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妇从竹子里取出的女婴, 给她取名为“辉夜姬”,嫩竹之中辉夜姬啊,她成为了老夫妇的女儿。”妆造华丽的女性, 用温柔的声音给伏在她膝的女童们念书。
小孩子的天真无邪总会带来太多问题, 一只只藕节一般的小手伸起, 提出自己的问题。
“姐姐姐姐,为什么辉夜姬是从竹子里走出来的?”
“辉夜姬怎么从那么小突然长大的?”
“辉夜姬到底有多好看啊?和姐姐一样好看吗?”
耐心的花魁一个不落地回答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问题。
“因为辉夜姬是天上的仙女, 所以她能从竹子里走出来,还能见风就长, 比我们普通人长得快。因为是仙女, 地上当然没有比她还好看的人。”
解答完了女童的小问题, 花魁的故事得以继续下去。
不过薄薄的册子上的故事很快就能讲完,温馨的时间也很快过去,花魁有花魁的工作, 秃也有秃的工作, 在鸨母过来催人之前, 女童只能念念不舍地离开这里。
同样念念不忘的还有一个, 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但在屋檐的角落, 正蹲守着一个“小雪人”。
那是一个纯白的孩子, 发丝眼睫都是白色,瞳孔更是如同碎冰一样的蓝。她好似一点都不畏惧风寒, 厚厚的雪已经扑了她一身, “小雪人”依旧双手托腮, 认真听着下面的故事。
下面的故事声音已经结束了, 但她仍然睁大着眼睛想要再听到点什么。
“你该离开了, 今天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不知何时, 小小的身影旁出现了另一个人,他执着一把竹骨伞,把风雪隔绝在外。
一个极美的男子。
小孩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出现,但她还是不想就这么离开,小手攀附着屋檐,努力把头探出去,试图看到屋内的场景。
男人无奈,只能伸手把人摘下来。
孩子被阻挡了,却也不生气,冰蓝色的眼睛直直望着男人,突然想到自己听到的故事,歪了歪头,叫了声:“父亲?”
“我可不是你的父亲啊,江户。”
刚出生的小江户或许可以算是辉夜姬,但同为城市意识的京都绝不可能是那个人类竹翁。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风雪里,年长者耐心地指出两者不同:“人类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江户,以后要离人类远一点。”
“可是点心很好吃,舞蹈很好看,歌声和鸟鸣是不一样的。”小女孩细数着自己认为的人类的好处。
京东却告诉她:“这些桐华都会,我可以让她给你做点心、跳舞、唱歌。”
刚出生没多久的江户执拗起来和人类小孩一样一样的:“可是,只有人类的手,牵起来是热的。”
在京都不知道的时候,江户还是跑去接近了人类。
……
在接受任务的不知道多少年。
不知道多少次从混沌里睁开眼,千年前点化的桐花树妖过来禀报他,又有新的城市出生了。
“让横滨去吧,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蜷缩在黑暗里,京都重新把头捂住。让成年的城市教导刚出生的城市,除了保障安全外,更多的不是为了让新的城市也认同先辈的理念,让他们也愿意为了同类的存活,在必要时毫不犹豫去死。
敲门的树妖顿了顿,上一位江户为了京都的净化消亡了,京都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但事关新生城市意识,而且新生的这位……
“横滨大人在不久前也消亡了,还有,这次新生的城市是江户。”
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房间突然有了声音,一阵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后,房间门终于打开了。
“我要去江户一趟,好好看好家。”
江户并不小,京都走完了整个城市繁荣与落寞,最终在花街外的海芦苇池里找到了新生的城市意识。
小小的城市意识,从凋落又腐败掉的沼泽里爬了出来,却是个干净又纯粹的雪女。
和人类想象中安静的雪女不太一样,这个家伙过于闹腾了,仿佛对城市里的一切都有慢慢的好奇心。
“我认识很多位江户,你是其中最独特的一位。”在一次不顺利教学的中途,京都试图转移她总落在人类小孩糖苹果上的注意力。
雪女眨巴着眼睛:“可是先生,我最后也会成长成为和以前的我一样的江户。”
“以前的江户和现在的你并不是一个人。”京都凝视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瞳,认真地告诉她。
“我拥有以前江户全部的记忆,存在于同一片土地,我也会像以往任何一位江户那样,辅佐京都。”雪女认真告诉她的教导者,“我会成为和祂们一样的江户。”
新生的江户,和任何一任江户一样执拗。
作为城市意识,要了解城市的一切,京东带着江户游走于市井,混迹于新兴贵族间,试图告诉她人类游戏的规则。
但或许是因为诞生于游女的祈求,稍不注意她就跑到花街的屋顶上了。
不知何时,她喜欢上听一个花魁讲故事。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之间,反而是花街最安静的时候。
又一次听完故事后,雪女向她的教导者提出了疑问:“我们不能救救她吗?”
一直以来充当老师、朋友、家人的角色,她似乎忘了京都并不怎么喜欢人类。
“不能。”
名为白雪的花魁是花街最美的女人。
至少江户的城市意识是这样认为的,城市意识从海芦苇池里爬出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年轻而貌美,是一个柔弱女人的原罪。雪女看见她哭泣着叫喊着,最后被男人们掩住口鼻打晕带走。
“如果有神明,救救我啊!”
女人的祈祷被城市意识接收了,但城市意识并不能救她。
教导者极其平淡地陈述事实:“她的父母死了,嫁的男人是个武士,欠了赌债后把她卖到了花街。”
“我们能救她吗?”还不懂善恶人心,纯粹想要回应信徒的城市意识揪着手指,期切地抬头,“她似乎不想去花街。”
京都的大手盖在了她的头上,让她的视线落在了另一处因女人的恨意诞生的咒灵身上:“就像她看不到那种东西一样,人类在非特殊情况下,也是看不到碰不到我们的。”
初生的城市意识并不能理解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直到她对城市的认识增多,直到她又一次遇上白雪。
现在的白雪已经是花街上最受欢迎的花魁了。
她是那么的温柔,会给秃们讲故事,会给路过的小乞丐糖果。
她不再哭泣,每天带着相同的笑容陪伴在不同男人身边。
“可是她还是想要出去,我们不能救她出去吗?”
“不能。”虽然这个世界上有着让城市意识化为实体接触人类的东西,但没必要让江户知道。
被拒绝了的江户日复一日地蹲在檐上听着从未变过的故事。
城市意识的成长周期很长,在被京都以修行为理由带去另一个城市一段时间,回来后江户发现花街的花魁换了一个人了,花魁白雪已经成为过去式。
江户没花多久就找到了女人,在花街最寂寥人最少的地方。与即使在夜晚也被灯光照亮像白昼一样的街区不一样,这里充斥着贫穷饥饿还有挥之不去的寒冷。
江户找到她的时候,花街最美的阳春白雪也如最肮脏的污泥那样。城市意识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她变了,变得消瘦苍老。
“那些人说她是江户最美丽的女人。”年幼的城市意识不能理解。
“人类是善变的,人心更是会变。”年长者指了指,昔日会给孩子讲故事的花魁现在也会为了蝇头小利和别人吵得死去活来。“现在已经没有了看守她的人,但她再也走不出去了。”
江户不懂,这样的白雪和她记忆里相差太多。
“你可以留在这里,找到你要的答案。”
于是江户留下了,人类触碰不到城市意识,江户就和以前一样蹲守在屋檐上。
就这样守着,江户似乎真的得到了一个答案。
白雪在她离开的日子,生了一个孩子。
一个据说形如恶鬼的孩子,江户见过真的恶鬼,觉得那群造谣的人太可恶了,那孩子比恶鬼好看,还会很渴望地看向其他母亲拥抱她们的孩子。
只有过一次,被江户看见了。那个孩子很不可爱地咒骂太郎,被打了之后居然还会找家长告状。
“出去,我工作的时候不要过来,也不要围着房子打转。”
好吧,即使不想承认,白雪似乎真的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这段时间她越来越消瘦,肚子也越来越大。
她生病了,也再度怀孕了。
现在的白雪成了以前城市意识最讨厌的那类人,恶毒、市侩,一如游郭其他的底层人。
但就像普通人养猫一样,即使那只猫老了、不好看了、脾气还差,但养猫人还是会抚摸自己的猫。
江户想,白雪才不算她养的猫,她未成喂过她,更救不了她,只能看她凋零腐烂。
白雪生下了一个真正如雪一样的孩子,白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和她的母亲一点都不像,反倒像这个城市的城市意识。
江户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知道新生的婴儿不管不顾放在地板上时,她很想过去把孩子抱起,或者接住白雪的眼泪。
可是,那滴透明的泪水最后还是落不到她掌心。
她想起有一天她在屋檐上听见白雪对孩子说:“我最喜欢的花?当然是梅花,只有梅与雪,是不会沾染污尘的。”
现下,破旧的草屋里,枯瘦的妇人说:“这孩子就叫梅吧,就是害死母亲的脏病。”
白雪最终死在梅里。
她死的时候,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雪女的悲伤召来了漫天的大雪,遮住了尸体,连同那些污垢一起。
两个城市意识站在一旁,现在仅凭体型已经分不出他们谁大谁小了。
“我已经很懂人类了,应该可以出师了。”雪女的身体没有温度也流不出滚烫的泪水。
江户知道自己在迁怒,明明拿走了人类的信仰,为什么却不能为她做点什么,那他们凭什么作为城市。
京都一言不发地走了,而江户继续跟在两个孩子身边,所看到的却不止他们两个人。
在吉原的乱象下,并没有人能够好好地生活。
兄妹两个在原以为可以好好生活下去的时候,被另一个陌生人毁掉了一切。
而后,喜食人肉的恶鬼成为了他们的“救世主”。
原本应该帮助他们的“神明”却什么都做不了。
……
等到恶鬼伤人的传说逐渐在江户城流行起来的时候,京都才再一次出现。
也是这个时候,江户才真正发现,城市的作用。
人心的恶念足以产生恶鬼,这份黑暗首先侵蚀的就是城市意识,流失出去的少许才会生成咒灵。
“你现在已经因为恶鬼伤人所产生的执念千疮百孔了,是到底放任了他们吃了多少人?”
被从河里捞上来湿漉漉的城市意识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现在的她的确很像雪女了。
“放纵?讲的好像我能阻止他们吃人一样,而且吉原,本来就是吃人的地方。”
京都摇了摇头:“鬼杀队的几个队员,是因为你才活下来的吧。”
江户抿着唇什么都不想说。
“我们是最靠近城市却又离城市最远的存在,如果你想触碰这个世界就来找我吧。”
城市是有传承记忆的,所以江户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可是如果传承记忆可以传承一切,那么就不会需要一个一直存在的京都。
城市是会消亡的,当城市意识抵挡不住黑暗的侵蚀时,城市意识就会消亡。
江户看着自己的手,她也快消亡了,即使自己还算年轻,但江户的人太多了,黑暗也太多了,多到累计的黑暗已经快掩埋掉城市本身。
那么京都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江户想要知道答案,或许知道这个,她就能触碰到人类了。
于是雪女离开了自己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
……
城市的永存,即用另一个城市意识,带走所有的污秽一同消亡。
“你想好了?鬼杀队已经来了,在我们的加护下,他们会赢的,你可以不消亡的。”
“然后就看着他们拼上自己的性命?我们恐怕是最懦弱的神灵了。”
第一次,年长者以受教的姿态:“关于这点我反驳不了。”
“你答应我的事情会做到吧?即使只有一次我也想触碰到他们。”
“在米花所观测的未来里有这幅场景,我会把你的碎片留在你的城市,就是你的继任者有些麻烦,因为继承不了全部的记忆和力量,大概需要更长的时间。”
只是没用的东西罢了,江户毫不在意:“没关系,没有记忆的话,就让他做自己好了。”
“最后一个问题,在未来,大家的心愿都会达成吧?”江户闭上了眼睛,迎接最后的时刻。
“……会的,我们的心愿,会达成的。”
献祭的光芒转瞬即逝,以一个城市的消亡为代价,换取另一个城市的新生。
灯光已经很微弱了,夜却还有很长。
刚刚获得新生的城市意识以同样的姿势再次躺在祭坛上。
献祭自己,换取另一个维度,更高的神明的垂怜。
乞求至高神的怜悯,哪怕只有渺茫的希望,在可见的未来里也千万分之一。
可是这场疯狂的赌局,压上了己方全部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