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宽沉默了一下, 最后开了口，声音有点嘶哑：“要是你当时没退役多好……”

尽管他知道所有内情，知道应逍然在赛场上的最后一年过得有多挣扎和痛苦, 但在听到他刚刚发自肺腑的这句感叹之后，何宽还是忍不住轻声叹息：“明明都……熬了这么久了, 可能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好起来了呢？”

酒精的作用让何宽的表达有点语无伦次, 但应逍然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朝何宽举了举手中的杯子，示意他不必介怀：“那个阶段的我，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整个状态都烂得不行, 确实需要离开了……唯一坚持我继续下去的动力, 就是我知道SA还需要我, 他们还没有找到可以替代我的人。”

应逍然停了停，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但是在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 我跟经理去了一趟青训营，结果呢, 就见到了那个比当年的我还要嚣张的小子。”

应逍然的神情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何宽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 应逍然在之前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这件事。他顶着酒精上头带来的思维迟钝, 努力想了想，最后恍然道：“你是说Majestic？”

应逍然点点头：“我对威宸的感情，大概就像你对小刀一样吧——和他见面之后, 我在回去的路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平静道：“在他身上, 我找到了SA未来的希望，虽然我知道未来也不会再有SA这个战队了。Majestic会成长为SET最需要的中单，至于Xiaoyao嘛……”

应逍然略略歪了一下脑袋，就好像他喜欢在赛场上做的动作一样，轻声道：“也是时候该跟着SA的前缀一起消失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何宽感觉应逍然的声音有一点哽咽。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碰了碰对方的杯子，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回到住处的时候，大家还在兴奋聊着关于应逍然的话题，从今晚的饭局，聊到一些从各种地方听来的细碎小道八卦，并在最后带着点遗憾的情绪，不约而同地回到一个被持续讨论多年的谜团上——他到底为什么会如此决然地选择早早离开赛场呢？

应逍然宣布退役的时候，虽然已经在电竞选手里算不上年轻了，但勉强还算是在当打之年的尾巴，跟他年纪相仿甚至更大一些的老将都还继续活跃在赛场上，因此所有人都对这个消息深感突然。

闻澈的语气里含着打抱不平：“除了SA内部的那些事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当时舆论压力太大了吧。说真的，就算那场安妮确实玩得有失水准，我从来没见过谁输了一场国内的冒泡赛能被喷成那样的，而且光逮着他一个人喷，这谁能顶得住啊？”

简清凡叹了口气：“确实，虽然逍然哥看起来绝对是个大心脏，但每年都顶着这种高压，场场比赛被拿放大镜看，这样一点一点累积下来，总有被压垮的时候，换谁来估计都受不了吧？”

经历刚才的相处之后，他们已经自然地把他的称呼从“遥神”变成了“逍然哥”。

其他几个家伙纷纷点头赞成，同时不免都有些共情。而尹星择则接着他的话补充了一句：“老林除外。”

大家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下来，而突然被点名的林之栩叫道：“哎哎哎，想喷我脸皮厚可以直接点的！”

他接着感慨地摇摇头：“而且，我现在挨喷的程度跟逍然哥比起来，才哪到哪啊？他那个舆论是真的太夸张了。”

应逍然在刚刚出道的时候就被众人寄予厚望，那些年LPL在国际赛场上几乎颗粒无收，观众们都指望着这位天赋几近断层的天才少年能够改变当时的一片愁云惨淡，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带队拿到S冠之后，获得FMVP的应逍然瞬间成为了赛区粉心目中宛如英雄般的人物，一时间各大平台都在不遗余力地疯狂造神，恨不得将他捧至云端，所有人都狂热地认为，SA和应逍然在这几年都会保持无敌的姿态去统治这个游戏。

但随着冠军上野的退役，SA在夺冠后的新赛季就迎来了磕磕绊绊的重建期。和新队友的磨合需要时间，版本的变动对他们来说也是考验，最后SA没能如粉丝预期实现连冠的梦幻愿望，倒在了世界赛八强。

而下一年SA的表现更加勉强，除了场上的状态起伏之外，俱乐部也一派乌烟瘴气，管理层的内斗甚至波及了选手和教练组。

俱乐部把世界赛八强的锅毫不犹豫地推给商纵，并且没有选择和他续约，新教练组在春季赛直接带SA俯冲季后赛一轮游，最后俱乐部在夏季赛又不得不把商纵给请了回来。那段时间各种小道消息几乎满天飞，整个SA从上到下一地鸡毛，虽然队伍在夏季赛稍微有所起色，但最后还是倒在了冒泡赛，无缘最后一张世界赛门票。

那个版本的中单安妮非常强势，而应逍然拿出来的效果并不好，为此没少被论坛诟病。号称英雄海的应逍然不知为何就是跟安妮这个英雄八字不合，即使他疯狂在rank里一页一页地练，始终还是玩得一股异味。

在冒泡赛最后的决胜局，对手明目张胆把安妮放了出来，SA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给应逍然抢下，结果他在那一局的发挥相较平时堪称拉胯，在局面陷入劣势的情况下，他为了找机会玩得很着急，在观众的视角下就是各种送人头暴毙，最终也无力回天。

SA输掉冒泡赛之后，应逍然遭受了舆论铺天盖地的攻击。曾经将他捧上天的那一批人现在恨不得将他踩到谷底，那些层层累计的失望尽数爆发，论坛从他冒泡赛最后一局的灾难性发挥开始，一直声讨到去年的折戟八强，没有人在意在SA近年陷入低谷期的时候，从来都是靠状态稳定血C的应逍然扛着队伍在走，就因为这一局比赛，他在黑子口中已经被彻底钉上耻辱柱，安妮空大或者暴毙的gif全网疯传，直到他在几个月后突然宣布退役，这场口诛笔伐才稍稍停歇。

甚至在应逍然退役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论坛在震惊之余还要喷他抗压能力太差、因为一场冒泡赛就道心破碎。直到他彻底淡出所有人的视野不再在赛场上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才逐渐意识到当时的舆论对这个为LPL带来至高荣誉的功臣实在过于苛刻，他的风评才又戏剧性地重新回归到原来的高度，甚至在这几年LPL再次陷入挣扎的时候，Xiaoyao这个ID还时常被带着惋惜和怀念的口吻提起。

韩洵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没有说话。他想到刚才吃饭的时候，应逍然还在和他兴致勃勃地谈论下午那把游戏内容，从这几个版本的细节改动，再聊到中路出装的调整。

即使已经远离赛场多年，韩洵依然能够感受到应逍然对这款游戏发自内心的纯粹热爱。

虽然游戏被设计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娱乐，但对将其作为工作的电竞选手来说，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训练以及未必顺利的竞技生涯依然会渐渐消磨很多人对游戏最初的热情和兴趣，而应逍然显然并不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

他不觉得一个如此热爱游戏的传奇选手会如此轻易地退役，也不觉得应逍然是那种在意舆论的人。

即使跟应逍然仅有一面之缘，但韩洵几乎没有做什么推断，便得出了如此笃定的结论。

这几天大家在邻市玩得很开心，在临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何宽又相当潇洒地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作为践行。道别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些依依不舍，应逍然送了他们每人一套护腕留作纪念，轻松地笑道：“好啦，不要都摆出这副表情昂，下回我跟你们宽哥一起过来找你们玩儿。”

“哎呀，这怎么会是画饼呢，纵哥还欠我几顿饭呢，不可能让他跑掉的。”应逍然一边说着一边跟他们挨个拥抱，俨然很有偶像风范。

他松开韩洵的时候，由衷笑道：“我真希望能回到和你年纪一样大的时候，这样就可以打一局尽兴的比赛了。”

韩洵点了点头，眼里闪过遗憾的神色。

他又何尝不想跟巅峰状态的应逍然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呢？这一刻他甚至在想，要是对方还没有退役就好了。

像是看出了韩洵欲言又止的样子，应逍然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

韩洵自然不会把那句话说出口。他想了想，最后犹豫着说：“逍然哥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应逍然一愣：“建议？”

“对，就是……”韩洵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作为遥神，给新人的建议。”

应逍然畅快地笑了起来，他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如果你想往前走，那就不要回头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很快收起了脸上一闪而过的严肃神情，轻松地笑道：“当然，你还没有到能用上这句话的时候呢。”

“现在的你，尽管一直往前走就行了，因为未来都是属于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