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瑰看着面容恐怖的姬黎耀半晌, 又转向晋长旻。
再加上画中仙里的苏品谦老先生。
他一句话也没说,而是转身走到了【未悬尺】的画前。
“你们在外面守着他,等我出来。”
说完, 他就任由自己被画吸了进去。
牧瑰在一片竹林里落地了。
但是落地的那一瞬间,他浑身寒毛炸起,常年的战斗让他下意识地侧身就地翻滚了出去。
锵锵锵锵锵!
咣轰!
随着耳边传来的巨大声音和地面的震颤,他的身体撞在一根竹子上,这竹子比他想象中硬很多, 他用手臂和腿反推卸了半力,转瞬跳起来。
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是一道锁链吊着的闸刀,锁链环扣足有成人大腿那样粗,而那巨型闸刀是实黑的铁, 目测来看,有几吨重, 把几个人砸成肉泥是不足话下的。
牧瑰猛地抬头。
见到上方的东西,牧瑰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颜烺*厉声道:“让我们出来!”
高得几乎令人眩晕的天空中,那本该飘荡着轻盈云彩或者璀璨太阳的天空中, 吊着一眼望不尽的闸刀,密密麻麻排布着。
锁链吊着闸刀从不知高几何的空中急速落地, 砸烂地面上无论任何东西,又缓缓上升。
咔咔咔咔咔。
锁链上收, 闸刀也抬起。
被砸烂的地面, 肉眼可见地翻回去,完好如初。
牧瑰低头扫了一圈。
在他视线所及的竹林里,一些阴暗的角落里, 存着永远不会腐烂的破碎尸体。
这个画卷里,之所以没有那么多人, 不是因为没人进来。
而是因为,进来的,都没能活下来。
咔咔咔咔咔。
锵锵锵锵锵。
与收回去的锁链闸刀相对的,不远处,数个下落的闸刀也在蓄势待发。
这些声音错杂,形成了毛骨悚然的交响乐。
竹林似乎也被这些东西染成了黑色、红色。
他耳中听不见一丝风吹竹林的声响。
牧瑰头顶暂时没有东西落下,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沸腾的怒气勉强压下去,眸光凝实,驱动了步伐,朝着一个方向跑了起来。
颜策之*急切道:“很危险!让我帮你!”
伊灰*笑:“别着急,这点还难不倒他。”
刚刚初入的猝不及防已经消失。
牧瑰无需抬头,只需要听声音就能够完美躲避闸刀,闸刀下落的频率并不算很快很密集,哪怕像雨点一样落下,他也有一定逃生几率。
他很快跑出了竹林,然后在一处瀑布潭水旁停下了脚步。
哗哗哗。
水流不是很大,清流潺潺,是活水。
牧瑰抬起头,那里的不是闸刀了,而是一道青铜色的长刀尺,钝直无锋刃,十倍于闸刀的吨位和外形,悬在上头,只瞅一眼便几乎叫人心跳加速,全是恐慌的那种。
这就是他为何朝这边来的缘故——未悬尺。
牧瑰将视线下移,瀑布水潭中央被水流冲刷着的,是一个男人。
***
萧秋天生在一个宗教家庭,父母皆是西教的忠诚信徒,只是他总是分不清楚是哪个教派,据说是分成了两个,而他活了24年都没分清楚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明明都是将圣经奉为圭臬的教派,山上的那个教堂的人和山下那个教堂的人是绝不来往的。
还有,据朋友八卦说,一般信教的人会找相同信仰的人结婚,而他堂姐前不见找了个信佛的男友,和她父母闹得不怎么愉快。
毕竟在本国,西教都是被允许信仰的合法教派,他父母除了每周末会去教堂,节假日地时候去搞个活动玩一下,也没别的表现了,生活中也很寻常,除了奶奶经常会在出去玩的时候打手势保平安,嘴里提几句保佑,也没什么特殊的。
他小时候自己经常被父母带去教堂玩,主要是节日期间和孩子们混在一起,也参加过教堂组织的夏令营,长大后就因为学业繁忙不怎么去了。
在这么个信仰氛围浓郁的家庭中长大,他父母也没有逼迫他一定要信教之类的,只是顺其自然,他偶尔也听父母奶奶说什么感谢上帝之类的话语,都没怎么在意。
时间一长,耳濡目染,他哪怕不像父母奶奶那么虔诚,偶尔考试之前,上帝也一定是他心中求保佑的其中一尊神。
他没想过上帝会不会觉得他这么贪心,拜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神,不够忠诚。
在他的概念里,他奶奶曾经说过,上帝会宽恕一切,或许.....说的是基督?他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区别,他只是没那么了解,也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觉得自己是有点信的,那没那么多。别人眼中,他全家都是信教的,那么他就也是了。他自己却搞不清楚。
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爸妈和奶奶会坚信一个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碰触过的存在。
但当他考砸的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在心中没有坚信那尊大神,才导致成绩烂的一塌糊涂。
总之这样傻逼的想法常常地冒出来。
他们家,出过几次祸端,比如他爸的小车祸,车子擦碰了一下,但人完好无损。
还有就是奶奶,她的脚因为细菌,烂了一部分,因为她个人的倔强总是不去治疗,痛得要死,拖了一年,最后严重到必须截掉小脚趾。
好不容易结束了,把身体养回来了,她嘴里只是不停念叨,还好有耶稣保佑。
那时候他就笑着问:“要是真的有神保佑,奶奶你就不会受这样的痛了,小脚趾也不会没了。”
果不其然成功收获了奶奶的一顿棒槌。
不过,虽然是玩笑话,他之后也会常常问这个问题。
他见过好多人在经受病痛或者无法解决的灾难、难以克服的困难的时候,都会求助于神灵,或者求一个心灵的安宁,或寻求拯救,或寻求来世的安乐。总之他们都有一套自圆其说的理由。
结果是大部分人心上都有了一份安定的寄托,因为神不存在于现实,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会变化,和这个急剧变化且不为个人所控制的现实是完全相反的,他无处不在,也无所不能,只是知道他“存在”,一直“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就能令人安心,精神状态遂好了很多。
这些,萧秋天都能理解,一个东西存在即有它的合理性。
他耳边经常会响起奶奶的话语:“你要感谢耶稣啊,是他保佑你健康、幸福地活到了如今。”
萧秋天也总是会回答:“是是~感谢~”
他没上心过。
毕竟他奶奶选择性忽略了他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流感、骨折、摔跤、疫病。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一辈子无病无灾呢?有小病小灾的,也有大病大灾的,那真是没得比。
如果神要保护每个人,全世界有九十亿左右的人呢?这还是近几十年来大多数国家生育率锐减的结果,怎么管的过来呢?这样神也要被累死了啊。
他上了大学之后,渐渐从这样暧昧的信仰徘徊中趋向了无神论的方向,真要有人问起来,他就笑着回:我信仰科学。
然后大家就会一起笑起来。
他相信上帝也并不会因为他成了无神论者就惩罚他的。
应该吧?
他没读过圣经。
圣经里面应该没有惩罚不信教的普通人的戏码吧。
仿佛是在嘲笑他这样的想法一样。
灾难来了。
那些只出现在虚构作品里的场景,变成了他的现实。
他们在家里瑟瑟发抖的那段时间,爸妈和奶奶做的最多的就是跪在地上,握紧双手,握紧彼此的手,虔诚地祈祷。
萧秋天那时候被要求一起祈祷,他觉得那很荒唐,但是很快他也理解了,如果这也简单的动作和心理暗示,能够让他们安心下来,稳定下来,更加有力量活下去,那或许是一件好事。
只是还有一点不明白。
这场灾难是神对于人类的怒气,还是神要帮助人度过这个灾难?
他这个问题终究是没有人会回答他的。
家里的存粮终归会吃完,还要应付那些渴望把他们吞入肚子的变异生物,他们联合邻居一起走出了镇子,走到了幸存者建立的基地。
只是他的父母、奶奶都在其路途中丧生了。
他的父亲死于对抗变异怪物,被一只大狗咬断了上半身,他的母亲死于伤口感染,死的时候浑身都是白白胖胖的蛆,最后同行的人烤了上面的那些蛆来吃,活了下来。
当然,对于其他类似的尸体他们也是这样干的,因为他们当中没有攻击能力的异能者。
之后是他背着奶奶走。
那个时候,他奶奶在他背后还在念叨:“孩子不要怕,耶稣会保佑你的。”
萧秋天那时候真的想回她一句:“那他怎么没保佑我爸妈,让他们好好活下去?”
只不过他没说出口。
一是他知道,他奶奶会怎么回答的。
大抵是说他将他们接去了天堂吧。
二是,她也要去和他们见面了。
他奶奶是年纪大了。
他觉得他奶奶是真正受上天保佑的。
这一大把年纪,竟然只是有一些小病,也治好了。受了这样的灾难,竟然是和他走到最后的一个,还在孙子的背上,寿终正寝。
萧秋天在父母死的时候是没工夫伤心,而这次也没怎么伤心,因为老人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
他将人放下来的时候,老人嘴角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
为了不让她的身体被虫兽分食,他一把火烧了,把骨灰装进了玻璃瓶里带着走。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觉醒了自己的能力,那是一把尺状的刀,很轻巧,能握在手中,但是它没办法伤到任何一个人,哪怕砸人也不行。
但很偶然的机会,让他知道了关于这个能力的两个事实。
这把尺刀能够吸走伤者的伤口,病患的病痛,包括他自己的。
这是一个治愈型的能力。
他跟着人群,走到了幸存者基地里,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人。
他将对方的伤口治好了之后,他们就说上了话。
江昭是个温文有礼的性子,和他亲近起来后,就教他如何试探异能。
在他的帮助下,他发现吸收了大量别人的伤口,自己的能力就会变强一些。
但江昭更敏锐:“吸收你自己受的伤,增强的力度比吸收别人的伤要大多了。”
萧秋天偶尔会因为在任务中冲得太猛了而受伤,他观察到了这一点。
江昭于是对他说:“虽说能吸收,但我还是不希望你受伤,你自己多注意一点。”
萧秋天:“那当然,不只是我,如果其他人也没有伤病给我吸收才是最好的。”
说实话,萧秋天对他一直陪伴自己还是挺感动的。
直到有一天,他将自己的小队引入虎口,导致其他人全灭,而他自己则被抓进了一幅画里。
他为什么知道他在一幅画里呢?
江昭自己说的。
江昭一边给他手脚都扣上枷锁,一边笑着对他说:“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萧秋天浑身发抖地问他:“你要对我做什么?”
江昭抬头看了一眼那以萧秋天的能力尺刀为原型创造出来的“未悬尺”,巨化了几百倍,悬在萧秋天的头顶。
江昭嘴角的弧度悠悠地上扬,退后了许多。
“未悬尺”轰然落下。
萧秋天的下半身被砸得稀烂。
他的血将水潭染红。
像秋天成熟的枫叶那样红。
萧秋天没能晕过去。
他趴在自己的血里,眼睁睁看着江昭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水是活水。
他的血很快就清洗干净了。
“未悬尺”又抬起来了。
他的异能吸收了自己伤口,意味着他要重新经历一次受到这个伤时一模一样的痛苦。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这样痛的伤。
他惨叫、痛哭,经历了一生最狼狈难堪的时光,可能唯一幸运的是,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些。
然而,这只是开始....
一次。
两次。
三次。
......
后来究竟落下了几次,他没数了。
“救命!来人!!救救我!”
他求救。
“上帝!基督!耶稣!圣母玛利亚!佛祖!菩萨!道祖!无上天尊!无论是谁!你们不是神吗?救救我!求你们!只要你们救我,我这一辈子供奉你们,我一辈子信教,我一辈子为你传教!”
他求神。
“杀了我吧!让我死!!!江昭!我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求死。
但他死不了。
江昭的位置找的很准,他没办法一瞬间死掉,也没办法马上晕过去,他自己受伤了,异能会自动吸收伤口,他也没办法制止这个异能的发动,他的手脚都被锁了,恢复不代表他身体的力量会增强,他逃不掉,死不掉。
他把嗓子喊破了,会被恢复。
但是后来,他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开始怨恨。
怨恨江昭。
怨恨这个世界。
怨恨让自己陷入这个境地还不救自己的神。
明明自己家人和自己从来没有做出任何错事,却要让他们遭受这样的灾难和痛苦。
期间也有人进来。
他死命地呼喊他们,希望他们来救他。
可是那些人,连他们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没有一个人,将眼神放在他身上。
他渐渐冷漠地看着那些人死去。
之后,嫉妒得发狂。他们被允许死去,痛快地死亡。
过了很久,他连怨恨兴不起来了。
他只是无所谓了。
自己是救不了自己的。
江昭不可能放了自己的。
神本来是不存在的。
神是不会来救自己的。
把希望寄托在神身上的自己才是最愚蠢的。
他丧失了时间的知觉,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破布人偶,被砸烂、又缝起来,如此重复,似乎要直到地老天荒.....
只有嘴唇还在一张一合,机械地重复:
“救命,谁来救救我.......谁来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