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老丈离开, 贺还之三个人才从藏身的灌木处出来。
几人拍干净身上的草叶,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了,整理起刚才听到的信息。
是卢子登先开口, 交代了自己“看”见的东西。
“我刚才看了,那神位是空的,这只是个乡民私建的野祠,并未得到神主承认、也无人受那香火。不过乡民要是一直这般祭拜下去, 再过个百年,这塑像兴许能生出灵智来。”
这种存在当然算不上“神”, 不过是应村民祈愿而诞生的精灵。
倒也排除了他们一开始的那个“骗香火的妖物精怪”的猜测了, 要真是这样, 那对方可不会放着这么一大笔香火不取。
卢子登顿了一下,又补充,“那老丈和神主有些因果在, 香火无主,便有一部分顺着因果溢到了这老丈身上。”
神道的愿力香火和灵力不同,凡人也能受之,也怪不得这老丈如此高寿还身体康健。他本以为老丈是身为这神祠的“祝”才有这份牵扯,但是等听对方最后那段话觉出不对, 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分辨出这段因果。
这可有趣了, 乡间供奉的神主居然和一个凡人有因果牵扯。
神主不应,按理说这神祠只是一个摆设罢了,说不上什么庇护。但是几人这会儿也没什么旁的线索, 只能顺着这看起来最异常的地方查下去。
还有就是……
虽然那老丈说得模糊不清,可背后显然有故事——他们好奇啊!
*
国有记史、县有县志,村子里面也该有类似的记录才对。
几人确定了目标后, 便分头行动。
村子里面能放文书的地方太少了,几人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只是上面记录的内容实在叫几个本来抱着兴致勃勃探险意味的少年笑不出来了。
某年某月某日,献童子一人;某月某日,献少女一人;是岁,数月无雨,献童子童女一对,期山神垂怜……以三牲之礼祭之,山神怒,山崩地动、死伤无数,首罪被诛,存者跪地伏求,得免矣;大灾,童子童女五对……
这简直是个血腥累累的人命账本。
寥寥几笔的记录,便勾掉了一条甚至数条生命,叫人禁不住悚然。
宓昶越看越是咬牙切齿,抓紧了身侧的剑,大有就这么和那山神拼命的意思,旁边的卢子登也渐渐收紧了拳头。三人中只有贺还之反应算得上最冷静了,但是经他翻过的纸页也露出了明显被压折的痕迹。
从记录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山神”被养得胃口越来越大。
一开始还只是数年才要求献一人,后来变成每年固定祭祀,再之后,一个人就已经不够了。
可是突然的,这越来越无度的贪婪索求停了,ta为了一个祭品等了三年。
这个祭品就是那位“神子”。
三人见此都是一愣,他们也没想到神子祠内祭祀的居然真的是个人类。
而自“神子”之后,这整个前半本都是累累血债的记录突然换了个画风,从血腥冰冷的人祭变成了岁月静好的田园牧歌。一行行文字仿佛化作了画面,在几人面前展现了当年神子是如何劝课农桑、教导乡人治田修水。
对于弹幕前的人来说,那就是真的化作了画面——
【???】
【这是人类幼崽该有的表现吗?】
【不、我不信,这一定是什么妖怪变的!】
【妖怪他图什么啊?】
卢子登游历的地方多了,对于上面的这种记录倒是不意外,甚至像是明悟一样感慨,“有大功德者,生而知之。也怪不得那个‘山神’愿意为这么一个祭品等上三年。”
——这够ta吃好几年的了。
这世上如果有什么能在第一眼捕获人心的生物,人类幼崽绝对算是其中之一,他们往往有着极度可爱的外表,也有着一旦闹腾起来就叫人彻底抓狂的性格。
话虽如此,当他们乖巧起来的时候,真的像天使一样治愈又讨人喜欢。
更何况眼前这只幼崽不仅乖巧,还严肃着一张脸,小大人似的发号施令,简直不能更萌!
不同于村人的毕恭毕敬,弹幕在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立刻热闹起来——
【啊~想rua】
【崽崽快来,快过来,让姨姨吸一口】
【嗷嗷~~怎么能这么萌?!】
【awsl】
【咱就是问,从哪里可以偷到这么萌的崽】
镜头中的画面不断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幼童的身体也渐渐抽条,逐步有了少年的模样。
这村子近山,偶尔会有些野兽出没,少年执剑横刺,原本追得村民狼狈逃窜的野狼当即倒下,鲜血汩汩淌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野兽没多久就断了气。
等少年站定了,人们才发现,他手里与其说是剑,不如说只是一条打磨锋利的铁条,鲜血顺着这铁条往下滴,除了野狼的,还有少年自己的——这柄“剑”的手柄处衔接做得并不好,少年刚才动手的时候被反作用力带得掌心往前移了一寸,手上当即多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刚刚逃得一命的村民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跪地磕头,口中一个劲儿的道着“感谢神子”的话。
弹幕顿时急了起来——
【谢有什么用?!快看看我宝的伤!】
【噫噫呜,那么大一道口子,看着就疼死了】
【崽,快教姨姨看看】
【乖乖吹口气儿就不疼了】
不管弹幕上怎么急,被救的村人却不敢对神子有丝毫冒犯,也是因此,他到最后也没有发现少年手上的伤口。
村人千恩万谢之后,就在神子“早点下山吧”的指示下,忙不迭地离开了,只留着少年一个人用非惯用的左手、不太便捷地单手处理了伤口,只把一众弹幕看得眼泪汪汪。
谈自非还不知道自己当年刷怪黑历史正在被公开处刑。
他这几年沉迷任务,连剧情开始这件事都快忘了,弹幕一关,更是连提醒他的东西都没有。
而这点黑历史放送还远不是结束,同样是在后山,弹幕就这么看着少年跌跌撞撞,手里的铁条越来越有把剑的样子,动作也由最开始的生疏变得熟练。
随着少年的长大,弹幕上的内容也渐渐换了个方向——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母爱变质得会那么快】
【我承认我有罪,我居然对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产生了那种想法(沉痛.jpg)】
【神子弟弟,咱们换个称呼,叫‘姐姐’怎么样?】
【实不相瞒,我也想听】
……
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村民送人上山的场景,原本还在享受云养美少年快乐的弹幕一下子被凉水泼醒,终于想起了这个“神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可不是什么“神明之子”,而是献给山神的祭品。
镜头中,一众村民拥簇着神子往山上走去。
这画面落在弹幕眼中,就是这些面目可憎的村民正胁迫着他们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神子弟弟羊入虎口、给山神当口粮,一时之间群情激奋。
【弟弟,听我的,右边有个空档,咱快跑!】
【弟弟总在后山这边,应该对路很熟吧?等会儿趁着上山的空隙溜,先躲在山上别下来,等到晚上再悄悄趁黑摸走】
有出主意的,自然也有愤愤不平的——
【倒数第二排左边数第三个,对,就是那个驮着背的那个,说的就是你!!我神子弟弟可是救过你的命,你就这么恩将仇报?!】
……
【那边那个缺手指的白眼狼,你忘了你跪在庄稼地里哭的时候,我神子弟弟是怎么帮你的?】
【前排疤脸!你家小牛犊难产,是不是我弟弟教你怎么办的?!要没有我弟弟可就一尸两命了啊!】
……
弹幕正一个个骂着帮凶,几乎是挨个点名怒斥,却冷不防的人群中传来一生抽噎,也不知道谁打头,现场人一个接一个零零散散地跪下。
这一下子可把群情汹涌的弹幕整得不会了,骂都骂不下去了。
隔了好久,才有人弱弱地问了句——
【他们该不会真的觉得神子就该回山上吧?】
虽然弹幕前的人觉得这做法简直是无理取闹,但是就他们之前的所见所闻,这些村民简直愚昧得可怕,说不准还真这么觉得。
——简直生艹!
这条弹幕一出,屏幕上都空荡了许多。
要是真的是威逼胁迫,他们自然要可着劲儿地骂。但是现在这样子,只觉得叫人一口气噎得不上不下,想吐吐不出来,咽下去又不甘心。
好像要回应这句提问一样,屏幕上的画面一转,倒回了前几日的一天夜里。
黑瘦的小孩儿捡着石子砸了屋顶的瓦,对着出来的人恶生恶气地质问:“你知道ta是个什么东西吧?!”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是把那层遮羞布赤裸裸的扯下来。
小孩子都懂的东西,大人会不明白吗?
他们又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并不知情?
倘若什么都不知道,在那本厚厚的记录中,为什么又会出现想要以三牲之礼取代人命的尝试呢?
……
想通一切之后,这会儿跪地叩首、哀哀哭泣的乡人一时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他们这会儿哭的又是什么呢?
是真的在哭神子吗?还是只想要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些……
就在弹幕的情绪越发激愤时,画面却再度回到那天夜里。
朦胧的月光为下方的少年镀上了一层银辉,这层不清晰的莹光让少年显出些神性来。
这画面像是将人也带到了这片宁静的夜晚中,晚间的凉风一吹,并不显刺骨却仍有几分凉意,让原本上头的情绪有了些许冷却的空间,人也跟着恢复了理智。
少年似乎因为这孩子的问题有了短暂的怔然,但是这点意外很快从那张脸上散去,他的表情也跟着柔和下去。
“我知道。”
少年轻声回应。
月华笼罩下,少年半垂下眼去,人们无法看到那双超脱了年龄世俗、宛若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却清楚地看见那张尚显稚嫩脸上似神明般的悲悯。
[献祭的神子]。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生出了这种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