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点如在梦中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能驱使手脚动作了,虽然不灵活,浑身发软,但这种踏实感,是之前在沈魄那里没有的。
入目是现代化的病房,病床、仪器、电视机,他这是回来了?
床头摆着鲜花,还有各种营养品,守在床头的母亲大喜过望,忙喊来护士,又是形形色色的人进出病房,冷静一下被填充得热闹,闻言还有点晕晕乎乎。
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好像遇到了地震?
他跟着居委会和村干部去劝说村民搬迁,结果碰上余震,头顶横梁砸下来,他下意识把离最近的一个小姑娘推开,自己却被砸中了?
闻言觉得自己好像喝了很多酒,喝断片的那种,他脑中的记忆断断续续,一会儿是地震前后,乡村支教的光景,一会儿又是沈魄和光怪陆离的民国,他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的。
他亲缘浅薄,跟父母的关系也很一般,但现在,那个离异再嫁重组家庭又有了新的孩子,已经好几年没联系过的母亲,居然出现在他的病床前,这也让闻言觉得很不真实。
“你还认得人吗?”母亲轻声问他,大约是看他睁眼很久都没说话,怕他变成弱智了。
“妈。”闻言轻轻叫了一声。
母亲点点头,脸上的喜悦逐渐褪去,母子俩仿佛又变成两个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但是从她口中,闻言才知道,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舍身救人,自己却重症昏迷,成为地震中的先进典型,在他昏睡期间,已经有许多人来看过他,有领导,也有被救的人,还有普通村民,他支教的学生和家长,他们甚至自发捐款,鲜花下面的抽屉里放着成沓的纸币。
“你受到表彰,奖励已经在申请了,市领导跟我说,你这种情况,可以提前结束支教,不管你想继续读书,还是去考公,政策上也会适当给予倾斜。当初你跑到农村,我们就不赞同,你看看这里的环境,还是市里的,也比不上我们那,你好好考虑一下,最好还是……”
“我知道了。”闻言轻声打断她,“我有打算。”
女人瞬间闭嘴,脸上表情也更淡了。
两人像找不到话题硬被安排到一个场合的路人,她觉得自己对儿子已经够有耐心,明明不喜欢,也耐着性子说了这么久。
“对了,还有件事,乡下的房子要卖掉了,你舅舅清理出一些东西,是你外公留下的,说要留给你的,你有空回老家看看,要是你也不想要,我就让你舅舅顺便清理掉了。”
闻言有点诧异,外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个铁盒,里面还有些老照片什么的。”
“好,我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你让舅舅先别清理。”
母亲很快回去。
闻言出院的那天,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他不仅重症昏迷,还断了几根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全手全脚活着,已经不错。
支教的同事和学生听说他出院,都过来接他,闻言看着他们,不期然想起沈魄。
午夜梦醒,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见过那个纸醉金迷,却也大厦将倾的民国。
沈魄,沈家人,郑笙,张元济,老杜,林桂生,司机小吴,沈充,这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仿佛昙花一现,成为遥遥模糊的记忆。
闻言甚至不知道那一段经历是否真的存在过,一百年前是不是真有一个叫沈魄的大少爷,飞扬跋扈,风流倜傥,游手好闲。
又或者,这只是自己在昏迷期间做的一个梦罢了。
舅舅打电话过来,让他去拿老爷子留下来的东西。
“铁盒子都生锈得打不开了,我费了点力气才撬开,还以为老爷子留了什么宝贝,结果就是几张照片,你要是没空过来,我就收拾掉了。”
外公外婆跟子女的关系平平,两个子女也谈不上孝顺,闻言揣测这可能是自己母亲也不善跟他沟通的原因之一,但他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感情自然有所倾向。
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事情,斯人已逝,闻言不欲多加过问,忙说自己找时间过去,让舅舅留下东西。
由于他的特殊情况,固然可以提前结束支教回城,但闻言没有提前走,因为这里找老师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时间等新人过来交接,他只是请了个假,回乡下老家一趟。
从前的老房子大多翻新重建了,外公外婆的也不例外,闻言这次回去,除了舅舅递过来的铁盒子,已经找不出从前一丝痕迹。
盒子是老式月饼盒子,确实锈迹斑斑,不过舅舅已经打开过,闻言再开,就毫不费劲了。
里面果然如舅舅所说,只有一沓照片。
几乎全是黑白照,彩色的很少。
有合影,也有单人的照片。
后面还有几张,是拍摄建筑物和一些古旧书籍的。
“不知道老爷子把这几张照片藏得死紧做啥,合照上那个人我也不认识,还有那几张拍书的,我记得以前历史节目也有,根本不是什么独家照片!”舅舅吐槽道。
闻言没有追问盒子里是否还有其它东西被收走了而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多大意义,如果舅舅真收走了,也不会还给他。
他向舅舅道谢,带着铁盒子回县里宾馆。
在宾馆房间的灯下,他将所有照片一一放在桌上,开始端详还原。
前面是人像,有外公的独照,也有跟外婆的合照,背景有村里,也有县城的,还有两张是在北京圆明园的遗址面前,那时候的外公还挺年轻,不像后面满脸皱纹,他穿着文化衫和西装长裤,叉腰带笑。
闻言知道,外公从前也是个文化人,在北京读过书,特殊年代来到这个小地方,当了小学老师,后来是校长,娶了外婆成了家,一辈子生根,再也没离开过。
照片中的外公,渐渐长满皱纹,多了慈祥,合照里也多了个人,年纪好像比他还大,但背脊挺拔,人也高大,穿着裘毛大衣,西装革履,拄着拐杖,活像上海滩或华尔街的大佬,站在旁边的外公显得格格不入。
后来又有大佬的单人照,背景居然还是闻言印象中小时候的村镇。
他似乎跟外公关系不错,合照里面,两人还跟年轻人似的勾肩搭背,笑颜逐开。
这个人,是谁?
闻言多了疑惑,更有好奇。
这些照片是外公特意留给他的,所以里面没有舅舅或母亲,这能理解,可这些照片里,为什么会多个他不认识的人?
外公在世时,他好像也没听外公提起过这个朋友。
闻言继续往后看。
后面没有拍人了,拍的是景物。
闻言一见照片里熟悉的建筑物,就彻底怔住了。
这是……东方图书馆?
是了,那是未曾烧毁前的图书馆!
还有照片里拍摄的古旧书籍,那都是——
沈魄冲进图书馆,拿着相机到处拍,企图用有限的几张胶片,拍出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
闻言腾地起身,死死盯着这些照片。
这些都是存在过的?!
他不是在做梦?!
闻言定定地,近乎发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抄起手机,输入一连串搜索的关键词。
东方图书馆,烧毁,五十箱书籍幸存,张元济,郑笙,沈魄。
他一个个事件和人名浏览过去,目光停顿在最后一个姓名上。
顺着名字的词条点进去,进入一个新的关联词条。
沈魄,字虑光,1912年生,上海人。
……
黑白照片上的人像,正是那个铁盒子里的人。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疑惑。
闻言一行行看过去,他看得很仔细,生怕漏过一些关键词。
那个人的少年时代,是他所熟悉的一切。
声色犬马,好逸恶劳。
可那人波澜壮阔的下半生,也是他不曾想到的。
谁能想到,当年娇生惯养,吃不得一点苦的沈少爷,还会有那样的经历呢?
闻言摸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字体,仿佛又回到那段惊心动魄,两人动不动就斗嘴的日子。
忽然,他嘴角的笑凝固了,愣愣看着一段采访视频。
“沈老先生曾经说过,他年少时有一位姓闻的好友,对他日后影响巨大,那么今日就让我们走近沈老先生的青少年时期,顺便回望过去的一百年。我们身后的这栋老房子,正是民国时期的沈公馆,它的前身,是清朝……”
那一夜,闻言在书桌前坐了很久。
从黄昏到天明,天际露出晨光。
他揉揉眼睛,顺手整理散落一桌的照片,有几张被翻过来,泛黄的背面角落写了一串数字。
闻言起初以为是照片编码,没有在意,但他很快发现,那些数字都是一样的。
02161819398
021,61819398?
看起来,竟还像是一个电话号码。
闻言皱着眉一张张翻过去,所有照片背面角落,竟都有这样一串数字。
有些已经模糊,但依旧能看出是一样的。
闻言犹豫半晌,看看时间,早上九点半了。
他照着这个电话打过去。
对面居然也有人接,还是一个律师事务所,对方自称刘律师,声音风风火火,带着客气以及隐藏的不耐,仿佛正被一桩棘手案子困扰,活火山即将爆发。
那一瞬间,闻言以为自己打错了,他忍住挂掉电话的冲动,硬着头皮说明来意,说自己在一沓老照片后面看见这个号码,就打过来试试看。
他等着对方骂他神经病然后把电话挂断,但没有,刘律师在那头愣了好几秒,竟是问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说你姓闻,你是闻言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