一个特殊的族群,他们身上流淌着古神的血,他们拥有特异功能,甚至能够呼风唤雨!根据元首给我的线索我才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蛛丝马迹,可我深入研究之后发现你们比元首想的还要闪耀……”
“这跟主题无关,继续说阿瓦隆岛,为什么你要去那里?”楚子航赶紧打断。
文森特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他起身走到那幅画旁的祭坛前。
楚子航一进门就看到那个小祭坛了,它其实是个在墙上挖出来的洞,洞的上方带着弧度,洞壁上是拉斐尔那幅《西斯廷圣母》的复制品,旁边放着两支白银烛台,两支烛台中间,是个黑色的匣子。
庄严肃穆地行礼之后,文森亚特端起那个黑匣子返回楚子航面前,缓缓地打开匣盖:“为了……复活元首!”
黑色的天鹅绒上,摆放着一颗白色的骷髅,骷髅的头顶上用白银烫着纳粹的卐字徽章,旁边还有“Adolf Hitler,20/04/1889-30/04/1945”这行小字。
“希特勒的……头盖骨?”镇定如楚子航也呆住了。他只是来做些调查问些问题,没想过要在这个圣诞节有任何奇遇,但自从他踏入这艘船的第11层,就不断地遇到古怪古怪更古怪的事。
文森特深吸一口气,满怀激情:“是的!这就是20世纪的伟人、第三帝国的缔造者、德意志以及全人类的救星、亚特兰蒂斯的继承者……”
楚子航不得不打断他:“阿道夫·希特勒是么?”
“是的!这就是当年我拼着命抢救出来的、元首的头盖骨!元首的智慧和灵魂都附在上面!我要带着它去阿瓦隆复活元首!”文森特说着流下泪来,“元首啊!是文森特没用啊!这么多年还没找到阿瓦隆!”
楚子航在心里叹息……这个第三帝国的神经病余党沉浸在复活希特勒的幻想里,世界观完全是扭曲的,难怪他会相信那个奇怪版本的《卡塞尔学院英雄列传》。
“是的,”文森特显得很沮丧,“元首曾经跟我说,根据对凯尔特神话的研究,阿瓦隆岛每年只有一天会对外界开放,就是每年的12月25日。所以我租了这艘YAMAL号,每年都在这片海域巡弋。可这片海域里并没有海岛,只有没完没了的浮冰。”
楚子航心里苦笑,一座只会在圣诞节对外开放的岛屿,那种东西在游乐园里被称作“圣诞节特别节目”。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文森特重又振作起来,“现在有你们加入,我相信我一定能在有生之年找到阿瓦隆!你们是古神的血脉!你们能呼风唤雨!您刚才那招叫什么来着?意念爆破?真是太帅了!能有你们加入复活元首的阵营,元首一定很开心!”他捧起那颗也不知是不是希特勒的骷髅头,热泪盈眶,“元首!我都能看见您笑了!”
楚子航冷眼看着这个疯子哭哭笑笑。卡塞尔学院当然不会对复活希特勒感兴趣,学院其实是误会了文森特的目的。
格陵兰海是学院最关注的几个区域之一,因为那起令学院遭受重创的神秘事件“格陵兰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海域,执行部部长施耐德教授声称他在冰海深处见到了龙,高阶的巨龙,甚至某位龙王!
之后的十年中,再没有人报告过那条冰海巨龙出现,但它的阴影存在学院高层的心里。而YAMAL号总在格陵兰海附近巡航,很明显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于是楚子航奉命登上YAMAL号调查,没想到其实是个脑子完全混乱掉的纳粹余孽想要复活他的元首。
“你认为我们也想找阿瓦隆岛?甚至会帮你复活希特勒?”楚子航觉得可以结束这场对话了,白跑一趟毫无收获就算了,不要耽误他按时睡觉,他不喜欢生物钟被打乱。
“当然!”文森特眨巴着眼睛,“你们当然会帮助我!元首是20世纪的伟人,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元首还是伟大的军事家,发明了闪电战和集团化坦克战!元首还是伟大的科学家,没有他就没有导弹和虎式坦克!原子弹最早也是我们德国人研究的,只是被那帮美国小婊子剽窃了创意!我跟你说连UFO都是……”
“听着!世界上没有阿瓦隆,也没有任何关于人类死亡之后可以复活的记载!”楚子航打断了他,“你的元首神志不正常,他的话没有任何可信度,而且还是由一帮巫师和通灵师推测出来再告诉他的。”
文森特一下子呆住了,就像被成年人打碎了梦想的小孩子似的,目光呆滞,接着他显而易见地愤怒起来,怒视着楚子航,攥着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可你们就是证明啊!”他忽然又软了下来,带着祈求的神情,“元首说你们是存在的,你们就真的来到我面前了,那元首说阿瓦隆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岛,你们为什么不相信?”
楚子航愣住了,从某个角度说,文森特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比起那个什么阿瓦隆岛,龙类与人类的混血后代听起来也够荒诞的。如果荒诞的命题A是能被证实的,荒诞的命题B为什么就一定是虚假的呢?
他看着文森特,忽然间没有那么讨厌这条老黄鼠狼了。按照文森特自己所说,纳粹的第三帝国覆灭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岁,是纳粹党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只不过是因为接近希特勒而自以为是。他整个世界观都是在纳粹的熏陶下养成的,纳粹灭亡了,希特勒死了,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所以才会沉浸在复活希特勒的幻梦里。对别人来说第三帝国是地狱,对他来说第三帝国是天堂,只有在那个高悬卐字旗、党卫军皮靴咔咔作响的世界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准确地说文森特是个精神病人,一个人生完全错位却又极度偏执的精神病人。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这样的精神病人,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个东西能让你觉得有依靠,你也会不停地找、不停地找……直到再也爬不动。
他站起身来,将那些本票收回皮箱里,拿出手机给那幅《死亡之岛》拍了张照片,这些回去都是要放进报告书里呈交给学院的。
“我想你真正需要的,是个心理医生。”他转身离去。
“请等等!请等等!神秘的瞳术师,请千万听我说完!如果你们能帮我复活元首,元首会慷慨地报答你们!元首当年还有很多宝藏藏在世界各地,只有他知道那些宝藏的开启方法……元首还会建立起新的帝国!到时候你们都是帝国元老院的成员!”文森特慌了,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要挽留他。
楚子航半转身,手掌在身后轻盈地切过,一道蒙眬的火影隔开了他和文森特。这也是他对“君焰”控制力上升后的新技巧,在指定的空间里制造一道很快就会熄灭的高温火焰,类似魔法书中的“火墙”。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属于你的元首,死去的人就该沉寂,无论他是否伟大过。”
走到门边的时候楚子航最后一次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文森特跪倒在那道火影背后,手捧着那颗烫了银的骷髅头。
萨沙把楚子航一直送到大厅,告别的时候萨沙的表情倒是蛮欢快的。
“我也觉得船长需要找个心理医生!”萨沙耸耸肩,“可他那蛮横到不行的样子,平时谁敢劝他呢?我们都是他的雇员,他说什么我们就装得相信什么啦。”
“他跟你们说了他为什么要找那个岛屿么?”
“说是希特勒的宝藏在那座岛上,这故事听着可真玄,不过船长付钱很爽快,你们也知道的,我需要钱。”
“这个我真不知道。”楚子航老老实实地说。
“哦,我有个前妻啦。”萨沙叹了口气,这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少见地流露出落寞的神情,“跟我离婚后她遭遇了车祸,你知道的啦,我们俄国人爱喝酒,喝醉了就稀里糊涂撞在车上了。现在她成了植物人,我得赚钱供她住医院。”
“前妻么?”
“是啊,说起来我这辈子也喜欢过好些女人,跑船的人到哪个港口不是寻欢作乐呢?船上太寂寞啦。”萨沙挠头,“可那是唯一一个计划过要跟我生孩子的女人啊!要是真能找到那个岛也不错,分了希特勒的宝藏,娜塔莎这辈子住医院的钱都有了。”
“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要是有空可以来船长室找我喝酒,我可不是说上面那间船长室啊。”萨沙摘下自己的船长帽,冲楚子航挥舞道别,“文森特船长大概得休息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指挥这艘船了。”
萨沙走了,楚子航独自站在人流中,满耳都是老虎机吐硬币的声音、筹码撞击的声音、调酒师摇晃冰块的声音、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客人们还在兴奋地议论那场世纪豪赌。
萨沙并没有派人尾随他,这一点楚子航很确定。此时此刻在这间大厅里没人认识他,他又回到了惯常的状态,拎着执行部配发的箱子,肩上挂着刀袋,满世界行走,处理一个又一个任务,没人知道他是谁。
从日本回来之后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一年里他只回过学院本部两三次,其他时间里都过着如此的生活。多数学生直到四年级才加入执行部实习,但他只用了两年半就完成了全部学分,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实习。
学院为他选择的实习地位于挪威首都奥斯陆,那是个优美而寂寞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看不见什么人,因为接近北极圈,它在冬天的日照很短,太阳出来之后几小时就落山了,有时候黑夜简直像是永恒的。生活在那种城市的人都学会了喝两口酒,睡前不喝点酒生物钟就会混乱,楚子航也不例外。他学会了用汤力水和金酒调制鸡尾酒,对着夜幕下的城市一杯杯灌下去,然后倒头就睡。
他走到吧台旁边,示意侍者给他一杯Gin&Tonic,就是他自己经常调制的那种廉价鸡尾酒。
“Merry Christmas!”香槟酒开瓶,一群人振臂欢呼。
“希望圣诞老人从烟囱里扔给我一个性感的未婚夫!我希望他会拉大提琴,有一点点络腮胡子!”女孩闭着眼睛许愿。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背景音乐是那首熟悉的圣诞歌,在中国的大城市,圣诞来临的时候满街也都是这首歌。
男孩在烛光下打开了丝绒的首饰盒,钻石戒指反射着璀璨的光。女孩尖叫出声,男孩就势跪在她的长裙下向她求婚。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赌钱而上这艘船的,去北极圈过圣诞本身就是很浪漫的事。
圣诞老人打扮的侍者穿着鲸骨裙为这对情侣祝福,酒杯里斟满了粉红色的香槟。
这个世界很好很欢乐,只是跟楚子航有些距离,他慢慢地喝着那微苦的液体,回想那个在北京度过的圣诞节……那天路明非和芬格尔说要去西单的天主教堂过圣诞节蹭圣餐吃,楚子航没去,他说他得去帮一个朋友看家。
他拿着那柄银色的钥匙,来到那个老旧的小区,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夕阳满屋,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屋子里还残留着那个凭空伪造出来的女孩的气息……他觉得很累,于是躺在了唯一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窗外也是响着这首《Jingle Bells》。
那以后他再也没过过圣诞节,也不是故意不过,就是忙忙碌碌地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圣诞节。
今后的很多年他可能都会过这样的生活,陪伴他的只有手提箱和刀袋。这是他想要的生活么?楚子航不确定。
最初是为什么要找卡塞尔学院呢?是为了给父亲复仇,想着只要能进入混血种的社会,就总能找到奥丁。但奥丁从此消失了,再也没有关于他的线索。
耶梦加得也不在了,那个如影随形、陪了自己很多年的女孩,坐在吧台边总觉得她还会忽然走进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然后在你身边一屁股坐下,双手撑着椅子盯着你的眼睛看,说,你要不要给我买杯喝的呀?
那些年里他认识的到底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执行部的任务中当然不乏有趣的,可更多的时候都是例行公事。再过半年他就彻底毕业了,成为执行部的正式专员,继续驻扎在奥斯陆分部或者被分派到韩国分部——据说韩国分部非常期待他的加入,因为韩国分部同时还兼营演艺事业,出过好几个天团,韩国分部觉得他有这个潜力——再就是全世界流转,成为应付突发事件的特派专员。
然后呢?然后就是升为资深专员,再升为副部长、部长,学院这套组织方式跟政府部门没什么两样,而他会越来越像个公务员。
他会一天天地慢慢变老,也许这辈子都找不到奥丁,也遇不到下一个夏弥……这么回想起来,在日本的那段日子虽然很狼狈但也蛮开心,有那么几个下雨的晚上他们在高天原的浴池里泡澡,拆客人送的礼物,路明非抱怨说恺撒的雪茄太呛人,恺撒说楚子航你泡澡就不要带刀了好么?楚子航枕在刀鞘上,听窗外的雨声……他忽然有点想念恺撒和路明非,可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一年了,恺撒也跟他一样去了某个分部,再想聚一起泡澡是很难了。
圣诞老人开始送礼物了,多数游客都离开赌桌过去凑热闹。Gin&Tonic也喝完了,趁着酒意正好回去睡觉。楚子航把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压在杯子下面,说声“不用找了”,起身离去。
他和人潮移动的方向相反,背后传来大家齐声合唱的圣诞歌: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 horse open sleigh……”
歌声像是海潮,海潮就要把他淹没,海潮中有人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目光也如潮水。
楚子航忽地站住了,猛地转身,张口结舌:“夏……”
他感觉到了熟悉的目光,这一刻,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就只有他和那道目光。那道如白色潮水般的目光,把他的脑海洗得一片空白!
人们都聚在那棵高大的圣诞树下唱歌,烛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深蓝色的、绿色的和玳瑁色的,却没有楚子航熟悉的那双黑色眼睛,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根本没有中国人。
楚子航足足站了一分钟之久,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这种日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人海中偶尔有个背影让你觉得眼熟,你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在背后喊他,等那人转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心里有事的时候,人人都会自作多情。
回到自己的船舱,楚子航先用冷水冲了一下头发,在沙发上坐下,回想刚才那个瞬间。
那种感觉挥之不去,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看他。那种鬼精鬼精的目光,捉摸不透的目光,介乎软萌和坚硬之间的目光,带着隐隐的讥诮。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用那种目光看他……
但那是不可能的。耶梦加得的遗骨留在了坍塌的尼伯龙根里,而那个尼伯龙根恰恰是由耶梦加得和芬里厄构造的,他们都死了,于是坍塌的空间再也没人能打开。
“原来真的会想她啊。”楚子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被神神叨叨的船长影响了,竟然产生了幻觉。
酒意消退了些,今晚终归还是没能按时入睡,对他这种机械般精密的人来说,生物钟一乱就很难睡着了,不如做点事情。他取出录音耳麦和电脑,准备把给诺玛的报告写了。
他最近开始试着用录音来写报告,给妈妈的邮件也用录音,妈妈非常开心,说“儿子你的声线可像你亲爹了!虽然你亲爹靠不住,可那嗓音,念情诗真是一流!”楚子航笑笑说“好啊,那我以后都用录音跟你报告。”
妈妈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死了,还以为他是跟狐朋狗友出门做生意了。
“执行部临时专员楚子航,编号060143A,于北纬72°、格陵兰海报告,时间是晚间23:42,位置是YAMAL号破冰船上。经过跟YAMAL号船长文森特·冯·安德烈斯的对谈,基本排除了他是在寻找龙类的可能性……”
接下来是给妈妈的录音,他尽可能地欢快些:“妈妈,最近很少给你录音留言,因为一直在船上。导师忽然对北极鲸群的洄游曲线有了兴趣,让我们跟着一艘捕鲸船在格陵兰海上做研究,听起来很危险,不过其实船上还挺有意思的。船很大航行很平稳,船长说这个季节不会有风暴,出海其实很安全,他人很好,捕到鱼之后还教我们怎么切鱼怎么做寿司,我学会了回去教你……”
他给老娘发类似的欺骗性邮件已经发了好几年,说谎张口就来,其实寿司他早就会做了,但不是在捕鲸船上学的,而是在歌舞伎町学的。
“……佟姨休假了你会比较辛苦,毕竟那么多年都是她照顾你,新雇的阿姨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你要耐心地教人家,不要因为人家一点没做好就着急。要记得热牛奶喝,鲜奶的保存期只有三天,一定要看清楚。今年春节也许能回去过年,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最后总得对“爸爸”有所表示,他虽然说谎张口就来,但还是无法伪造感情,于是干巴巴地说,“也祝爸爸财源广进吉祥如意!”
录完后他又听了一遍,确认无误,将这两段音频拖进邮件附件,按下“全部发送”。
“邮件未能成功发送,已存入草稿箱,请检查您的网络链接。”
这还是他登船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YAMAL号有专用的卫星信号收发台,客房上网是直接走卫星,卫星的超短波通讯是打到火星轨道都没问题的。
他拿起座机呼叫服务中心,服务中心歉意地说刚刚接到通讯舱的报告,可能是因为磁场异常,YAMAL号目前对外的通讯全部中断了,请他稍后尝试。
他放下电话,舷窗外传来了惊声尖叫,但不是惊恐的,而是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发出的。
通过舷窗往外望去,甲板上聚集了很多人。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极地游轮跟加勒比海游轮不同,甲板上没有和煦的阳光,只有凛冽的冰风,客人们只有在想透气的时候才会去甲板上站个五分钟。
楚子航迟疑了片刻,披上风衣走出门。
赌厅里的人都跑到甲板上来了,客人们是盛装礼服,白俄罗斯女孩们将就着裹一件防寒服,短裙下露着白生生的大腿,但即使这样也没人返回温暖的船舱,因为眼前的一幕实在太绚丽了。漆黑的天幕下挂着几百道淡青色的极光,变幻莫测,像是一幅能够覆盖整个天空的长裙,它的边缘以最轻薄的淡青色丝绸装饰。
这种罕见的现象被爱斯基摩人称为“神之裙摆”。一般的极光不够格用这个名字,必须是漫天的极光,而且以接近静止的状态长时间留存,恰似女神的长裙悬挂在夜空中。
爱斯基摩人都以一生中能看一次神之裙摆为荣,YAMAL号的游客们能有这样的好运,难怪忍着严寒也要多看几眼。人们在极光下互相拥抱亲吻喊“Merry Christmas”,喊“圣诞老人谢谢你的礼物”,用手机拍照留念。
楚子航却微微地皱眉:“那么强的电离现象?”
极光是大气电离形成的,如此盛大的极光说明此刻高空密布着高能粒子流,极其紊乱的高能粒子流。用龙族的世界观来解释,元素流极度混乱,难怪网络服务中断了,剧烈的电离现象影响到了卫星通讯。
船长室里,萨沙也在皱眉,他们的指南针和经纬仪金都失效了,YAMAL号和外界的所有联系都中断了,他们甚至没法确认自己的所在位置。
更奇怪的是温度在明显地下降,冰层正沿着船体往上生长。
“这块海域已经完全冻结了,两个小时内冰层厚度会超过100cm,很奇怪,更往北的海域都没有完全冰冻。”大副也醒了过来。
“你确定你的航向没问题么?”萨沙看着海图。
“刚才喝多了点……趴在舵机上睡了会儿……”
“航行记录仪呢?”
“可能是因为大气电离的缘故,几个小时前莫名其妙地死机了。”
“慢速航行,别对乘客们公布,这种小事情,YAMAL号没问题的。”萨沙说。
好在是YAMAL号,他对这艘巨无霸级别的破冰船有着绝对的信心,100cm的冰层对别的船来说很麻烦,但YAMAL号能轻易地撞碎,只是航速不得不降下来而已。
游客们又一次尖叫起来,因为更壮丽的一幕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座巨大的冰山缓缓地接近了YAMAL号。它暴露在海面上的高度就超过了100米,那么它在海面以下的高度差不多是一公里!YAMAL号在它面前只是一艘小船,每个人都被它那白色巨舰般航行的身姿惊艳到。
“见鬼!没人见过那块巨型浮冰!那东西可别撞上我们!”萨沙的神情略紧张。
“不会的,那东西会在距离我们几公里的距离擦过,要是那么远我都撞上去,那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船长室里呢。”大副倒是神情轻松,他的航海技术原本就在萨沙之上,曾是俄罗斯北方舰队的成员。
白色巨舰般的冰山缓缓地切入了这片封冻的海域,刚凝固不久的海冰根本无法承受它的撞击,裂缝沿着冰面极快地延伸,满耳都是冰层碎裂的脆响。
那种感觉就像是漫天飞雪,剑客飞掠湖面,以一柄霜白色的利刃切开了冰封的湖面,冰下的水都从裂缝中涌了出来,顷刻间死寂的湖面就变成了满池碧波。
在“神之裙摆”下,海水也泛着青色,就在船侧方大约几公里处,青色的海水中倒映着黑色的岛屿,可海面上却空无一物。
“嗨!嗨!你们看那边!海水的倒影里有座岛啊!”有人高声说。
“真的!不可思议啊!分明海面上什么都没有!”
“应该是跟海市蜃楼差不多的大气投影或者海水投影吧,别处的小岛被投影到这边来了。”
“这张船票可真是买值了!冰山、极光、海市蜃楼!”
人群中只有楚子航的脸色变了,好像有一道寒气沿着脊椎冲入大脑,在脑海里爆炸开来,跟他一样反应的人是扑到舷窗上的萨沙。
呈现在海水倒影中的那座岛他们都见过,在那幅名为《死亡之岛》的画里!那古罗马斗兽场般的古怪外形,那围绕岛屿的黑色岩壁,甚至岛中央的参天大树和岩壁上安置棺材的石洞都隐约可见!
原来世上真的是存在那座岛的!原来画家是从海市蜃楼中看到的那座岛屿,难怪他能把它的细节全部复制下来,可又完全不提这座岛在哪里,因为他根本没去过!
诸多的巧合让他们找到了通往那座岛的门,极光、撞碎冰面的大型冰山还有大副无意中偏离了航线。
楚子航急速地思考着,海市蜃楼么?海市蜃楼的原理是因为空气温差过大,光线在空气介质中弯曲前进,所以才能看到地平线以下的东西。但人的视力毕竟有限,就算在空气质量最好的情况下,人也不过能看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建筑物而已,换而言之,那座岛就在附近。
可是北极圈内为什么会有一座生长着参天大树的岛屿呢?又有什么人会在那座岛上开凿洞穴,放置棺材?
“元首啊!伟大的元首!是你的灵魂指引我道路!”哭泣的声音从侧面的浮冰上传来。
那是文森特!这个纳粹余孽高举着黑木匣子,哭着向岛屿倒影的方向奔跑。他分明老得都快死了,可却跑得飞快,看背影真像一只刚刚偷了鸡的黄鼠狼。
甲板上的人都不知道他是真正的船长,也没人听清他在喊什么,还以为是某位游客发了失心疯。
“见鬼!”萨沙大吼。
这个前阿尔法部队特种兵清楚地知道在浮冰上奔跑的危险,看起来连成一体的冰面,其实里面都是缝隙,人很容易踩进冰缝里去。落进低温海水里,人只有死路一条。
从这种大船下到冰面上需要不少时间,萨沙来到冰面上的时候楚子航已经在他前面奔跑起来,他们都比文森特跑得快,但老纳粹已经遥遥领先了,他蹦跳着越过冰缝,脚下不断打滑。
“回来!你是不可能跑到那里去的!”楚子航高呼。
“别想我停下!你们是魔鬼派来阻止元首复活的!”文森特神经质地尖叫道。
楚子航想怎么可能呢?魔鬼跟你家元首简直是亲兄弟啊!你搞错阵营了!
“你左我右,我们抓住他的脚!”萨沙追了上来,作为俄国前特种兵,他应付冰面还是强过楚子航很多。
两个人同时加速,可就在那一刻,裂缝出现在文森特的脚下,老家伙凭空消失在他们的面前。冰层沿着裂缝缓缓倾斜,眼看他们也会重蹈文森特的覆辙滑进冰海里去。楚子航把手伸向背后,背后是他的刀袋。
蜘蛛切在空气中切出一道淡青色的微光,轻而易举地洞穿了冰面,楚子航一手攥住刀柄,另一手把萨沙从浮冰的边缘拉了回来。
再看裂缝中,只剩几个气泡了,还有那个漂浮的黑色木匣。
萨沙俯身拾起匣子,摇摇头叹口气:“船长你这个人呢,说起来也没那么邪恶,就是太蠢……”
引擎声从后面传来,黑色的橡皮艇从浮冰之间的空隙里驶了过来,艇上是萨沙手下的“冲锋队”。这个名字还是文森特给他们起的,大概是幻想自己也能组建起一支党卫军冲锋队那样的精英部队。
可这帮人其实只是来船上混吃等死的,对“希特勒的宝藏”并没抱太大的希望,反正文森特支付的薪水还是相当不错的。此刻老板死了,老板追寻一生的宝藏却露头了,这帮懒散的俄罗斯人才兴奋起来。
“头儿!快上船!我们去找希特勒的宝藏!”站在船头的爆破手大声说。
萨沙犹豫了片刻,他跟那帮糙汉手下不同,感觉到那座岛屿的倒影中藏着某些神秘的、令人不安的东西,但若是真的能带着宝藏从那座岛回来,他至今还惦记的前妻娜塔莎就有一辈子的住院费了。
最后他还是跳上了橡皮艇,正要挥手跟楚子航道别,才发现楚子航已经不在原处了。
冲锋队员们怔怔地看着那个鬼魅般出现在船尾的中国人,楚子航在他们之间坐下:“开船吧,海市蜃楼维持的时间不会太长,我们得抓紧时间!”
船沿着浮冰间的裂缝前进,两侧都是矮墙般的冰块断面,他们距离YAMAL号已经很远了,船上的灯火星星点点,看上去也像是海市蜃楼。可那座岛的倒影还是不远不近地位于前方,视觉上像是只有两三公里远,可有种永远无法抵达的感觉。
冲锋队员们焦躁起来,驶往一座岛的影子,这听起来其实是很荒谬的事,哪有根据海市蜃楼定位的?很可能那座岛位于完全不同的方位。
只是楚子航始终坚定地指向前方,这个帆船运动中常用的手势,当你在海面上锁定一个目标,你就得一直指着它,否则在一望无际又波涛起伏的大海上,很可能一个浪过来你再回头去找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兄弟,你确定么?”萨沙靠近他,压低了声音。对这个中国人,一开始他就有好感,楚子航永远都很直接,就像刀切出去的轨迹,让人莫名其妙地相信他的判断。
“你会潜水么?”楚子航反问。
萨沙点头。作为前阿尔法精英,他当然会潜水,这条橡皮艇上也带有潜水服,但在零度左右的冰海里潜水?
“稍等一下稍等一下……你不是真的以为那座岛其实在海平面以下吧?那只是倒影好么!”萨沙说。
楚子航没回答。
橡皮艇绕过一块巨大的浮冰,眼前的海面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岛屿的倒影看起来格外清晰,因为岩壁呈规整的半圆形,它看起来很像大海的漏洞,有种“掉进去的东西都会在另一个时空间出现”的错乱感。
楚子航默不作声地脱掉了风衣和西装,从船尾拿了一套潜水服换上,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下换衣,他好像完全没觉得冷。
“不会更好,在这里等我,如果我拉扯绳子,就说明下面有危险,立刻加速返回YAMAL号。”他又补充,“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切断绳子。”
说完他就以倒翻的姿势跃入了冰海,甚至没有带氧气瓶,留下满船的冲锋队员干瞪眼。
楚子航觉得无数的冰针在刺戳自己的全身,龙族血统极大地提升了他的抗寒能力,同时也极大地提升了他的感知力,寒冷产生的痛觉不但不比一般人弱,反而更加强烈。四面八方都是气泡包围着他,他一直在往下沉,可浮力抵消了绝大部分重量,又觉得像是漂浮在太空中。寂静中仿佛藏着古老的声音,整个世界好像在飞速地离他而去。
他放任这种感觉,完全不抵抗,直到海水再度将他托起。
他上浮得越来越快,一头冲出了水面!温暖的空气冲入他的肺部,他睁开眼睛,前方是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动着奇异的云彩,神秘的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岛!
阿瓦隆,永恒之地,精灵守护之地,生命与死亡之岛……他真的抵达了!
他跳上这艘橡皮艇的时候,所有线索都在脑海中连上了,关于那座岛的真面目,关于它的种种奇特属性,当这些线索轰然贯通的时候,他毫不怀疑所谓的阿瓦隆,那就是一个尼伯龙根!
北极圈内当然不可能有一座长着参天大树的正常岛屿,阿瓦隆的环境很像是在地中海,那么阿瓦隆的世界是扭曲的,就像北京尼伯龙根是扭曲的地铁站。
传说在阿瓦隆里时间是不流动的,而在北京地铁中的尼伯龙根里,时间也不流动或者流动得很慢,呈现出一种20世纪70年代的古老感。
至于极光和强烈的大气电离,恰恰是阿瓦隆导致的。
而要真正到达阿瓦隆,就得通过一个物质界面,这个界面通常都是由水构成的。他见到奥丁的那一次,瓢泼大雨洗刷着整座城市,高速公路变成了迷宫。
而在这里,由水构成的界面岂不就是海面么?大海如同镜子一般映出了阿瓦隆,那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海市蜃楼,阿瓦隆就是一个存在于水镜中的尼伯龙根!它既是岛屿也是深渊,抵达它的方式很简单,跃入水中而已。
周围的海水忽然一阵翻腾,又一个脑袋从水里冒出,萨沙甩着湿漉漉的乱发,如一头刚刚横渡河流的狮子,反握匕首四面警戒。
他忽然看到了阿瓦隆,整个人全傻了,脚下忘了踩水手里松开了刀,目瞪口呆地就要往下沉。
楚子航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不是让你们待在船上么?”
“你不知道你跳进水里之后发生了什么,”萨沙抹了把脸,“你忽然消失了!海水很清澈,我们拿氙灯照能看见水下十几米游过的鱼群,但我们根本看不见你。你带着的那根绳子好像忽然变得无限长,一直一直往海底延伸!我不放心就下来看看。”
楚子航微微皱眉。他不希望萨沙下来,尼伯龙根关系到龙族,不该让外人看到,否则学院心理部那帮负责善后的家伙又得从美国飞来给萨沙他们洗脑。当然,他们的洗脑技术比起文森特那是更胜一筹,被洗完的人都表示最近烦心事少了,生活充满了希望……可对这个今晚刚认识的俄罗斯男人的义气他还是有些感动的,不过杀胚的脸不太适合表达感动之情,所以看起来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海水又是一阵翻腾,冲锋队员们接二连三地浮了起来,跟萨沙一样,他们先是流露出极其精英的一面,抓着防水步枪和高压碳酸气驱动的鱼叉枪,一脸遇龙杀龙遇虎杀虎的横样,可随后他们就看到了阿瓦隆……
“镇静!镇静!镇静!”萨沙大吼,“抓稳你们的家伙!我们还不知道那座岛上有些什么,也许用得上!”
这时候连橡皮艇都浮上来了,想必是萨沙下水之后也古怪地消失了,冲锋队员们担心他的安危,跟着“扑通扑通”地跳了下来。每个人身上都拴着绳子,绳子跟橡皮艇相连,结果把橡皮艇也给带翻了,越过了尼伯龙根的边界。
这群冲锋队员的思维方式真是够简单。不过橡皮艇能给他们带来不少方便,凫泳去阿瓦隆的话还有两三公里,即使对萨沙和楚子航来说也是不小的体力消耗。
橡皮艇风驰电掣地驶向阿瓦隆,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风,海面也没有什么起伏,呈现出青色琉璃一般的质感,橡皮艇就像刀把这块琉璃切开,那个白色的伤痕在片刻之后无声无息地弥合。
天空中密布着青色的云,仔细看去的话云中有着海水般的纹路,再看往这片海的深层,会觉得海底有着隐约的光带,仿佛巨大的青色裙摆。
楚子航缓缓地打了个寒战,这个尼伯龙根的结构方式跟他以前所见的尼伯龙根都不一样,它似乎真的被藏在了海水的镜像中。也许他头上的天空其实是数千万吨的北冰洋之水,而他下方的海才是悬挂极光的天空。
他看向四周但看不到天海交界处,那里弥漫着青色的雾气,那应该就是边界。他据此判断这个尼伯龙根其实并不大,一切全都是围绕那座孤零零的石岛。
橡皮艇加速冲上了沙滩,石岛正面是有码头的,但冲锋队员们选择以抢滩登陆的方式先占领侧面的浅沙滩,这样如果岛上有什么东西要对他们不利,他们有时间巩固阵地。
石岛以绝对的安静等待着他们,他们一直摸到码头附近,别说遇敌了,连一只飞到头顶拉屎的海鸟都没有,空气温暖湿润,令人想起古代的地中海,这座岛在勃克林的画中名为“死亡”,却透着母亲般的温暖。
难道死亡其实是这样的东西么?温暖、寂静、孤独……
码头很小,用简单切割的石块砌成,是那种只能容纳一艘小船的简易码头,连拴船的石柱都只有一根。又是一个跟凯尔特神话吻合的点,运载亚瑟王的小船就是在这里靠岸的么?
冲锋队保持着战术队形前进,萨沙抓着一柄AK-74突击步枪走在最前面,这种老枪很稳定,有经验的老兵还是很喜欢用。楚子航走在最后,手里抓着刀袋。
码头往前是两侧有香榧树的小路,那神秘的天光把树影印在他们身上,白色的石灯笼看起来很随意地安放在道路的角落里,那么静谧那么寂寞,就像是一条通往墓园的路。
楚子航伸手在某个石灯笼上摸了一把,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扫似的,可再看没走过的路面,生长着薄薄的一层青草,战术靴踏过必然留下清晰的脚印,如果有人来打扫,怎么会不留下脚印呢?
它果真像是被封印在了时光之中,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类似的概念在佛教神话和印度教神话中也有,当然也很像凯尔特神话中说的阿瓦隆。
岛屿并不很大,他们很快就接近了岛中央,这里生长着参天的巨树,深绿色的树阴在半空中仿佛绿色的阴云。
这种树看起来很像柏树,树形高挺,树干上的纹路如龙蛇般扭曲,可柏树不该有这么高。从树下仰望是很难判断其高度的,也许100米,也许更高。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萨沙赞叹,“可希特勒的宝藏埋在什么地方?希特勒是怎么找到这地方来埋宝物的?他现在在我心里好似一个海贼王!”
楚子航不知道怎么跟这个粗线条的俄罗斯汉子解释,只得摇了摇头,心说希特勒的宝藏这里是肯定不会有,其他宝藏或许有,但不是你能够带走的。
路边开始出现石雕了,雕刻非常精美,有些是长着羽翼的狮子,有些是遍体长毛羽毛的长蛇,更多的是男人女人,男人戴着骨质的面具,女人面覆轻盈的头纱。
“这东西要能搬回去,会有富豪花大钱来买吧?”一名冲锋队员围绕着石雕转了好久。
“混账!快点跟上!我们要找的是宝石和黄金那种好带的东西!”
但冲锋队员们还是忍不住对着那些古老寂寞的雕塑发出啧啧的赞叹,那些东西的美不需要美学基础就能欣赏,有些让人想起君王而生敬畏,有些让人想起情人而生爱恋,有些甚至会让你觉得世界的深邃不可测。
当然冲锋队员们想到最多的还是其中个头最小的能不能搬回去……这时萨沙的军靴下传来“咔嚓”一声!
萨沙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蛇那样弹起,侧翻落地,AK-74指向自己刚才所站的方位,人在空中的时候枪已经上膛,随时可以开火。可他枪口所指什么都没有。冲锋队员们围聚到他的身边,枪口冲外结成圈子,神情严肃。
“老大怎么了?”
“我好像踩碎了什么东西……”萨沙迟疑地说。
一名冲锋队员上前看了一眼:“哦哦,没什么啦,你踩碎了元首的头盖骨。”
“那就好那就好,好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萨沙也看了一眼,果然是那颗烫银的骷髅头,他本来说当作对文森特的纪念,随手扔在战术背包里了。
大大咧咧的俄罗斯冲锋队员们继续进发了,楚子航踢了点土掩盖了那颗骷髅头的碎片,随后跟上。他不知道阿瓦隆能不能复活死人,反正第三帝国最后的希望是被冲锋队长踩碎了。
前方隐约出现了白色的祭坛状建筑,有点像是英格兰的巨石阵,石梁上挂着长长的、半透明的东西,好像是古代君主或者贵妇出行时挂来遮挡容颜的纱幔。
“那里该有宝藏了吧?”一名冲锋队员说着把手榴弹拿了出来,拔掉保险栓握在手里。
“我觉得应该有!”另一名冲锋队员试了试火焰喷射器的火力。
“没准有漂亮女人呢,你们看那纱幔!”
“有也该是漂亮女人的干尸吧?找到就归你!”
冲锋队员们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劲头,也准备着十二分的火力,危险与珍宝并存,这对珍宝猎人们来说是永恒的法则,所以越是觉得有可能出现宝藏,他们越是小心。
可接近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巨石阵,比英格兰那座巨石阵大出很多倍的巨石阵,巨石阵中空无一物,就只有那些“纱幔”纵横零乱地挂在石梁上。
纱幔的形状有点奇怪,像是用纱织成的长形袋子,撑开来大约是一人合抱那么粗,长度约有几十米。这样的袋子显然不是用来当遮挡物的,可装什么东西要这么巨大的袋子呢?
“有些黏。”一名冲锋队员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轻轻触碰了纱幔之后,疑惑地说。
楚子航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骤变:“注意周围!那些东西是……蛇蜕!”
就在这个时候,巨石阵周围的巨型龙柏上传来了“沙沙”的声音,隐匿在树阴中的巨大黑影们苏醒了,它们盘绕着龙柏向下游动,仿佛夭矫的龙。
真的是蛇,巨大的蛇。它们盘绕在龙柏树上的时候并不很醒目,因为那些龙柏树太高大了,而那些蛇又是墨绿色的,和树阴的颜色几乎一致。唯有它们动起来的时候,巨大的身躯才显现出来,全世界都被鳞片和树干摩擦的沙沙声填满。
它们中最小的也有十几米长,最大的个体超过三四十米,腹部洁白如雪而背部覆盖着墨色云锦般的鳞片,有点像是生活在亚马逊丛林中的森蚺,但森蚺也长不到这么大。
“见鬼!”萨沙端起他的AK-74自动步枪。所有冲锋队员都握紧了武器,就等着萨沙的枪头一个轰响,然后大家就尽情扫射。
“别开枪!”楚子航按在萨沙的枪机上,不许他击发,“它们不是要进攻!”
果真如他所说,那些巨蛇从龙柏树上下来之后并未直扑巨石阵,而是四散离开。它们巨大的身躯在草中碾过,就像是巨石碾子推了过去,草叶倒伏,留下波浪形的纹路。
岛屿周围都是山壁,巨蛇们沿着山壁攀援而上。巨大的蛇躯和山壁碰撞,轰隆隆的声音四下回荡,所有的龙柏树都在摇晃,墨绿色的叶子仿佛纷纷暴雪从天而降。
冲锋队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而楚子航忽然想起了中学时背辛弃疾的那首《沁园春》,词中说,“看纵横斗转,龙蛇起陆,崩腾决去,雪练倾河。”
巨蛇们登顶之后去向了山的另一侧,就此消失,龙柏树还在微微摇晃,树叶还在幽幽下坠,如果不是草里那些波浪形的纹路,人们会误以为那些蛇根本没出现过。
“我的天!世界上真有那么大的蛇?”萨沙喃喃地说,“那是什么蛇?”
作为精英级的特种兵,他只带一把猎刀就能在世界上任何一片原始森林里独立生存上两个星期,这种能力当然是基于他对动植物的了解,但他没听说过几十米长的蛇。泰坦巨蟒能长到差不多20米,号称历史上最大的蛇,但那东西5000万年前就灭绝了。
“蛇能长得很大,是因为爬行动物的细胞分裂和哺乳动物不同,它们的细胞分裂永不停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要蜕皮,因为持续长大的躯体总会撑破原来的外皮。”楚子航低声说,“原则上说它们可以长得无限大,前提是有足够长的寿命,而蛇虽然很长寿,但是寿命总是有限的。你听说过阿瓦隆的传说么?在这个岛上,时间是不流动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死去……”
“所以它们能无限地长大?”萨沙瞪大了眼睛。
“猜测而已。”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蛇不是想吃掉我们?”
“蟒蛇的视觉很差,但对于红外线非常敏感,我们踏上这座岛它们就知道了。如果它们很饥饿,想要捕食,早就进攻了,别忘了我们刚刚从那些树下经过,距离它们很近很近。但它们没有,这说明它们并不想进食。它们看起来很害怕我们,刚才它们是在逃走。”
“蟒蛇为什么要害怕我们?因为我们拿着枪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楚子航说,“动物总是本能地畏惧另一种动物,如果它们没见过对方。我听说野生虎伤人的案例其实很少,因为对于野生虎而言,人类就像外星人那样可怕。”
萨沙频频点头。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中国人了,他好像什么都懂,有这种人帮忙,真是冲锋队的运气。
“上山去看看。”楚子航说。
跟那幅画中呈现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岛屿的周围是一圈弧形的山壁,只有一个缺口,码头就修建在缺口处。
这个地质结构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可又太过规整,形状如坍塌了一角的古罗马斗兽场,而原本应该安放贵族座位的山壁上,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洞穴,开凿得整整齐齐。
冲锋队员们沿着台阶缓缓而上。台阶是直接开凿在山岩上的,表面粗糙但是平坦,洁净无尘,走起来非常舒服。
“这是给人类开凿的阶梯……”楚子航停下脚步,沉思着说。
萨沙听得懵了,心说阶梯不是开凿给人类的,难道还是专门开凿给那些大蛇走的么?
“到了这种地方,如果出现什么非人类的印记,也不该太惊讶吧?”楚子航低声说,“但这台阶我们走起来很轻松,恰好符合人类的身体结构。这说明建造者是人类,或者至少和人类差不多身高,两足行走。”
他不能说得更多了,再说下去就会触及龙族的秘密。这座岛屿,无论它叫“死亡之岛”还是阿瓦隆,只要它是尼伯龙根,就基本可以确定跟龙族有关。而楚子航要思考的,无非是曾经行走在这些台阶上的生物,到底是人类形态,还是昂首阔步的巨龙。
最前面的冲锋队员抵达了第一个洞穴,他用战术手电照向洞穴的深处,忽然惊叫起来。
萨沙吃了一惊。这帮人他太了解了,职业军人,前阿尔法精英,都是习惯于玩命的主,既玩别人的也玩自己的。刚才巨蛇群体出现的时候这帮人都没发出声音,那洞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这帮人失去了常态?
他和楚子航几乎是同时抵达洞穴旁的,萨沙抓过冲锋队员手里的战术手电,卡在自己的AK-74上,猛地转身枪指洞穴内部。管他什么东西藏在洞穴里,它敢动弹萨沙就敢开枪。
“我操!”看清了洞穴里的东西之后,萨沙也惊叫起来。
那是一具棺材,一具完全用黄金铸造的棺材,通体雕刻藤蔓般的花纹,就像被一株黄金的古树包裹着。它是那么的古朴庄严,但又奢华至极,令人毫不怀疑那里面安放着一具古代君王的遗骨。
在巨蛇群面前冲锋队员们可以镇静自若坚如磐石,可在黄金面前这帮家伙全都流露出“想要跪倒”和“想要咬一口”的表情,珍宝猎人就是一群可以为了宝藏去死的亡命之徒,这下子集体被打中了软肋。
就在他们争先恐后地拔出战术匕首,想爬进去撬那具棺材的时候,楚子航的刀袋横在了他们面前,把洞口封住了。
“别碰那东西,相信我没错。”楚子航低声说。
冲锋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楚子航带他们找到了这个岛屿,并且在巨蛇群出现的时候做了最冷静的判断,他们心里都愿意相信这个陌生的中国人。可单是那具棺材就得耗费几吨的黄金,更别提棺中的随葬品,难道为了相信这个中国人就放弃唾手可得的宝藏?最后他们都看向了萨沙,等着头领给出决断。
萨沙舔着牙齿,贪婪地盯着那具棺材,不说话。他当然贪婪,他在冰海上晃悠了十年,就是为了这泡沫幻影般的“希特勒的宝藏”,他还有家人要养,还想给成了植物人的前妻弄一笔钱养老……
可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听楚先生的!别碰那东西!”
这个决断并不只是因为他相信楚子航,还因为他觉察了这具金棺的异样之处,它价值连城、工艺极致精美,却用两个手臂粗细的铁箍箍住了棺材的头尾。每个铁箍上都连着四根粗大的铁链,铁链末端的铁钎深深地插入岩石里。
有人,无论是什么人,似乎是害怕棺材里的遗骨会复活,所以用铁箍把整具棺材锁死了,进而用铁链将它固定。那是一具极致尊荣的棺材,却也是牢不可破的囚笼。
人类历史上有类似的传统,在古代的罗马尼亚,盛传吸血鬼故事的区域,亲人们会把那些被认为可能是被吸血鬼咬死的人封进钢铁棺材里,并在尸体的嘴里塞上砖头,这便能阻止他作为吸血鬼复活。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说,有那两个铁箍在,以他们的工具没个几天工夫怕都撬不开那具金棺,想想还是只有算了。
洞穴旁的岩壁上有一小块被抛光了,上面雕刻着萨沙看不懂的古文字。萨沙当然不是古文字专家,但为了干珍宝猎人这一行他也补过不少的课,各种古代文字,即便是古埃及文和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那种早已没有人使用的“死文字”,看字体形状他也能认出大概是源于哪种文明的。但这种文字完全不在他的知识库里,每一根线条都是一条发怒的蛇,所有笔画组合起来就像是暴躁的蛇群。
萨沙看了几眼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这种文字令他有点不安。而楚子航蹲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你看得懂?”萨沙问。
“看不懂。”楚子航摇头,“不过可以基本肯定的是,这是棺材里那个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就像墓碑上的内容。”
“继续往上走吧,也许还有新的发现。”他站起身来,沿着台阶去往更高层。
每个洞穴里都有一具棺材,不同质地的棺材,有的用整块的花岗岩雕刻,有的用黑铁,也有用金银之类的贵金属,没有一具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每一具都用铁箍箍好,再用铁链锁死在岩洞里。
最初见到黄金的兴奋劲很快就过去了,冲锋队员们开始意识到这个神秘的岛屿中弥漫着某种可怕的气息。就像传说中的那样,这座岛同时具备生与死两种特质,参天的龙柏树、反复蜕皮的巨蛇,是它“生”的一面;而满山的棺材,棺材中那些不可考证的遗骨,则是它“死”的一面。
生与死,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在这座诡异的小岛上达成了平衡。
“这些都是……国王的棺材吧?”萨沙低声问。
他想只有国王才有资格享受这样的棺材吧。他听说过埃及有个国王谷,谷中埋葬着64位法老,风化严重的地表之下都是金碧辉煌的地窟,里面藏着用黄金包裹起来的木乃伊国王们。
这里岂不也是一座国王谷么?斗兽场般的环状结构,本应安置贵族们的座位,却被国王们的洞窟取代,他们的灵魂似乎仍旧端坐在山壁之上,俯瞰着场中的斗兽表演……这么想的话,场中的野兽岂不就是他们这群人?
萨沙使劲地晃晃脑袋,想把这个不祥的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
“有可能。”楚子航低声说。
楚子航并不擅长考古,仅能勉强认出其中有两具棺材是古埃及“底比斯第二帝国”时代的制品,棺材用整块花岗岩雕刻,重达数吨,表面刻有古埃及特有的鸟形文字。第一具黄金棺材则很可能是苏美尔时期的东西,那是有记载的最古老的人类文明,那时候冶铁术还未发明出来,反倒是黄金更为易得;至于那些黑铁棺材,则应是赫梯文明的制品,古赫梯帝国就是靠着强大的铁制刀剑横扫小亚细亚的。
就像萨沙说的那样,这些可能都是国王,或者是国王级别人物的棺材,它们本应位于世界各地的宏大王陵中,却被不知道什么人运到了这个尼伯龙根来。这是个帝王遗骨的博物馆,却从不对任何人开放,除非你知道它的经纬度、对现实世界开门的时间和进入的方法。
希特勒手下那帮神秘学家里真有些有门道的人,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古代文献中分析出了阿瓦隆的经纬度和大约的开门时间。可文森特多年以来都未能找到门径,因为在这个尼伯龙根开门的时候,海面上总是被浮冰占据,很难见到它的倒影,而今夜那座巨型冰山恰好撞碎了冰面。
太巧合了,一切都太巧合了。巧合中隐藏着某种危险,楚子航隐约意识到了,却想不明白那危险是什么。
最后他们登上了山壁的最高处。放眼眺望出去,海水恒定地微微起伏,天空永远是同样的颜色,周围永远是半明半暗,像是早晨又像是傍晚。回看岛屿中央,不知何时袅袅的雾气已经湮没了巨石阵,连参天的龙柏树也只有树梢暴露在雾气之外。一切都介乎真实和虚幻之间,站在这里,就好像抵达了世界的尽头,让人忽然间生出厌世的心来,想要坐下来慢慢地呼吸,就此化为一座石像。
连神经粗大的冲锋队员们都被这一刻的美震撼住了。“不知道自古以来有过多少人曾经到达这个神秘的地方。”萨沙喃喃地说。
楚子航微微一愣:“文森特说,每年的12月25日才能在这个经纬度找到这座岛,他跟你说过么?”
萨沙点点头:“船长是这么说的,这座岛正在每年的12月25日开门,错过这一天,就只有等明年了。”
楚子航思索了片刻,忽然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从登岛以来就有些事情困扰着他,但他一直没想清楚那是什么,直到萨沙随口说出了那句话,但也许……已经晚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楚子航说。
冲锋队员们彼此看看,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始终漠无表情的中国人忽然焦急起来。他们已经在这里滞留了很久,没有遭遇任何危险,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是极度的宁静祥和,呆一辈子都不会有事。
“你刚才说‘开门’,”楚子航直视萨沙的眼睛,“一间屋子如果开门,一定是为了某人通过,要么是有人要出去,要么是有人要进来。不管是哪种情况,总之这扇门不是为我们开的!”
萨沙的脸色也变了。一间屋子如果开门,要么是有人要出去,要么是有人要进来……这座岛上没有活人,有人要出去的话就只有那些尸骨自己推开棺盖站起来;有人要进来的话,听起来好像更糟糕。
这时天海交界处忽然亮了起来,仿佛有火焰燃起。这个没有时间流逝也没有昼夜变化的岛屿,像是要日出了。那点微光扩张得极快,很快半个天空都变成了金色,青色的云块完全被光芒吞没。
萨沙什么都看不清,但他本能地意识到那是有人来了。什么人,他到来的时候,世界都被他的光芒照亮?他的气息弥散在天地之间,就像是一面接天的高墙。
这种情形只该出现在《圣经》或者《摩柯婆罗多》中,不是用于描绘人类甚至人皇的到来,而是描绘天国的洞开,神的降临!
“离开这里!”楚子航低声说。
“离开这里!”萨沙纵声咆哮。
汉子们狂奔下山,大踏步地穿过林间小路,仿佛群狼饿虎。岛上不知何时开始刮起风,狂风卷着满地的落叶。所有的龙柏树都在风中扭动,仿佛一群狂龙正从石化的状态中苏醒,叶片纷落,仿佛滚雪。
一切异象都预示着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仿佛天崩地裂,整个世界都在惊惶。
天空中的光芒越来越炽烈,虽然有山壁遮挡,他们仍是不敢回头,那极致的光极致的热,烤得他们后背都发烫。那些巨蛇再度出现在环岛的山上,它们的鳞片反射着火河般的烈光,各种颜色变幻,像是随时都会燃烧起来。它们分头躲进那些存放棺材的石洞中,紧紧地蜷缩起来。
推想起来每年的12月25日,那个人都会踏上这座小岛,每次他出现都带着这般的光和热,这一天对蛇群来说,大概是世界毁灭的一天。
他们来到海边的时候,整片大海都是火红的,天空中的火光在海水中反复折射,大海上好像翻腾着烈焰。狂风是从海上吹到岛上的,一人高的海浪反复地冲向小岛,看上去简直是排成一列的、燃烧的枪骑兵!
“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萨沙的声音都扭曲了。
“我也不知道,”楚子航低声说,“但我知道那东西不是我们任何人可以对付的,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快走!”
他确实不知道,但他的心里有些模糊的线索:一座隐藏在尼伯龙根中的岛屿;岛上保存着从古至今很多君王的棺材;时至今日棺材中的东西仍然可能复活;每年尼伯龙根开门一次;每次都有人来检查那些藏品……
他们无意中接触到了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毫无疑问和龙族有关!
龙族的历史到底何时中断的?为什么黑王死去之后,龙族的文明很快就衰落了?即使黑王和白王不在了,四大王座上还有足足八位龙王,它们都是可以毁灭军团甚至国家的超级存在!
最后的龙类去了哪里?为什么耶梦加得和芬里厄会在中国出现?又是为什么诺顿和康斯坦丁所造的青铜城位于三峡水库的下方?天空与风之王呢?海洋与水之王呢?
关于龙族的疑团太多了,而这个巨大的发现也许会让所有的秘密水落石出,前提是他们能活着离开这里!
那个正在到来的人或者神察觉他们了么?他们还有机会么?楚子航一点把握都没有,此时此刻他们能依靠的,只有沙滩上的那条橡皮艇。
橡皮艇还好好地搁在沙滩上,但一时他们竟无法出发,因为登岛的时候过于兴奋,驾驶着橡皮艇直接冲上了沙滩,现在他们得先把橡皮艇拖回海里。这倒难不住这帮冲锋队员,以他们的臂力,抬着吉普车过河都不是难事。大家都把装备扔上橡皮艇,之后抬起橡皮艇迎着海浪往前冲。但涨潮的势头实在太猛了,一波波的浪潮把他们往回打。
橡皮艇渐渐离开了海岸,冲锋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上船,抓起船桨拼命地划动,最后只剩下萨沙和楚子航还站在海水里。
“上船!你也上船!”萨沙咬着牙,肌肉隆起,几乎撑破了作战服。他当然知道这种时候留下来推船是最危险的,很可能你把船推出去了,海浪却把你打回了沙滩。但他是冲锋队长,这是他的责任。
“你的力量根本不够。”楚子航说,“现在不是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的时候,全力推,别看那边!”
他说的那边是指火光逼近的方向,在橡皮艇的侧面。炽烈的光芒中好像有一个黑点,可能是一艘船,很小很小的一艘船,可随着那艘船的推进,平静的海面上布满了皱褶,每道皱褶都是一人高的狂浪。
《圣经》中摩西劈开红海的壮举,大概也就是这种气势。
萨沙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看,有些东西是凡人不该去看的……他们错误地踏上了这座岛,侵犯了神的领地,想要活命就该蒙着眼睛离开,难道还要去瞻仰神的面容么?
但是压抑不住的好奇心还是让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忽然间,文森特为之痴迷了一辈子的那幅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萨沙的脑海里——小船缓缓地航向死亡之岛,船上载着棺材,穿着紧身白衣、如同木乃伊的人静静地站在船头……此时此刻,那艘在火光中逼近的小船,船头就站着这样一个白衣人,那强烈到仿佛太阳初升的光芒,就是源于船头挂的灯笼!
萨沙不敢再看了,低下头猛推橡皮艇。他现在只求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甚至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幸运地”踏上这座岛,他无比地想念YAMAL号,船上还有一瓶他刚打开的伏特加,还有漂亮活泼的白俄罗斯女郎。如果他还有机会回去,他一定要好好地喝上一大杯,并对第一个照面的漂亮姑娘说“我爱你”!
橡皮艇已经离开沙滩差不多有20米了,这里的浪头还是很高,但已经不像岸边那样凶猛了。
“发动螺旋桨!发动螺旋桨!”萨沙大吼。
是时候起航了,起航离开这个鬼地方!马达轰鸣起来,一名冲锋队员抬脚踢在马达上,让翘起的螺旋桨浸入水中,橡皮艇开始加速,它的动力足够突破那古怪的潮汐。
萨沙一跃而上,转身去拉楚子航。可楚子航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了一个趔趄。萨沙再度起身的时候,橡皮艇已经驶出去好几米了,火红色的海水中,楚子航静静地站着,向他挥手道别。
“你疯了么?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是你说那东西不是我们任何人能对付的!”萨沙急得大吼,“调头!调头!把船开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不能丢下那个中国人。
“那是我的宿敌,我已经找了他很多年。”楚子航从眼中取下两片薄膜抛入海水中,永远无法熄灭的赤金色瞳孔暴露在萨沙面前。
萨沙怔住了,偷看“神”的那一眼,他隐约觉得神的眼睛也是如此这般的赤金色,只是更加锐烈威严。
他不敢直视楚子航的眼睛,只觉得那对诡异的瞳孔中藏着太古的凶兽,随时都会突破瞳孔的束缚出来吃人……原来他这一路都在跟某个类似神的人同行,难怪楚子航那么博学那么镇定,因为从踏上岛的那一刻他已经隐约知道了一切。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萨沙就该转头离去,可他又回想起楚子航叫他们留在橡皮艇上不要下来、楚子航叫他们不要打开那些棺材、楚子航迟迟不愿上船半身泡在海水中奋力地推着……
萨沙忽然解下了自己心爱的AK-74突击步枪,远远地扔向楚子航:“那就拿这支枪打爆他的头吧兄弟!”
橡皮艇突突着远去了,楚子航诧异地看着那个站在船尾的俄罗斯男人,又诧异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枪。
这到底算什么?兄弟间的信任么?即使我知道你是异类,可你也还是我的兄弟,因为我们一路并肩走到这里?真可笑啊,这样的武器,又怎么能伤害到随着海潮而来的神?
可他还是珍而重之地把AK-74背好,轻声说:“谢谢你,萨沙·雷巴尔科,你大概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最后一个朋友了。”
他在水中跋涉,返回码头,再度走过落叶如雪的林阴小路,登上高处。这时候“死神”的小船已经接近了码头,自始至终,那艘船既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好像楚子航和冲锋队员们是留是逃对“死神”来说根本无所谓。
死神的身影也越发地清晰了,宛如那幅画中所描述的形象,只是画中死神是以背影出现,因此那对璀璨的金色瞳孔没有描绘出来。
神的黄金瞳太耀眼了,楚子航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面部,但那个形象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多年之前的雨夜,那条现实中不存在的高速公路上,他们曾经见过!
楚子航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幕。他驾驶着一辆狂奔的迈巴赫轿车,扭头看去,父亲举着长刀跃向空中,那一刻自称“奥丁”的男人于深蓝色风氅中伸出了苍白的手……那只手上裹着层层叠叠的白布,就像是木乃伊的手。神的白袍下,也是层层叠叠的裹尸布。
楚子航本该跟萨沙一起跳上那条橡皮艇,可劝萨沙不要看向“那边”的时候,他自己也没能控制住好奇心看了一眼。就是那一眼,让他决定要留下来。
当然要留下来,他追逐这位神的踪迹已经追逐了很多年,可神始终藏在世界之外。正当楚子航觉得自己就要作为一名执行部专员平淡地、默默地过完一生时,命运又把他送到了神的面前。
他毫不怀疑神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没有人留下来阻止的话,他们没有任何人能离开这个尼伯龙根。当年是父亲留了下来,所以楚子航逃了出去,今天只有他留下来,萨沙他们才有机会逃出去。
只要有一名冲锋队员逃离这里,学院就会知道这个神秘的岛屿,诺玛知道他在YAMAL号上执行任务。联系中断超过24个小时,执行部的直升机就会降落在YAMAL号的甲板上。
他很清楚自己跟神之间的差距,并没有心存侥幸逃离的打算。不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他重回十五岁那年那月那天的雨夜,他一定开着迈巴赫撞向神而不是逃走……在他的心底深处,他一直痛恨自己没有胆量跟父亲一起死在那个雨夜里。
那样的死亡很好,一点都不孤独。
他从背后的刀袋中拔出了两把黑鞘的刀——蜘蛛切和童子切,是那个名叫源稚生的日本男人留赠给他的武器。真是好刀,也只有这样的好刀才能配得上这样盛大的结局。
“可惜不能帮你砍断婚车的车轴了,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放弃。”他轻声说。
“神啊!来吧!到了我俩算总账的时候了!”他如金刚怒目,如狮子咆哮。
他跃向火光翻卷的大海,双刀划着凄冷的弧线,落向神和他的小船。这一刻,神从斗篷中抬起头,发出了嘲讽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