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对于伏见宫恶玉来说,已经是个相当熟悉的城市,但对于中原中也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他真正离开横滨的次数很少,尤其是在加入森鸥外麾下之前。
偶尔的奔波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中原中也不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
区域周围环绕着的青山让这里看上去异常安逸,像是个相当宜居的地方。
在东京圈里,这个区域并不引人注目,不算发达,但也没有落后——一个大都市圈中的藏匿所。
大隐隐于市,选择这里的人还是很聪明的。
只不过,对方重操旧业的选择可就没那么聪明了。
中原中也将车停在了孤儿福利院附近的付费停车场。
连夜而来的他看上去有些焦虑,不知是不想浪费时间,还是等不及想要掀开真相头上盖着的帘子。
这天才刚一蒙蒙亮,他便已经站到了这里。
中原中也抬头,看着有些掉漆匾额上落着的晨光,穿过匾额和大门的缝隙,里面是红砖黑瓦,不算精致,能看得出来成本不高。院子里的大树上挂着两个秋千,土黄的麻绳看上去饱经风霜,已经有些陈旧,被风吹起来的时候,还隐隐带着些吱吱呀呀的声音。
和横滨的那一所前身相比,这里的规模可就逊色许多。但和那一所“吃人”的前身相比,这里就显得安静又祥和了。
窥一斑而见全豹,从这门头的一点情况来看,那个想办法脱离了横滨市立孤儿福利院的人,或许不算是个坏人,选择这样一个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旧职,或许是真的难以面对那些隐秘带来的谴责。
中原中也只恍了一下神,就很快推门走了进去。
他来得早,孤儿院内数量不算多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起床,还在洗漱收拾。
真正忙碌的,是孤儿院的唯一经营者,院长中岛田人。
他需要提早起来给孩子们准备早餐。
即使是一所并不大的福利院,只有一个人经营起来也是绝对困难的。
中原中也心中升起一丝敬意。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中岛田人一关火,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陌生人。
今天可没有什么预约。
即使有,也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来拜访。
原本就一直难以摆脱某些阴霾的中岛田人一下就紧张了起来。为了厨房安全,这里连菜刀都放得足够远足够高,消除了任何一个孩子接触的可能。但这同时也让中岛田人此刻陷入了窘境,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长勺,像是要给自己的增添一些勇气。
显然,这并不成功。
中原中也都不需要刻意做什么,他身上那在战斗中沉浸生长出来的锐利便已经散发开来——就算普通人感觉不到,中岛田人这样横滨出身的人却不会察觉不到。
他咽了咽唾沫,在中原中也懊恼临了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强压着颤抖发声,“不要伤害孩子们。”
中岛田人像是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死亡一样。
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设想过这么一天,所以当这一天真正降临的时候,他事实上并不惊讶。
反倒是中原中也愣了一下。
黑|手|党的他当然也说不上什么好人,但这样跳跃式的祈求还是让他脑子空了一下。
“孩子?我什么时候——”他下意识地话头一顿,瞬间意识到了症结所在,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中岛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来灭口的。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关于十二年前的一些事。”
他精确地说出了中岛田人离开横滨市立孤儿福利院的时间,这让中岛田人更加泄气,他显然并不怎么买中原中也“只是想谈话”的账。
但他也显然没有太多选择。
“没有问题,”中岛田人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门外餐厅里的长桌,祈求道,“能让我先把餐食摆出去吗,孩子们要下来了。”
中原中也看着对方一脸怀念、遗憾和诀别的神情,叹了口气。
他现在就算再说什么能让安心话也只会被解读成威胁了。
于是,他干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甚至故意错开了孩子们下来的方向,从窗户跳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也不难熬,反倒给了他一点整理思绪的机会。
他坐在秋千上,不自觉地晃动着绳索。
——中岛田人那应激的反应已经胜过一切言语,如果不是知道某些绝密且危险的事情,他不会如此还害怕。
那横滨孤儿院的隐秘就已经成立了。
不论是来自伏见宫恶玉的信息,还是来自折原临也的情报……一切都有了印证。
真相半遮半掩地仿佛已经扑到了他面前,可他此时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
“该怎么称呼您?”
中岛田人的声音唤回了他游走的意识。
中原中也抬头,脸上沟壑写满了沧桑和疲惫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
“中原中也——中岛先生,不论你是否相信,我确实不是来追杀你的人。”甚至,他可能会成为一定程度上的保护者,“我只是想知道,横滨孤儿院里发生的事情——关于那个企划。”
“……铸神。”
提到这个久违了的词,中岛田人对方摘下了眼镜,颓势更显,“一个从最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的计划。我应该被诅咒,每一个参与者都应该被诅咒。”
“说说你知道的,”中原中也抓住了秋千绳,“告诉我一切,我可以承诺给你,和这里的所有人保护。”
也不知道中岛田人到底有没有相信中也的承诺。他只是扶着刚栽好没多久的小树干缓缓而坐,仿佛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失了一切力气。
中岛田人陷入了回忆——
再往前二十多年,中岛田人还不是中岛田人,他不想回忆起的名字是河上岩三郎。
他刚刚在横滨大学完成了硕博研究生的所有课程,意气风发地被人推荐到了一个据传能够对战局和未来都产生决定性影响的绝密项目。
一开始,他是兴奋的。
和他同届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被选入了计划。
“我以为那是一种荣耀,后来才发现,那是一种诅咒。”
起初,以「荒霸吐」为核心的力量研究还算正常,他也没有多想。但很快,这种常规下的研究成果便无法应付差事,各种压力和刺激之下,实验朝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迅速发展。
任何人能够想象到的力量,都不如人类本身在烈焰中淬炼的灵魂更有冲击力——他不想回忆那些被命名为“淬炼”的手段。
但人灵魂的唯一性使得实验的数据永远不够稳定,淬炼出来的灵魂仿佛永远没有上限和下限——实验者的欲望也像他们自己的灵魂一样,没有阈值。
终于,普通的孩子已经很难作为优秀的素材。
中岛田人咬紧了牙,几乎让回忆走出他的口。
“我——我被派去寻找更加‘特别’的……素材。”他的胃开始抽痛,恶心反胃的感觉几乎不可抑制,“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如果没有看到过那些天真活泼的脸庞、没有看到过他们正常生活的样子,中岛田人内心当中的负罪和愧疚或许不会深到今日的地步。
但形势就是把他推了出去。
他不是唯一一个派出人员,但却是唯一一个无法承受一切的人。
“我在横滨市立孤儿福利院挂了职,方便收集……然后在孤儿院里将他们的身份洗干净。”
战乱后的横滨有不少无家可归的孩子和少年,这是孤儿院立项的初衷。可「铸神」所需要的特殊素材——一些有异能力天赋的孩子们却未必都是孤儿。
但计划的需求是首要的,如果他们不是孤儿,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变成孤儿。
一直用杀戮的手段显然太过引人注目而不可取,所以这个有某些秘密部门作为后台的计划,就完成了一整套将婴儿“洗孤”的流程。
中岛田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上面沾满了深不见底的污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只是……无法再忍受下去,真的再也不行了。”
他不能再看着那些灵魂在他的手上被送入地狱。
甚至,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
但中岛田人也深刻地明白,蚍蜉难撼树,他不可能摧毁这个计划,他只能想办法拯救那些孩子。
“我尝试……隐藏他们。”
一线工作的他有这些能力,只是——当他的手上再也没有新素材的时候,他很快就被注意到了。
没有成果,就没有价值。
不论是背叛还是无用,都是死路一条。
「铸神」计划不会让任何人退出。
中岛田人必须承认,他害怕了——他太害怕了。
这种恐惧超越了一切。
“我只能懦弱地逃离了,将所有的黑暗都扔在了身后。”此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中岛田人将那些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笔带过,“直到今天。”
他的眼神颓然,像是等待着什么审判。
扫尾灭口,这些他都是亲眼见过的。
接收着这份详细的回忆,中原中也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对中岛田人说道:“我不是「铸神」计划的参与者,我是「铸神」计划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