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国的初冬要比另外两国更冷一些, 寒风萧瑟,仿佛能把人骨头冻脆。
养心殿前,大雪当中跪了一位青年。
丰神俊朗、典则俊雅, 饶是跪在那,身板和胸膛也依旧是骄傲挺直的。如同是一尊被精细雕刻出来的人形雕塑,处处都透露着不属于真人的美感。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 缓缓的扇动, 如同羽毛。
此时的他看着很脆弱,仿佛只要有了一丝外力,他就会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中破碎坏掉,与这些雪花都融为一体、渐渐消散。
天气之冷, 倒是远不抵人心当中酝酿出的寒霜。
乾清宫的门推开数次, 总管大太监每次都说道:“哎呦王爷啊!你就跟皇上认个错处, 就是嘴皮子一动的事情,不麻烦的!”
青年仍旧是巍然不动,如同一座山, 坚毅挺拔。
他似乎在, 默默的同这天与地怄气, 不愿服输。
总管大太监瞧见此景,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见王爷穿的仍旧单薄, 他吼着徒弟:“一群混账东西!怎么不想着给王爷拿件大氅来?瞧瞧王爷冻成什么样了……快点去!”
“这要是给王爷冻出个三长两短来, 我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落下, 大太监身旁的小徒弟连忙点头哈腰,垂头正打算要离去时, 却瞧见不远处走来了一位仙风道骨之人, 缓步而来, 转瞬间便驱散了寒冷。
其身披一件绣鹤大氅,于雪中行来如仙鹤起舞,让人不禁便看得呆了。
小太监连忙匆匆下跪,“国师大人!”
闻言,总管大太监也连忙跪下行礼,身后的两名小太监自然不敢站着,个个低眉顺眼、神情也是恭敬虔诚至极。
素白的长靴从众人的眼前缓缓掠过,驱散雪花,同时带来了一阵禅香。
“起来吧,不必多礼。”国师说道,“我适才观天象有变,若是不及时带走摄政亲王,恐会酿成无法挽回之事。”
他停在了青年的身旁,见对方的婕羽轻轻扇动,方知还是有丝生息的。
轻叹口气,他继续道:“摄政亲王我先带走了,还望总管公公稍后去同皇上禀报一声,国运非一人之力能改变,妄加揣测、心积怨恨,均会致使我大乐国逐渐走向毁灭那日,望皇上三思。”
仍跪着的岑念安闻言,喉头动了动,艰难的开口哑声说道:“国师此言……可是当真?我大乐国,终难逃毁灭?”
国师忍不住翻个白眼,但还是回道:“我透露的已经够多,不便再言。王爷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别死在这里。”
岑念安:“……”
岑念安觉得自己莫名的被噎了一下,但却已经无力反驳了。
或许是知道身边有可以信任的人了,他的身心瞬间卸了力,原本还挺直的腰板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开始摇摇欲坠,神思都跟着有些恍惚。
在最后,他似乎是看见养心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给推开了。
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是谁出来了,他只觉得周身血液都被冻住了,紧接着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乐国的冬天,真冷啊……
-
岑念安再次醒来之时,已经身处于揽月台上的国师居所了。
身体内的寒冷被驱散,四肢也都逐渐恢复回了正常的温度。
国师。
窗户大开,窗外细雪纷飞如同羽落。
但屋内却仍温暖如春,盆栽也鲜活,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了似的。
而国师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忽然就让人有种错觉,就好像连国师也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岑念安匆匆敛回神思,不再去乱想。
他撑着身子艰难坐起,旋即踱步走上前,像回到了自己家那样落了座,自顾地拿起茶壶倒了杯香气扑鼻的热茶。
茶香氤氲,顿时便溢满了唇齿口腔。
两人静坐无言,直至一壶茶已喝净。
“这样的好茶,果然还是要在国师这才能喝到。”岑念安声音略嘶哑,“等会离开时,国师可要再多赠我几盅,就算是我最近喝不完了,也能带到陵墓里面陪葬,偶尔诈尸还能喝上一口……”
说到此处,他竟然已经开始遐思了。
甚至还直接将桌面上的茶叶收起来,准备离开时再一起带走。
国师闻言便再次无奈的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所以你第一次招待我时给我喝的就是这个几千年前的陈茶吗……”
岑念安没听清:“什么?国师你莫不会是小气、不愿意送吧?”
国师:“……”
国师:“算了,你想要就都拿走吧,皇上去年赏的茶还有呢。不过你心也真是大,竟然在雪中跪了三个时辰了,若不是我及时的赶过去,你现在都要准备装棺入殓了。堂堂一国摄政亲王,如此狼狈,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微顿,他又道:“北境战乱这件事,既然皇上不想让你去管,那你就消停的去找别的事做,何必非要在上朝时说出要披甲上阵的混账话?如今君心莫测、朝堂亦动乱,能洁身自好就好了,这趟浑水你并不需要淌。今日这件事,你可知后续会在朝堂引起多大乱子?单就说兵、礼这二部吧,两位尚书只是因为对你的想法表示出了认可,便被皇上削减了半年的俸禄,其他大臣们又怎能全身而退?我不懂这朝堂,但我却能明白,凡事不可急。”
“急便会出错,出错便是把柄,而把柄乃是皇家之人的大忌。”
语落,岑念安惊讶的眨了眨眼。
怎么总感觉今天的国师话好像忽然变得有点多……
他忙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甩开,旋即才说道:“国师所言,我自然明白的。但北境战乱实在是不容搁置了,每搁置一天,边境的百姓们便会再多遭受一天战乱的苦楚、继续流离失所。想到这场景,我的心下便久久都不能沉静,饶是丢了性命,我也要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国师抬头,永远如深潭般沉静的眸子荡起涟漪,似乎是在纠结挣扎着什么,好半晌后才淡声说道:“你确定要继续如此吗?或许此时你离开这里,当个归隐山林的闲散王爷,不问朝堂、也不问政事,还能换取往后的安稳。可若是你执意种下这个因,那等到最后所结成的果,可能未必如你所愿。”
他从不知道岑念安竟然也会有这么执拗的一面。
像是一头倔驴,只要认准了什么,就算前面是悬崖也敢径直往下跳。
他倒是很想劝阻对方,但是历史……不能改变。
这是他想要来看看艺人们的人生,而与系统定下的约定,不能作毁。
禅室内安静了好半晌,侍者又换上了一壶新茶,茶炉烧的热水滚烫,唯有咕噜噜烹茶的声音回响,试图打破此时这片寂寥。
好半晌后,岑念安才摇摇头说道:“多谢国师。国师所言,我会深思熟虑、好好琢磨,但身为乐国摄政亲王,我……的确很难下决心,抛弃我的子民。百姓乃国之根基、亦是国的希望,乐国能够继续延续下去,靠的并不是君王们的决断,而是百姓们撑起的天。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试试看。”
这话落下,他再次艰难的站起身。
“这些年,感谢国师的教诲指导。”他淡声说道,“若无国师相助,我或许早就死了,断不可能在这朝堂当中苟活到了如今。此番若继续进谏,最后的结果恐并不如意,还望国师能原谅我的刚愎自用。”
他不祈求国师今后还能继续帮他,毕竟他知道国师所做皆顺应天意。
天意之内,国师自然会尽心尽力。
天意之外,国师不会对这世间的任何人或事有请。
所以他只是希望,国师不要怪他的不听劝阻就好。
国师闻言,冷哼一声,并未多言。
但岑念安也知道,国师想来是已经认可了这件事,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因此他并未追问,又闲聊了两句,便打算离开了。
府内还有些要务,都是有关于民之生计的大事情,他须得尽快处理……
于是赶在日落前,身体因被冻仍旧虚弱的岑念安,便同国师告别了。
国师仍旧未说话,淡淡颔首应下。
旋即在那抹身影于揽月台消失时,他这才启唇吩咐这侍者:“适才摄政王说好喝的那种茶叶,稍后打包个百八十罐的送去摄政王府上。”
侍者连忙应下了。
而国师则是仍旧望着不停的落雪,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
或许下次再相见,便是大火中了。
-
回到摄政王府后,岑念安不顾伤痛,连忙处理起积压要务。
总管大太监早已经派人传来了圣旨,虽然因为有国师的出面罚跪免了,但是禁足却还是有的,府门前重兵把守,仿佛在看押什么罪犯。
府内也人心惶惶,奴仆们提心吊胆,做活计时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偌大的摄政王府,倒是徒增了萧瑟。
不过岑念安倒仍旧很自在,每日照常吃喝练剑学习,照常处理着要务,还时不时的写着奏折,遣人给皇上送去。
无聊了就和府中奴仆们玩投壶射箭,以此消愁解闷。
或是试图跳墙寻国师闲聊,只不过每次都会被拦下,然后再度被禁足。
这般日子,从初冬到春分日日如此。
他以为只要这样,兄君就能明白他所求所想皆为民,无半点谋权之意。
可是最后等到的,却只是一道圣旨,那圣旨上详明,他作为乐国摄政亲王竟有通敌叛国之心,弃全国子民不顾,只想一人快活……
那圣旨字字严苛,就仿佛岑念安真做过这些事似的。
圣旨来临的那天,岑念安甚至还在修改今年的计划。
他想要让乐国的百姓们能及时春种,甚至还想着等解除禁足之后实地看看,来为百姓们规划出更好的种植思路。
他坚信有朝一日,自己肯定能做到。
然而,君王无情,对至亲之人亦是。
当听到总管大太监将圣旨给读完后,岑念安垂下的婕羽无力微微颤抖。
原来他所坚持的,终究还是落了空。
他本以为至少……至少会有些改变……
想到这里,他蹙眉浅浅的合上双眼,“原来皇兄他……是这么想的啊。通敌叛国、只想一人快活……是这样吗?”
岑念安不知道自己怎么接下的圣旨。他只知道自己当天在水榭中坐了许久,久到婢女将茶水都已经换了好几拨,久到夕阳垂下、圆月也挂于正空。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似乎是将人生都梳理了个遍。
最后的最后,他唤来了府内总馆,将奴仆们全都遣散了。
当府内重归寂静萧条时,他起身,望着那一轮清冷明月,内心闪过许多话,可是最后,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膝盖处被冻伤的位置还隐隐作痛,他站了许久,这才淡声开口:“国师大人,果然事实,还是如你所说的那般啊……”
“我此生夙愿便是以此身献于万民,然而事到如今……”
“抱歉没能听从你的劝导,但是……我并不曾后悔。”
摄政王府很快便燃起大火,火光冲天、势不可挡,就仿佛想要瞬间将此处吞噬殆尽似的,不想留下一丝的痕迹。
府内水榭,烈火熊熊燃烧,如同能吞下人的火蛇。
岑念安则是平静的坐在水榭凉亭之中,他垂下眸,细细品尝着国师之前送来的上好茶叶,尽情享受最后的时光。
火苗很快就窜到了他身上,攀爬向上、逐渐热烈。
最初的镇定已经烟消云散,他身体开始不断痉挛,最后竟然连茶杯都已经完全捏不住了,琉璃茶盏坠落在地上,茶水四溅,却也只是饮鸩止渴般可笑,随即化作氤氲热气缓缓消散。
而这一切,都该在这场大火中消散的。
岑念安死了,可……又好像没完全死。
他飘在半空,能看到自己那已经快要烧成煤炭般蜷缩的躯体,能听到府外奴仆们悲怆的哀嚎,还能闻到桌子上残留的茶香、萦绕在鼻尖。
他有些迷茫,思绪也无比混乱,仿佛在逐渐的忘却什么。
直到下一瞬,他在仍旧熊熊燃烧的火光当中,看到了一抹身影缓缓的走来,如同是走进了一处平静的小院。
那,是国师。
国师穿着那身素色的丝绸长衫,白靴踏着大火残骸走来、周身还有火苗不断地对他张牙舞爪,可他却没沾染半点灰尘,就那么一步步的走向了水榭的凉亭,旋即稳稳的停住了脚步。
望着地上蜷缩着的‘人形煤炭’,他神色没有半点的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旋即轻叹了口气。
岑念安想:看来如今国师对他,已经是失望透顶了吧……
然后很快,他便瞧见国师弯腰,用那双从不曾沾染半点凡世污秽、可掐指断天象人祸、提笔绘制符箓的手,敛起了他那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小心细致的将其收了起来。
国师的素衫之上,自然也粘上了些许的灰烬。
但他却视若无睹,淡声道:“身为皇族,世事难自定。”
“愿在千年之后,你能拥有自己的亲朋,去逍遥快活。”
这话落下,岑念安觉得自己的意识陡然开始变得模糊。
他觉得自己这次似乎是真的要死掉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望着国师缓步离去的背影,道——
“抱歉,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