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完全就是一个年轻的亚历山大·布宁。
他年轻而俊朗,眼神中透着自信和坚毅,如果不是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每个人都会为他的领袖魅力折服。
“老特么王八蛋!”芬格尔率先发表了意见,恶狠狠地。
“安静。”路明非叹了口气。
骂娘于事无补,他们应该在这个男人到来之前杀掉克里斯廷娜。
也许还是不忍心,觉得那个女孩子还活在女蛇的身体里,所以一再地错过机会。
这个始终藏在幕布后面的男人终于带着光环登场,善后、扫尾、带走胜利的果实。他们就是要被扫的那个尾巴。
但他暂时还没有时间来对付路明非他们,他得先对付克里斯廷娜。那再也不是高呼口号却不懂世事的女孩,她得到了龙的心,从此坚不可摧。
路明非在她的心里找到了小小的裂痕,但那不算什么,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大的裂痕都能弥补。
她看布宁的眼神很冷,不悲不喜也不怨怼。路明非能猜出来人的身份,她也能,但她已经割舍了过去,也就不会有至亲重逢的喜悦。
翼骨向着钢缆喷出黏液,克里斯廷娜骤然消失。下一刻,她沿着自己布下的丝线垂直降下,面对面地凝视着小布宁,两人的鼻尖几乎接触。
“亚历山大·布宁,真正的亚历山大·布宁。”她的声音冷得令人心悸。
“是我,亲爱的孩子,命运终于把你还给了我。”小布宁轻声说。
克里斯廷娜精巧的鼻翼抽动,嗅觉似乎取代了视觉,成了她最倚重的感知器官。
“号称父亲的人类,闻着却令人作呕。”她闻完了,冰冷地点评,像是美食家吃完一道很不满意的菜。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亲爱的孩子。但是你真美,就像我梦到的模样。”小布宁的神情认真。
像极了谄媚,但他说得很动情,好像他面前的不是可怕的怪物,但也不是久别重逢的女儿,而是降生世间的女神。
路明非忽然听到轻微的裂响,低头看去,楚子航仍然跪在地上,可右肩出现了一道裂痕。
黏液已经硬化了,形成一层透明的壳,像是木乃伊外面那层硬壳,但比凝固前更容易挣脱。挣开这道缝已经耗尽了楚子航的力气,他大口地喘息着,盯着路明非手中的蜘蛛切。
路明非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一件武器,而童子切被牢牢地黏在了地上。
路明非的手背也沾上了黏液,僵硬得像是打着石膏。他咬咬牙,使劲握拳,手背上的皮肤都撕裂了,这才稍微地松开刀柄,任它下坠,楚子航无声地接过。
宝刀在手,但路明非没明白他想干什么,他的双腿仍被死死地黏在地上,宝刀的唯一的用处是慨然自裁。
楚子航横刀当胸,神色毅然决然。
“你不是索隆,即使你是,也没法砍断自己的腿再跟人家打,大出血就够要你的命了。”路明非赶紧出声阻止,也不管克里斯廷娜会不会听到了。
“我肯定不行,但见过师兄的自愈能力,师兄你也许可以。”楚子航盯着路明非的双脚。
“你怎么不希望我跟蚯蚓一样呢?那样你横腰给我一刀,我给你长出两个师兄来,联手跟坏人玩命。”路明非苦笑。
“这也能做到?”楚子航惊讶地瞪大眼睛。
“开玩笑的,我做不到,死侍也做不到,我的自愈能力也不够让我在双脚被砍断的情况下打赢那家伙,实话说你给我八条腿我也打不赢。”路明非叹了口气。
什么办法都想尽了,真是穷途末路。原本就是沿着死路来的,这个结果好像也没差到哪里去,可就是莫名其妙地不甘心。
想去看看那个终点,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设想过我们的重逢,无数次,但从未想过是今天这样。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小布宁还是深情款款。
路明非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脸皮,从出生就被弃之不顾的女儿,却被他说成心肝宝贝,从不躲闪的眼神,还有匪夷所思的勇气。
因为克里斯廷娜张开了翼骨,越过肩膀探了出去,爪刃从四面八方把他的头颅锁定,像是个狰狞的行刑架。
路明非期待着克里斯廷娜忽然洞穿这家伙的脑袋,但克里斯廷娜始终没有发动,只是冷眼看着他,像是女王看着小丑的表演,稍有不满就要把他剥皮拆骨。
“你像极了你母亲,十八岁的她,这让我心碎。我想起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红色的格子短裙,坐在喷泉边,那是莫斯科的秋天,我人生里最幸福的秋天……”小布宁还在喋喋不休。
“住嘴,亚历山大·布宁,你的女儿已经死了。这是你的幸运,如果她还活着,你会是她最想杀的人。”克里斯廷娜忽然打断了他。
她撤回了翼骨,沿着丝线游回钢缆上,慵懒地坐着,妖娆的腰背曲线像是人鱼,只是那条拖地的蛇尾看着骇人。
路明非愣住了,难道真是完全放弃了过去,甚至连孤独和愤怒都放下了?小布宁则流露出短暂的喜色,他似乎已经通过了第一关,克里斯廷娜对他没有敌意,他才能施展如簧的巧舌。
“不不,克里斯廷娜,请听我的解释……”小布宁站起身来,急切地奔到克里斯廷娜下方。
“但我很愿意为那死去的女孩完成她的心愿!”克里斯廷娜忽然说。
白色的蛇尾从小布宁背后升起,绞住他的脖子,把他带离地面。那纤细的蛇尾绞杀起来就像吊索,一瞬间小布宁就口吐白沫。
女蛇那妖艳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狂暴的怒意,金色复眼中仿佛喷吐着火焰,“你这卑鄙的渣滓!你什么都不配拥有!你不配拥有那个女人!更不配拥有她的女儿!”
谁都能听出话中藏着的痛苦,这一刻是克里斯廷娜借着女蛇的嘴在怒吼。整个空间都因她的愤怒而震动,路明非不知道自己应该惊恐还是难过。
她没有忘记,她的孤独和悲伤如狂风暴雨,她的意识或者说灵魂还以某种形式存活在女蛇的体内,连龙的心都无法压制。
这场狂风暴雨里还有另一个人出声,他喊,“克里斯廷娜……克里斯廷娜……”
嘶哑的呼喊声弥散在周围的黑暗里,更像是在乞怜。
奄奄一息的老布宁正艰难地爬向克里斯廷娜,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黑红,粗重,像是拖把沾着鲜血画下的。
但没有人理睬他,克里斯廷娜怒吼着绞杀着真正的布宁,那个将死的老人只是这个布宁的复制品和赝品,连称她为女儿和被她绞杀的资格都没有。
“你无法再伤害我!”克里斯廷娜笑得狰狞而残暴,“那个会害怕的克里斯廷娜已经死了!”
“不不!克里斯廷娜!我爱你!我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小布宁在窒息的边缘挣扎,奋力地出声,“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
他奋力抓下自己的领巾,一枚闪光的黄钻藏在领巾下,跟被克里斯廷娜捏碎的那枚一模一样。
世间如此顶级的黄色钻石并不多,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是工匠根据原石的形状打磨,以求呈现它最完美的形态。
它不可能被仿造,除非还在原石的时候,就是把一块巨钻平均地分为两块,而那样无疑要损失很多的价值。
克里斯廷娜抓下那枚链坠,脸上的神情微微改变。前一次她在路明非胸前看到这枚链坠的时候,神情也有类似的转变。
这东西跟她的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得到了龙的心,也还是会被它勾起旧日的回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戴着它。我也知道,你戴着另外一枚。”小布宁气若游丝地说,“那是我和你母亲结婚的纪念物。”
沉默了片刻,克里斯廷娜松开长尾,任凭他摔在栈桥上。而她自己则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那枚黄钻,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布宁剧烈地咳嗽了很久,喘息着翻身坐起,为自己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对空吐出一道袅袅的青烟。
“克里斯廷娜,还有罗曼诺夫家族的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一直在认真地听,想不想听听一个堕落者的自白呢?”他轻声说,用的是路明非听得懂的英语,声音如诗歌般曼妙。
克里斯廷娜仍在静静地看着那枚黄钻,这一次她没有摧毁它,大概是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毅然决然的方式跟过去告别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很好奇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它像是机器那样么?数不清的零件组合起来,那总得有个操作的人吧?可谁又是操作这台机器的人呢?怎么才能让我变成操作机器的人呢?”小布宁幽幽地说,“我不想当零件,时间长了就磨损了,被新的零件替换。我做起了生意,依附于一个又一个的大人物,可我发现他们也都是零件。他们看起来是做决定的人,可实际上决定来自更大的大人物。这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食物链,可任何链条都有尽头,一定有谁坐在那里,等着食物送到自己的嘴边。这个想法恐怖又有趣,它一直在我脑子里,但我这一生应该都找不到食物链尽头的那个人,我太渺小了……直到我接到了那通神秘的电话。”
路明非凛然,在那个东京的雨夜里,他岂不是也接到了神秘的电话。除了那些童年的小秘密,他没有任何证据说打电话来的人真的是路麟城。l0n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