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诚布公之后,严齐变得敢说。
他能和韩训从山区的未成年女孩儿顺从家里生孩子,讨论到支教女学生遭到可恶村民逼婚、偷窥的负面。新闻。
严齐不是活在象牙塔的傻白甜,聊起这些问题,和网络上义愤填膺的青年没什么区别。
可他的行动更务实一些。
他说:“我不想被我妈逼婚,也不想我这几个学生没书读就回去结婚。之前我替班的村小老师,身体吃不消了,已经没法上山来了。所以,我要教他们教到毕业,等他们去镇上初中,我再离开这里。”
韩训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坚持支教两年的人这里,听到不同的声音。
他以为严齐已经浑身浸染到善良里,才会坚持下去。
可严齐是在抗争。
因为知道偏远山区落后的封闭传统,所以努力的凭藉自己的力量,做出微不足道的抗争。
听完严齐的话,韩训坐在村小坝子边沿看山。
“想什么?”文航拿着摄像机过来边拍边问,随地而坐。
韩训盯着前面出神,叹息一声说道:“这剧本我可能写不了了。”
文航发出一声轻笑,举起摄像机对准了韩训,用夸张的语气说道:“韩老师,我没听错吧,这世上还有你写不了的剧本?”
摄像头漆黑的镜面倒映着韩训的苍白面容。
他勾起一抹无奈的笑,伸手盖住镜头,说:“因为我想写的支教,不够真善美。”
因为他是韩训,写出来的剧本受到太多人关注,像这种和现实紧密相关的题材,一旦不够真善美,就会变成抨击。
——知名编剧带头抨击支教。
这个念头一起,就十分打击韩训的创作热情。
太有名了也是一种麻烦。
跟韩训合作许多年,文航怎么可能不知道韩训的担忧。
正如他亲自跑去支教,都不准当地政府做宣传是一个道理。
如果自己的行动鼓舞了不懂支教的人,冒然凭藉热情踏入支教的道路,却受到了伤害,那么他同样会心存负罪感。
文航伸出左手,拍了拍韩训的肩膀,笑着说:“韩训,没想到你也有偶像包袱。”
韩训抖抖肩膀,把他的手甩下去。
“什么偶像包袱。”韩训嗤笑一声,“是我实力不够,不会写而已。”
“哦——”文航拖长声音,把摄像机放在旁边,问道:“韩老师实力不够,不知道早心老师实力够不够?”
早心老师这个称呼一出来,韩训表情愣了愣,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从容。
他瞥了文航一眼,“这你都知道了?”
文航嘿嘿嘿的说:“如果不是徐哥喜欢小狮子喜欢得全国皆知,我再不知道,是不是太蠢了?”
而且韩训出来上山取材,还要在背包里背只狮子,这还看不出来,得是瞎了吧。
文航心里透亮,文航不敢说。
牙床咬得酸唧唧,还得给心里最亲最爱的大编剧提出可行性建议。
“你就穿个马甲写剧本,我绝对不会出卖你。”说完,文航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徐哥别天天在微博上狂秀,我相信也没人看得出来。”
韩训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然而,当他和文航收工返程,一刷新网络,就发现四面八方发来问询函,提前开启争夺“支教老师”这一神圣职业的战斗。
韩训的剧本都还没写,大家的宇宙大饼就画起来了。
网络关于“韩训要写支教电影”的风声传得煞有介事,惹得各界人士蠢蠢欲动,恨不得勾搭几个内幕大佬,先看看是怎么一个故事。
支教这种感人肺腑,一提就能想起“师生情深”“城村一体”的话题,绝对会成为当年热点,引发支教、扶贫狂潮。
大家随时能够迎接韩训官宣,无论是多么主旋律的红色倡议,观众都敢欣慰面对。
结果,他们刷到的消息,却不是新剧本,而是韩训宣布:不写。
韩训的微博认认真真的说道:最近和文航导演去山里看望了一位支教的朋友,因为他写的日记受到影视公司的关注,不懂内部行情,所以请我当个参谋。去了之后才发现,山区太苦,师资力量稀缺,远不是支教能够完成的大工程,虽然外界对支教充满了歌颂和感谢,可在我看来,支教(特别是个人支教)存在着很多的风险,哪怕是我这位朋友,也需要忍耐着山区生活的艰苦,怀着一颗教书育人的赤子之心才能坚持下来。所以我不会写支教相关的剧本,但是有空会去支教试试。
微博一出,撕饼大军唏嘘散场。
韩学家嘤嘤嚎哭:韩训又不写剧本了!他变了!
评论下面各种言论都有,有人感叹《支教日记》的作者不愧是韩训的朋友,连日记都要发在著名绿色基佬上。
有人在评论下面正正经经讨论支教利弊,还怒斥贫困农村的父母简直是教育绊脚石。
更多的人仍是在打滚儿卖萌,撒着娇想知道韩老师什么时候才能写新剧本。
平时大家闹着闹着就散了,这一次,韩训竟然破天荒回覆了韩学家的撒娇卖萌。
但是内容却让韩学家感受到什么叫晴天霹雳!
韩训说——
“新剧本可能要和徐思淼出去度个蜜月,我有点儿想写科幻题材了。”
韩学家真是一口血吐不出来,要不是因为深爱韩老师,早就跳出来捉着霸道总裁徐思淼一通暴打了。
还度蜜月,怎么又度蜜月?你们两个旅行结婚回来之后一直咸鱼到现在,都快退出编剧圈了有没有!
韩学家心里怎么吐槽、狂呼、哀叫,最后发表到微博评论框的文字,总是乖巧得令人会心一笑。
“科幻题材咱讲什么的呀?猩球大战?外星来客?我要灭了全宇宙?”
刚说完不写剧本的韩训,回完微博就关起门来好好琢磨自己不够真善美的支教故事。
一旦确定方向,韩训写剧本就会很快。
他脑海里设定的善与恶,期望与抗争可能是他所有剧本里最多的,他并不打算盲目歌颂淳朴善良,却没有打算通篇批判人性的恶毒与可怕。
支教的学生们,在他笔下都是微弱的星火,有些亮眼得炽热,有些跳跃得脆弱,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目的,一同飘进了漆黑阴冷的深山。
一些随风熄灭,消失了踪影,一些渐渐燃起,带起了火光冲天。
韩训想要的不是什么无脑的鼓舞和推崇。
他希望所有观众能够看到贫穷滋生的恶劣、与生俱来的善良、不分城市与乡村的自私和理智。
人类的秉性并不会因为贫穷变得丑恶,也不会因为富裕变得高尚。
“韩训”仍是那位喜欢让人在电影里感受到振奋、激励的普通编剧,现在,他的马甲可不是。
当韩训努力奋斗一个月,将剧本初稿递给文航时,整个人都从自我折磨里解脱出来。
难怪这么多人喜欢匿名论坛,喜欢穿马甲表达自我。
丢掉了属于“韩训”的真善美,去写作一出人间真实的假丑恶,他反而更加得心应手。
哪怕是熟悉韩训强烈个人风格的文航,看了新剧本之后,都无法从这出情绪碰撞剧烈里找到属于韩训的影子。
电影人物各种负面与正面的话语交汇在一起,令他在愤怒和惋惜之间左右徘徊,最后只能化作一阵叹息。
他说:“韩老师,这电影说出去都没人信是你写的。”
韩训摊手,无奈笑道:“我自己都不信。”
他很少在剧本里进行人性拷问,以至于电影的黑白分明,无需观众为了反派产生什么动摇,只会坚定不移的站在正义的一方,为主角所做的一切欢欣鼓舞。
可这部电影,完全汇聚了“支教”这件事的全部焦点话题,它没有一个正确的结论,每一个人都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为自己抗争。
它是好故事,好剧本,但不是韩训带给人刻板印象的主旋律。
文航翻来覆去的看手上初稿,脑海里都是破旧教室无辜孩童的身影。
他合上剧本,封面一片空白。
文航问道:“你的剧本名字呢?”
“《星星之火》吧。”韩训没写上去,可这四个字已经坚不可摧的印在了脑海中。
在他心里,星星之火足够坚定顽强,才能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