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意定定望着面前的小家伙,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内心深处翻涌。
陌生之中透着熟悉,熟悉之下是一种强烈的冲动,甚至让他忽略了四周的混乱和危险,也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张口呼唤道:“来。”
他半跪在地,伸出一只手:“到我这里来。”
小猫却停在了原地,谨慎打量着他,再次问道:“你是谁?”
唐意愣了愣。
他是谁?
这里的人都称呼他为十五号。
但他知道十五号不是自己的名字,真实的姓名、还有与过往有关的许多事情,都隐藏在记忆深处那片仿佛不可穿越的浓厚白雾里,只能窥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男孩的沉默在小猫看来是古怪的表现,不仅不再往前,反而还往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唐意回过神来,一时心急,脱口而出道:“我给你做好吃的!”
这招确实相当奏效,小猫的眼神瞬间发生变化,警惕被惊喜取代:“有好吃的!?”
唐意:“……嗯。”原来真是吃货。
小猫目光灼灼:“你会做什么好吃的?”
唐意顶着那双暗红眼眸里流露出来的、仿佛要化为实质的期待与兴致,张了张嘴,下意识列举起来:“烤小鱼干,炸鸡块,烧章鱼腿……”
话音戛然而止。
唐意突然发现了问题。
以他这样的年纪,又丢掉了从前的大部分记忆,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擅长烤小鱼干、炸鸡块,烧章鱼腿……这是打哪儿来的自信?
而且一只猫会说话,是正常的现象吗?
七号也是猫,懂很多知识,能写能画,像人那样吃饭喝水,但不会说话。
如果会说话的猫被库来西发现了……
男孩的脑海里闪过越来越多纷乱的念头,额角青筋突突跳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偏偏又差最后那么一点。
就在这时,四周墙壁发出机械运作的低沉声响,大量气态抑制剂从网孔中喷射而出,迅速弥漫整个空间。
“我以为你们应该清楚,”库来西的声音终于响起,“休息室不是打架的地方。”
尽管从话语里听不出喜怒,唐意也能够想象得到,那家伙的唇角应该是愉悦上扬着的。
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他要真的有心阻止,早在一开始便能阻止,而不会等到现在。
抑制剂效果显著,杀红了眼的实验体开始感觉到从四肢百骸传回来的疲惫与沉重,逐渐冷静下来。
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景象。
断裂的触足、狰狞的兽角,连绵的肉膜,形态古怪的内脏器官,还包括几具死活不知横陈在地的躯体……全都混杂在一起,像是什么诡异而又野性的祭祀庆典。
唐意四处寻找着小猫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短短几秒恍神的功夫,那个浑身纯白的精灵就已经踪迹全无,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七号走了过来。
他那一身尖硬的黑色毛发被不知哪个实验体的酸性脓液腐蚀掉了大片,露出坑坑洼洼的皮肤,左侧前肢弯曲成U型,右耳被切了半截。
七号在唐意面前停住,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膝盖,传递着安慰之意。
似乎这才是现实。
而刚才短暂出现的白猫,只不过是短暂存在于脑海的臆想。
******
严烟死在了这场混乱中。
倒不是因为十三号,大块头虽然对女研究员诸多怨恨,但他是最早与二号打起来的人,并且因为实力不敌重伤倒地,直到一切结束都没能成功爬起。
严烟是在后来大乱斗中被波及了。
毕竟她的身体没有经过任何强化,但凡脖子的大动脉被划开了口子,又没来得及救治,就很可能会失血过多致死。
更为讽刺的是,割开她脖子的荆棘尖刺恰恰是从被二号击倒的对手身上飞出的,而由于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二号虽然亲眼看见了,却没办法阻止。
在那之后,有两个人疯了。
一个是二号,他被强烈的自责与痛苦压垮了精神,以至于出现严重的自毁倾向。
脑部神经切除手术很大程度上改善了这种状况,却也留下了后遗症。二号的思维能力进一步降低,与此同时,“甜橙气泡水”这个词对他来说依然是绝对的禁忌,一听见就会失控发狂。
还有一个疯了的人,是严烟的母亲。
她笃定是库来西刻意放纵实验体厮杀,且对严烟见死不救,因此多次带着枪械闯入对方的办公室大吵,其中有两回情绪激动扣下扳机,不过没能打中要害地方。
由于这样的危险性行为,她被研究所高层下了处分,解除原有课题组副组长的职务,但还保留着普通研究员的身份。
这可能是看在她学识水平的份上,又或者是出于某种未知的利益牵连,外人不得而知。
“对于严烟的遭遇,我也很痛心,博士为人母亲,任何冲动的行为都是情有可原的。”库来西无声叹息,“希望等到她情绪稳定下来以后,我们能够再有合作的机会。”
话虽如此,他却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看向严博士的眼神凉薄中带着几分讥诮,甚至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至于先前被喊停的S级基因植入计划,在课题组更换了副组长以后,就再也没有遭遇任何阻碍,以相当之快的速度推进起来。
实验体从十五号增加到了三十五号。
即便是旧有的代号,所指代的人也很可能已经不同。
曾经的七号在多次基因改造后彻底兽化,饥饿时差点咬碎唐意的腕骨,对血肉的饥渴与污染物无异,再也看不出半点理性的迹象。
他在某个平常的夜晚被处理掉了。
没过几天,新的七号出现,长得粉雕玉琢,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笑起来唇边会有个小巧的酒窝。可惜他没能撑过第一次植入实验,在手术台上变成了一团莫可名状的肉泥。
唐意从研究员的低声议论中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七号的舱室已经迎来了新的住客。
其他实验体也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
能够感知别人想法的九号,在唐意认识他的第四个年头被失控生长的脑组织挤爆头颅,高活跃度的鲜嫩脑花从裂缝里汹涌而出,吃掉了剩下的身体。
十三号撑到了第六年,污染物的根系茂盛生长,钻入他的血肉与骨髓之中,如同植株从土壤里获取营养,几乎将他吸干。
十四号在同年接受3S基因改造,不出半个月,清秀的青年彻底异化为一具人形的肉质母巢,从脓包之中孵化出银色蜉蝣虫,丝丝缕缕,能通过任何细小的孔隙侵入生物体。
唐意在最开始的时候还会有恐惧的情绪,到后来渐渐麻木,即便看见镜子里头面目全非的自己,心中也没有半点波澜。
污染物基因不只是在侵蚀着肉体,更是在破坏精神。
可能是身体特质的原因,唐意成为了所有实验体当中表现最好的,这不仅仅是指活得长久,能力强大,还包括意识层面的稳定与思维活性。
库来西欣喜的表情映入眼帘,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件怎么都弄不坏的玩具:“小十五,你果然是最棒的!”
他边说边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抵着一根透明玻璃管,几条细长银虫在其中缠绕扭动,啃咬着某种白色骨骼的碎片。
“这次来试试它吧,是贝塔的样本。”库来西笑得温柔,轻声安抚道,“别担心,我相信你肯定会表现得比十四号更好。”
唐意冷眼回望,不发一言。
研究员操作着机械臂,将他的身体固定在金属座椅上,在高浓度抑制剂作用下,他连动动手指都无比艰难,当然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反抗的行为。
库来西不紧不慢走来,姿态优雅而从容。
无人开口说话,一时之间,舱室内只有脚步落地所发出的轻微声响。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如果仔细去听,就会发现还有另一种动静,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却无端令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唐意微微睁大了眼。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黑红色骤然袭来,将过往回忆冲散,把他的灵魂拽入无底深渊。
永无止尽的撕扯。
密密麻麻的啃食。
自我认识如同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伴随着距离感与边界感的不断消融,仿佛随时都会与这片红黑世界融为一体。
唐意隐约感觉到充斥着口腔的浓郁血腥,浑浑噩噩望去,结果看见了自己破碎的脸。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那些无形怪物的一员。
就在意识越发模糊的时候,一道似曾相识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如同小小的太阳,落在唐意面前。
太阳剧烈涌动起来,向外荡漾的光晕变成一圈圈色彩斑斓的波浪,以某种轻柔却坚定的力量,将他卷入包围之中。
触感微凉,唐意瞬间清醒。
他还在樱花商会提供的VIP休息间里,没有牢笼般无处可逃的实验室,也没有那些无孔不入侵蚀精神的诡谲幻象。
四周静悄悄的,甚至有几分安宁的气息。
唐意低头望去,流动的银色花纹已经重新隐匿于皮肤之下,深深藏入骨血当中,残留的些许痕迹转眼消失不见,像是某种拥有自我意识的狡黠活物。
梦中似曾相识的白色身影正躺在他臂弯处,睡得仰面朝天,两爪之间抱着一块散发着幽光的深蓝水晶。
唐意:“……”果然。
阿冻应该是偶然触发了这枚污染物休眠体的精神连接特性,就像当初他在黑铁客车上的遭遇那样,所以才会走进了他的梦里。
想到这里,唐意的心情有些不太好。
一方面是因为那一场意外到来的梦境,从头到尾基本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出现在梦里的阿冻。
如果换作别的普通人,可能在醒来以后就会把梦里发生的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但唐意却可以回忆起许多场景,他的大脑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台精密运作的机械。
他清楚记得最后那团突然降临的小小曙光,挡住了充斥着每一处感官神经的疯狂幻象,将他从滑向崩坏的道路上拽回……
唐意目光幽深。
阿冻确实是特别的。
但这种特别一旦被世人发现,就必定会招惹来源源不断的麻烦与灾祸。
毕竟这是一个已经坏掉了的时代,不能指望还有多少人凭良心活着。
*****
今夜的风尤其喧嚣,后半夜更是下起了倾盆大雨,黑暗之中不时闪过狰狞的电光。
奥斯汀被一声雷鸣惊醒。
她从办公室的沙发靠椅上坐起来,呼吸有些不畅,总觉得心头不太安宁。
窗门依然紧闭着,家具摆设都还维持着原状,没有任何人或者污染物侵入的迹象。
她思索片刻,决定到实验室看看。
二号的神经中枢储存在特制的容器里,又被安置在实验室防护设施最周密的隔间,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等到明天一早,库来西就会派人来将东西取走,她也不用再和这个危险的实验体产生任何关联。
然而当奥斯汀顺着走廊去到实验室外,看见那扇不知何时打开的金属门时,她的内心开始涌现某种不祥的预感。
她喊着学生的名字。
没有回应。
实验室空无一人。
本该安置着二号神经中枢的容器,此刻也是空空荡荡,只有少许残留的紫黑色液体,隐约构成了一张阴森诡谲的脸庞。
奥斯汀身体微颤,面色十分难看。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掏出终端,拨打了学生的通讯识别号。
在长久的等待之后,那边终于接通了。
奥斯汀松了口气,罗尔没有就此失联,不论怎么说都是好事。
“你在哪里?”她沉声问道。
话音刚落,奥斯汀便意识到不对劲。
立体投影所展现出来的景象十分模糊,像是声影采集元件出了问题,再结合那些断断续续的哗啦雨声,这枚终端很可能正在遭遇高腐蚀性雨水的洗礼。
尽管如此,依然有个人出现在了投影里。
他的脸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奥斯汀甚至能够听见对方说话时所喷出的气音。
“你……在……哪……里……”
对方缓慢重复了这句问话,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只是语气听起来死气沉沉,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从泥泞之中爬出的骷髅。
奥斯汀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还没等她想明白,通讯线路却突然中断。
可能是终端被雨水侵蚀了核心部件,又或者是对方遭遇到了什么别的意外。
奥斯汀站在原地,神色紧绷,心脏被未知的恐惧攥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拨打号码。
但那边再也无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