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马蹄声如潮水般涌来, 将苏陌的听觉淹没。
苏陌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再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青天白日的,竟敢在天子脚下刺杀太子,还有没有王法?”裴寻芳那身居高位惯用的慵懒语调愈来愈近。
“殿下受惊了, 咱家来迟了。”
这话表面是在对李长薄说, 实则是在说给苏陌听的。
苏陌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
裴寻芳?
苏陌被蒙头裹在大氅里,大口喘着气。
裴寻芳的声音如一剂定心丸, 让苏陌几乎要跳出心口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苏陌被脱得一丝不挂,卷在一片黑暗里, 动弹不得, 狼狈不堪。
而就在不久前,苏陌还自信地以为,李长薄不敢对他怎样。
原书中, 李长薄最看重的便是太子之位与声誉,在此等处境下,他藏着季清川还来不及,又怎敢如此不管不顾地行事?
正当苏陌缓了一口气时,李长薄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颗药丸, 蛮横地直接送进了苏陌的喉管。
苏陌被抵得狠狠呛了一下, 吞下了那颗药丸。
“清川, 乖。”李长薄在苏陌脸上狠狠揉了一把,复又将他捂进了黑暗中。
苏陌呛得泪眼婆娑。
这个王八蛋李长薄, 竟然随身带着药,他给他吃了什么?
裴寻芳的声音已然近在身前:“将刺客给咱家通通揪出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也别放过。”
整齐划一的应答声震响整个小巷:“是。”
“这下有趣了。”耳边忽然响起玄衣人阿烈的声音, 他用看好戏的语气道,“公子,咱们来打个赌如何?猜猜你的旧情人与新相好谁更胜一筹。”
该死的玄衣人,看着他被欺负,不帮忙也就算了,看热闹排第一。
苏陌想要说话,却发觉自己已发不出声音,很快又觉全身酸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了。
凉风卷着寒意从裸露的脚心侵入,苏陌感觉到了冷。
自上次在水云轩后,裴寻芳便再未与李长薄公开对垒过,苏陌不允他阻止,却没想到他会直接以这种方式出现。
“裴、公、公?”李长薄缓缓吐出三个字。
裴寻芳骑在黑鬃俊马上,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他乜眼看过来,假模假式道:“方才东厂急报太子在拈花巷遇袭,咱家可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便赶来了。”
黑鬃俊马有灵性,它立马就嗅出了李长薄怀中的人,伸长着脖子便想要来拱人。
裴寻芳拉开了它的脸。
裴寻芳的眸光掠过那双裸露在外的莹白小腿,里面的人是何情形可想而知。裴寻芳暗暗攥紧了缰绳,压下眼底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那粉白的脚踝上,用红绳拴着颗浑圆的白玉珠。
就在昨晚,裴寻芳曾吻过那里。
裴寻芳不动声色道:“殿下受伤了,张德全,护送殿下回宫医治。”
侯在后头的张德全立即驾着一辆马车过来,停在李长薄面前,恭敬道:“殿下上车吧。”
小巷两侧的房间里、屋顶上,东厂的人正在大肆地抓着人。
负责伏击的影卫早已撤离,而那些空置的房间里,藏着不少李长薄的私兵。
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李长薄冷笑一声,并不动作:“裴公公有心了。”
“殿下!”侍卫长连滚带爬飞扑过来,他扶住李长薄差点跪了下去,“殿下,你受伤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着裴寻芳。
“废物!”李长薄低斥道。他穿着护心甲,那些箭并未真正伤到他,只有右臂被射中了一箭,削去了一大块皮肉。
那些刺杀的弓箭手如鬼魂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长薄的私兵还未反应过来,太子便被攻击了。
若不是李长薄身手敏捷,怕是要命丧于这拈花巷了。
如此便算了,这杀千刀的裴寻芳带着东厂的番子来得如此之快,打着抓刺客的名义,竟将未来得及撤离的私兵当作刺客给抓了。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长薄有苦说不出。
“殿下的伤口在流血。”裴寻芳瞄了一眼李长薄那血淋淋的右臂,“一会昭王来了,奉圣上之命将殿下带回去,可就没这待遇了。”
裴寻芳揪住愈加躁动的黑鬃俊马,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殿下此刻去慈宁宫请罪,太后会为殿下说情的,情况不至于太糟。殿下,请吧。”
李长薄此刻回宫请罪,就必然要放下季清川。
李长薄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就在李长薄重生后回来寻季清川的第一天,就在湄水边,也是裴寻芳,他朝李长薄伸出手臂,企图从李长薄手中接走季清川。
隔着两三人的距离,李长薄隐隐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
原来一直就是他么?
一条阉狗,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男人。
季清川图他什么?
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长薄想到了水云轩那名与裴寻芳亲昵的女子,还有那支被折断的玉竹哨,李长薄眼中的憎恶与怒火毫不遮掩。
李长薄全身都痛,贴着季清川的心口尤其发疼。
李长薄咬着牙道:“既然裴公公在此,那就请公公替孤向太后与父皇告个长假,孤近日连番遭遇刺杀,受了重伤,也受了惊吓,决定留在不夜宫静养一段时日。”
“抱歉。”裴寻芳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拭着五指,“这种口信,咱家带不了。”
李长薄一眼便看出来了,裴寻芳那块帕子一角绣着朵掐金线的白梨花,那是不夜宫为季清川特制的帕子。
李长薄登时血脉喷张。
居然真的是他。
裴寻芳的眸光再次掠过苏陌那裸露的小腿。
李长薄将苏陌抱紧了些,堂而皇之地握住了那冰冷的脚踝。
手指与肌肤接触的瞬间,苏陌本能地一抖,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怎会……如此敏感?
“那便不劳掌印了。”李长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这些时日,孤不准备回东宫了。那些鼠雀之辈、蝇营狗苟,谁爱理谁理。”
“今日孤才算知道,这软玉在怀、温香盈齿是何等滋味。”李长薄说着,手已沿着小腿摸入大氅中,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美人在侧,又岂可辜负?对吧,掌印?”
裴寻芳嘴角抽动了一下。
“铿”的一声,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手整齐划一地摸向了刀柄。
可李长薄怀中那个人,却始终未吭一声。
李长薄扬了扬眉:“这辆马车,孤便笑纳了。”
他抱着苏陌,躬身上了那辆新马车,又故意掀起一点帘子:“多谢掌印美意。”
一段雪白的腕子从大氅中露出半截来,绵软无力地垂在一侧,那白得透明的指尖,带着点不正常的粉。
而苏陌的脸,始终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半分。
裴寻芳的眼睛被那抹白刺得生疼。
他的心里有一百只野兽在叫嚣,它们疯了一般,叫嚣着让裴寻芳去将李长薄的脑袋拧下来。
可裴寻芳也知道,苏陌的目的达到了。
他要的结果,正是让李长薄不顾一切的,走进他编织的陷阱中。
李长薄握住那段雪白腕子,重新裹进大氅中。
帘子重新被放下,裴寻芳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李长薄大喝一声:“回不夜宫!”
裴寻芳拽着缰绳的手心被割出了血,他忽而扭转马头,黑着脸挡在马车前,高声问道:“殿下可想好了?”
这话像是在问李长薄,又像是在问另一个人。
马车内,只有李长薄回答他:“要罚便罚,要治罪便治罪,孤在不夜宫随时恭候。”
城与天的边缘,阴云翻滚,风雨飕飀。
暴风雨即将来临。
那翻涌着的、逐渐浓稠的黑云,几欲要将裴寻芳吞没。
苏陌听见那黑鬃俊马在风中低吼着发出嘶鸣,苏陌想到了那个暴雨初歇后的黎明,裴寻芳在马背上吻着他。
苏陌口干舌燥,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李长薄。
“是孤对你太克制了吗?清川竟然跟一个阉人混在了一起。”李长薄轻抚着苏陌的脸,“待清川尝过了真正的情爱的滋味,便不会再惦记那个阉人了。”
李长薄不想再克制了。
他已经豁出去了,去他娘的太子之位,去他娘的声誉,若失去了季清川,李长薄要这些有何用?
李长薄心里清楚得很,光伶人这一件事,嘉延帝废不了太子,嘉延再专横,也需找个更靠谱的理由。
今日这个局面,恐怕也有嘉延帝的一份功劳。
那个参李长薄的言官,指不定是谁的人呢。
上一世,季清川走后,嘉延帝很快便开始着手清理李长薄。
李长薄这个表面太子,不过是嘉延帝用来对付季清川的棋子罢了。
嘉延帝真正想立的太子,一直是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四皇子,李明焕。
很小的时候,李长薄便感觉到了嘉延帝并不喜欢他。
即便立他为太子,即便会当着众臣的面夸赞他,但嘉延帝看他的眼神,根本就没有一个父亲看孩子的那种疼爱。
李长薄聪慧又敏感,他暗暗立誓要做一个优秀的太子、一名合格的储君,将来继承大统,给大庸一个朗朗盛世。
可自从李长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察觉到了嘉延帝那暗黑肮脏的心思,他知道那条路不会有结果了。
他放弃了讨嘉延帝欢心。
这一次,他自己的命运,季清川的命运,李长薄要自己来搏。
就算……就算清川的心里,已经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李长薄也要将他完完整整地抢回来。
马车不过行了几步,又被迫停止。
一群臣子突然涌上来,拦截了去路。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啊!”那些臣子们拦在马车前,跪求道,“请殿下回东宫主持大局。”
李长薄冷冷看着帘外那些匍匐着的身影。
“殿下,我的太子殿下啊!”一名老臣更是声泪俱下,此人是李长薄的启蒙老师,老太傅俞怀瑾,他恳求道,“伶人误国啊,殿下。”
“殿下是老臣一点一点教出来的,是老臣一生的骄傲。老臣知道殿下的心性,断不是贪玩贪色之人。”
“殿下跟老臣回东宫吧,身为一国储君,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啊殿下……”
“殿下切不可自毁前程……”
李长薄撩开半扇车帘,垂眼看向俞怀瑾:“太傅,长薄不过是看上了一个伶人,何罪之有?”
俞太傅布满皱纹的眼,满是惊讶与不解。
李长薄又问:“孤的心上人,是这大庸最无辜之人,他不幸沦为伶人,请太傅告诉我,他又何罪之有?”
俞太傅张着嘴,怔了怔。
“太傅请回吧,长薄就是这么没出息,流连乐坊,与伶人厮混,成不了大事,让太傅失望了。”
“殿下……”老太傅年事已高,听得此话,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太傅。”李长薄低声唤着他,垂眸凝着他的眼,暗暗道,“思州土司,太傅还记得吗?”
俞太傅看着李长薄坚毅的眼神,苍老的喉结滚了滚。
去岁冬季,思州土司内乱,西南地区战乱不断,民不聊生。
李长薄提议趁机派军入黔,设置郡县,改土归流,一绝土司争矿之患。
朝中附议者众,均赞太子有勇有谋。
而奏折送到了嘉延帝的南熏殿,却直接以“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给驳回了。
李长薄跪在殿外,求见皇帝。
嘉延帝避而不见。
司礼监掌印裴寻芳将奏折原封不动送出来:“圣上雷霆正怒,不会见殿下的,殿下请回吧。”
李长薄跪着不肯走,他很不解,这明明是最佳解决方案,嘉延帝为何不肯采纳。
裴寻芳招来一架八人轿,命令将太子直接抬走。
李长薄斥他阉党乱政,不得好死。
而那裴寻芳却完全不生气,他乜眼瞧着李长薄,笑得如妖孽一般:“圣上为何如此生气,殿下真不明白?”
“殿下还是太年轻了。”那位把持批红盖印大权、堪称大庸“内相”的掌印大人,微笑着挨近,轻声道,“就算是真龙凤,在圣上面前,也要学会藏慧呐。”
“殿下,你锋芒太露了。”
那天之后,附议此事的臣子,以及为太子执笔的文官,先后以不同的名头被惩罚或罢黜。
李长薄去问俞太傅,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老太傅告诉他,那阉人虽然不安好心,说的话却是对的。
羽翼未丰之前,要藏慧啊。
如今,李长薄被逼到了这等境地,正是他过早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老太傅望着李长薄的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配合得很,哀嚎一声:“竖子……竖子不可教也……”
随即两眼一翻,表演了一场被气晕过去的戏码。
“俞太傅!”
“俞太傅!”
人群再次陷入一团混乱。
苏陌什么也看不见,混乱的声响让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下不好办了,”玄衣人的声音再次在苏陌耳边响起,“公子你危险了。”
“李长薄演起了纨绔太子,他洗不清了,便索性不洗了。大庸律法,太子声誉,此刻已经约束不了他了。”
玄衣人沉默了一会,似在辨认李长薄的心思,又继续道:“一国太子流连乐坊、与伶人厮混算不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李长薄在朝廷的根基仍在,短时间内,嘉延帝废不了他。”
“扮演一个沉迷风月的纨绔太子,反而会让那些人放松对他的警惕,过去东宫风头太盛、李长薄声誉太好,反而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如今他趁机收起羽翼,正好韬光养晦,为兵变留下筹备时间。”
“而最重要的是,”玄衣人诡异笑了一声,“背了这罪名,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公子为所欲为了。”
“李长薄这一招釜底抽薪,狠呐。”
玄衣人话音未落,李长薄已放下车帘,重新回到苏陌身边。
“公子可要当心了。”玄衣人仍在叨叨,“李长薄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睡了公子你。”
妈的。
永远不要跟一个疯子比谁更疯,苏陌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苏陌创造了李长薄,却已经完全判断不了李长薄的行为,这些笔下人早已有了自己的独立人格,真TM印了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意料,无尽的荒谬感侵蚀着苏陌。
马车重新开动起来,车轱辘碾过沙石地面,吱呀吱呀晃动着。
李长薄倚在车壁上,将苏陌抱坐在腿上。
“放轻松,孤教你啊。”
外头仍是一片混乱。
忽听“吁”的一声,马车再次被拦截下来。
车外人惊慌唤道:“安……安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