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君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了?”
顾茫问这句话的时候, 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寡淡。笑容与顽劣都收去了,锋芒与狠戾又还未出鞘, 只这样看着墨熄,像个陌生人。
墨熄自然不能说“你是不是有意叛国而去”,于是他阖了阖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仍对重华, 对君上多有不满, 我——”
“别啊。”顾茫一抬手,指尖触上墨熄的嘴唇, 他盯着他,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三分甜腻七分危险,浮于这张脸的表面, “美人,人可以乱睡,话可不能乱讲。我如今军衔已解, 残部收监待判, 我的兄弟三日后就要东市问斩,你这时候来跟我探讨我是否对君上不满,是想累得我罪加一等,愈发万劫不复?”
“……我从来没想要这样待你。”
“你现在没想过, 不一定将来不去想。最难消瘦美人恩, 何况像你这么美的。”顾茫的指腹顺着墨熄的唇滑过,到他的下颌, 微微抬起来,“我不得不防啊。”
“顾茫。”墨熄的暗沉沉的眼睛伤心地看着他,喑哑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你们这些权贵,就是平时赏赐人赏赐惯了。赏珠宝哄女人,赏财权哄男人。这些都没有用的时候,就干脆把自己的真心也赏出去。我哪里敢要?”顾茫叹了口气,“人的心都是会变的,君上当年还对我掏心掏肺呢,在我为重华开疆拓土的时候,我是万万没有料到新君即位之后会这样待我。”
顿了一顿,顾茫道:“我看不透你们这些人。”
“包括我?”
“……”顾茫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偏就有这种本事,他高兴的时候,一脉笑痕就能让人如沐春风,他不悦的时候,春风便立刻化作冻雨。
顾茫抬手拍了拍墨熄的脸:“宝贝,包括你。”
手指尚未落下,就被墨熄攥住。
顾茫睫毛振翼,慢慢抬眼看着他:“松开。”
墨熄却并未松,他无疑是伤心的,是绝望的,然而这些情绪愈积愈深之后,就如浊云压境,逐渐地让他周遭气场变得偏执而阴沉。
“你要我怎么证明。”墨熄捏着他指尖的力道越来越紧,眼中跳动着明暗不定的幽泽,“顾茫,事到如今,是不是只有与你同样出身的人,你才愿意相信。是不是只有陆展星站在你面前,你才愿意倾听。”
顾茫神色不变,淡道:“羲和君说笑了,顾某人不过贱奴一个,从来都是你们不愿意相信我,我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力?”
墨熄看着他的脸,他惊觉顾茫此时就已与后来投于敌营的那个叛将有了一样的神态。
敛在眼底的,已是决绝。
此刻的顾茫,就像一个立在悬崖峭壁边的人,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堕下那万丈深渊而去。
墨熄喉结上下滚动——原来很多事情回头看,一切都早有迹象,只是当时年轻,没有读懂真正的顾茫,以至于这些预兆着未来的细枝末节,他从前都错过了。
他蓦地闭了闭眼睛,慢慢地松开了顾茫的手指,低声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
“你班师回朝那天,是我没能陪在你身边。”
顾茫静了一会儿,笑了:“你当时自己也在前线交锋,我并非不明事理。再说了,就算那天你在朝堂之上,你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
他在铺着蜀绣织锦的桌几前坐下,抬手斟了两杯茶。顾茫的手臂这时候还是蜜色的,线条紧绷,不似后来那般苍白。
他将其中一杯茶推给了墨熄,自己饮了另一杯,而后道:“羲和君,这样处置我是新君的意思,不是靠你求个情就能改变的。我从来没有因为你那天未曾陪在我身边而怨恨过你,但说句实话,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墨熄道:“这道歉我不止是说与你一人的。你能让我讲完吗?”
顾茫无所谓地笑道:“好啊,你说啊,既然你这道歉不止对我一个人,那还要对谁?”
“凤鸣山的七万魂。”
“……”
“对不起,顾茫,是重华欠了你们七万座有名有姓的墓碑。”
顾茫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睫毛微微簌动着,垂下来,然后他叹了口气道:“墨熄,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也已经看开了。你又何必再提呢。”
“……”墨熄看着这个泡在青楼里,叫歌女弹招魂曲的顾茫,这个所谓的“看开了的人”。
沉默未几,他说:“你想要替他们求的墓碑,我会去为你问君上讨要。”
顾茫原本在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闻言倏地抬头。
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竟微微变了:“谁让你多管闲事。”
墨熄道:“这不是闲事。”
顾茫一下子鼻梁上皱,面目近乎警慑的虎狼:“你听着墨熄。如今我的军队虽然散了,但他们仍都是我一手带出的,生也好,死也罢,他们与我是同一种人,与你不是。用不着你来替我出头!”
“那是他们该有的,每一个英烈都有。你求的没错,你求不得我求。”
几许寂默,屋内静得犹如深海死域。
顾茫依旧瞪视着墨熄,却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了头,蓦地闭上了眼睛。这是进屋以来,墨熄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戴着的虚冷假面皲裂出了一道缝,那后面的悲伤几乎像是海潮般涌流。
顾茫低头垂落在阴影里,轻轻地笑了:“羲和君,你说笑了。什么英烈啊……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
“……”
“碑不碑的,蝼蚁怎配?就算立了,不过也就是个笑话,有谁会去祭奠?又有谁会去尊重?”
顾茫细瘦的长指捏着瓷杯,望着杯中的茶水,水中的倒影。
“立了也是一场镜花水月残砖废石,我早就不强求了。”
“……”
“你也不必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贱民的事情,与羲和君你无关。”
“顾茫……”墨熄喉头阻鲠,良久之后,他问道,“……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茫将茶杯搁回了桌上,“乖乖地离我远一点就好。时光会磨平一切。”
可是时光是磨不平仇恨。
时光解不开你的心结,阻不了你孤注一掷投身悬崖。
它只会将你销磨得愈发面目模糊,黑眼睛凋敝成了蓝色,皮肤伤痕累累,清誉毁于泥淖。
时光只能还给我一个支离破碎的你。
顾茫,我自将来至此地,我已看到过这件事的结局。
每一次呼吸都如痛入刀绞,墨熄忍着这剧痛,指甲深陷入掌中,低声道:“那你,今后呢……”
“今后?”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酒肉声色,风月美人呗。”顾茫道,“君上削了我的职,但好歹留了我的钱,我顾某人从此逍遥度日,这样也挺好。”
“再无他求?”
“再无他求。”
墨熄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告诉顾茫,你别再骗我了,八年后的一切我都已知晓。我知道若放你不管,你会走上怎样一条不归路,且永不回头。
但是他不能说。
古书上早有记载,如若在时空镜中透露出自己来自于将来,便会永困镜中,再也不能脱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顾茫是怎么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经该怎么做,才能阻止顾茫踏入黑暗。
当时的顾茫心里,到底有多少个死结要解开呢?
除了君上残酷的言词,顾茫本身的意冷。
还有什么?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心结,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遗漏的——
墨熄在这温黁昏暗的厢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顾茫身边,犹如囚兽般困顿地想着。
心结……还有什么他已知的心结……
忽然,灵光闪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记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旧事。
当年他从北境回来,得知顾茫叛变,他不肯信,曾疯了般拉着每一个知情的人询问细节。
而那时,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顾茫入过一次宫,他见顾茫意志消沉,终日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处,如此荒废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给了他一个任务。顾茫接过那个委任之后就离开了重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自己百般追问,想知道君上委以顾茫的是什么任务,但是那些人都说不太清楚。
“听说也就是一点小事,好像是让他振作些什么的,但顾茫不爱听,很快就出来了。甚至都没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
“应该就是个很小的委派,真没什么。”
这个细节当时墨熄虽有留意,但无数次查问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让顾茫振作,但顾茫不听”这样的答复,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这个细节。
可是此刻,当此事被重新回想起来,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盗汗,双手捏紧。
君上的态度他方才是亲眼见到的,君上有意试探顾茫忠心,又怎么在这时候对顾茫嘘寒问暖?
那个委派绝非如此。
墨熄看着灯影红烛边顾茫的脸——若是顾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决心要叛国,那么陆展星的死亡与君上交给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让顾茫跳下复仇深渊的最后两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越与过去的这些人对话,越行深思,就越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
……当年的事情绝不止这些,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得知道君上给顾茫的最后一个委任是什么。
唯一幸运的是,时光镜里时间的流速与真实世界完全不同,镜子里的一天两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就是一时半刻而已。慕容楚衣与江夜雪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里解救出来。
他还有时间,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阴里探知更多的细节。
墨熄最终还是离开了杏花楼。
尽管他是如此渴望与正正常常的顾茫相处一夕,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离开后,他去找了第三个相见的故人。
天牢最深处的囚室里,燃着一盏昏幽的油烛,散发着蓝莹莹的幽泽。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光源。
陆展星翘着腿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抛着两个不知哪儿搞来的骰子。
他穿着一件松快干净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衬着他小麦色的、硬朗的脸庞。大抵是因为行刑在即了,又或许他这人极擅与人打好关系,所以狱卒们都没有为难他。
监牢内有一张小桌子,桌上甚至还摆了一壶酒,看酒瓶子的制式,应当是重华统一派发给狱卒的百花酿。
墨熄来时光镜里,第一个该见的人,是君上。
一个尚且稚嫩的君王。
第二个想见的人,是顾茫。
一个还未失魂的故友。
第三个得见的人,是陆展星。
——一个记忆里的死人。
墨熄在单间前停下脚步,对带路的典狱长道:“你退下吧。”
“是。”
陆展星一时没听出墨熄的声音,还以为又是天牢里那个看守闲着无聊,想要找他唠嗑,于是吊儿郎当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手斜撑着脸颊,一手仍抛着两枚骰子:“占星问卜、命运前途、人之将死其言也灵,你陆哥我只靠俩骰子就能上窥天道。算一次命二十银贝币,问姻缘的翻倍。”
墨熄进了他的牢房内,摘下披着的斗篷黑帽。
陆展星懒洋洋地一掀眼皮,在看到墨熄面目的瞬间蓦地一怔,抛起来的骰子也没接住,骨碌碌滚到床边:“……羲和君?”
墨熄扫了一眼他的骰子和桌上的酒,顿了一下,说道:“坐牢坐成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陆展星歪躺在床上,咧了下嘴,他重新摸摸索索地把掉落的骰子攥回手里,笑道:“算命吗?距离本店歇业还有最后三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墨熄在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
“算过了啊。”陆展星晃着他的臭脚,“我陆神棍乃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功成也能万骨枯,牢里待了大半年,早给我自己算了百八十遍了。没啥好再算的。”
墨熄抬手,在牢狱周遭降下隔音结界。
陆展星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陆展星依旧笑得没个正形:“问姻缘吗?”
墨熄道:“问冤屈。”
陆展星来回把玩着手上的两枚骰子,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你这么好心啊?”
“顾茫不希望你走。所以我来问你,陆展星,凤鸣山一战,你是否有冤屈要诉。”
陆展星骨碌一下将骰子丢掷在石床上,掷出一个点数,不满意,又揉回手里重掷。来来去去好几回,最终他丢出了双六,他终于不再扔了。抬起头来,朝墨熄龇牙咧嘴一笑:“有啊。君上拘押我是因为我斩杀了来使,老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重华却因我一人之失,重判顾茫及之军队残部三万,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能三言两语就把墨熄惹得火起的人不多,陆展星定是其中之一。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莽夫就知道图个一时痛快,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权谋、有党争,随自己高兴凭一腔热切就把顾茫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墨熄咬牙道:“你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那来使再是不端、再是可疑,又是你可以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