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到家,富贵跟小旺就迎过来冲着他们摇尾巴。
年美红在厨房热菜,早等急了,对着门口提声抱怨:“我的祖宗,总算回来了,你打球倒是看着点时间啊。”
平常不过的亲妈式念叨,要放在平时,江代出一定嬉皮笑脸地耍贫,但他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贺伟东在一旁数落了他几句,说他出门也该带手机。
江代出嘴一撇,难得没跟贺伟东顶嘴,见年美红从厨房端出来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一股酸涩的愧意涌上心头。
年美红又端另一盘菜去热,江代出在身后蓦地叫住了她:“妈!对不起。”
对不起妈,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应该娶不了媳妇,也不能生孙子给你带了。
他在心里说完,鼻子一下就酸了。
他知道他妈可是从他小时候就盼着呢,觉得特对不起她,心里默默地道歉忏悔。
年美红背身站在厨房,没听出他不对劲儿,以为他为回来晚了道歉,还在心里夸他懂事了。
贺繁倒是瞥了江代出一眼。
回来的路上就察觉到他心情不好,猜是江致远又和他提了去首都的事。
离中考没几个月了,找学校要花时间,江致远这次应该是向他施了不小的压,催得紧,他觉得烦,不然好端端不会不带手机出门。
菜都热齐,四人就围坐在桌子边,吃到一半时,贺伟东冷不丁对年美红说:“我晚上出去一趟。”
年美红偷看了眼孩子们,“好好在家休息不行么,又出去干什么?”
江代出跟贺繁都心知肚明,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喝酒。
这几年贺伟东屡次食言,就算他说不喝,在江代出跟贺繁心里,也早就没一点信誉可言。以前担心他的身体,现在反倒更心疼年美红独自操持家里,还要记挂他。
“之前老齐说带我做的那个买卖,好像是有眉目了,今晚和他那朋友,还有老光我们几个见一见,聊聊具体的。”贺伟东兴奋地说。
年美红听完半天没出声,想了想,道:“要不我说,这事你就别干了,可别把老光给害了,李主任那事你忘了吗?吃回扣查出来可是违法的。”
老齐和他一个朋友手里有闲钱,闻着风想办个回收厂,回收处理废弃的机械零件。贺伟东的工种沾不着那些东西,但他有个同学老光正好是厂里处理废件那块儿的负责人。老齐看中他这层关系,想叫他帮忙搭个线,跟老光联系上,把锅炉厂的废器机械包给他们回收厂。作为回报,让贺伟东入点干股,拿收益分红。
因为一些制度,按理只要他们办的回收厂手续齐全,回收价格优于市场,老光是有这个权限做主将废零件处理给他们。这事贺伟东之前跟年美红讲过,她当时觉得没什么,但是后来发生了李诚爸爸那件事,再说起这个来就有些敏感。
“这不一样,李主任那是跟厂家合伙谎报采购价格。老光没胆子干这事,他就是走正常流程,合规替咱厂处理零件,我们白纸黑字定的就是好价格,合同发票都齐全。老光给公家多赚钱,业绩好了能拿效益奖金,不用冒险吃回扣。”贺伟东澄清道。
年美红听了踏实些,可又担心回收厂那边,“你们办的回收厂不能光指望锅炉厂那点破铜烂铁吧,那能赚钱吗?”
“一开始就先从锅炉厂赚点小钱,回头做大了老齐和他朋友还有别的关系找渠道,人家往里投的钱是大头,我才占多少,他们肯定比我上心。”
年美红边听贺伟东说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总觉得贺伟东虽然脑子不笨,但太一根筋,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有点犹豫,“能行吗?风险高不高?咱家就那么点存款,万一亏进去怎么办。大年是不愁钱,小繁以后可还得娶媳妇成家。”
贺伟东这些年实在窝囊够了,就算有风险他也想搏一搏,前怕狼后怕虎那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况且他听了老齐给他讲的运作流程,觉得办锅炉厂不算风险高的投资,不然他们自己也不能干。
他觉得年美红又不懂,懒得说太多,就道:“我都研究过了,是个好商机。我正好有老齐和老光这两边人脉,天时地利人和,晚上我再去了解了解,你就别操心了。要不然现在物价上涨这么厉害,钱都放银行里贬值也不是个事。”
这一点年美红倒也承认,所以并不是坚决反对贺伟东做生意,只是不懂门道就谨慎些。
“那你要是觉得行,家里的钱你拿去投,但我先说好,小繁那十五万赔偿款坚决不能动,必须给他上大学读研究生用。”
贺伟东早知道年美红不会让他动那笔钱,压根没往那上打主意,摆摆手让她无须再提了。
年美红还是提醒他晚上少喝酒,回来注意安全。
两人说完正事,年美红发现今晚饭桌上异常安静。
贺繁是不会在大人说话时插嘴的孩子,但江代出不是,贺伟东说什么他都听不惯要顶两句。因此确切地说是江代出特别安静,连富贵和小旺转来转去他也不拿骨头逗,闷头把脸埋在碗里,就看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大年,你怎么没精神啊?打球打累了?”年美红纳闷儿地问。
江代出还怔然嚼着那句“贺繁要成家”,听他妈叫了他才回过神,应和道:“啊,对,打太久了。”
说完一下意识到“打球”是贺繁编来掩饰他“上网吧”的理由,心虚地看了眼贺繁,还好贺繁没有注意。
年美红夹了块排骨给他,他低头啃了一口,感觉旁边有视线射过来。
偏过头,觉得还是自己心虚,贺繁根本没在看他。
饭吃完,他才想起桌上那堆漫画,慌忙进去查看,幸好没被动过。趁贺繁还在外面,他把每本都草草翻了翻,确认没异常,就都码齐了放着,只把那一本单独拿出来塞进了床底的箱子。
晚上他早早爬到上铺,背靠墙坐着,把电脑抱在肚子上。这样从贺繁书桌的角度看过来,脸能被显示屏挡住。
他留意到贺繁做两张卷子的时间一共回了五次头,没有和他说话,看几秒又转回去。
下床要上洗手间的时候,贺繁叫住了他。
他假装一脸无事地回头笑,“你今天卷子挺多啊,写了一晚上。”
贺繁:“你才是从回来就一直不说话。”
江代出乱找理由,“哎呀,我不是看你作业多,不想打扰你学习嘛。”
贺繁没接他的茬,抿了一下唇,问道:“去首都的事我爸妈给你压力了吧?”
对于他们当时的年纪来说,换人叫父母已经不大容易了,因此称呼上一直没改口。
但不同于年美红夫妇对江代出,江致远他们虽没有收回贺繁原来的房间,也会叫他跟江代出一块过去度假,但贺繁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家里的人了。
比如江致远正筹备开一家新的分公司,拟定名字只会问江代出觉得怎么样。比如付雅萍想在国外买房,就只会怂勇江代出去和江致远吹风。再比如江致远老家的祠堂翻修,他出了一笔钱,在信封上写“孝子贤孙为先人敬上”,落款也只有自己和江代出的名字。
当然这些贺繁并不在意,也绝无抱怨。
没等江代出回答,贺繁又问:“是不是今天又打电话跟你说这事,所以你故意不带手机。”
江代出张了张嘴,没否认,含糊着说:“老江最近总打。”
贺繁:“你还是不打算去吗?”
江代出:“嗯,不去。”
他本来还有半句“你在哪我就在哪”,临到嘴边觉得不妥,又憋回去了。
贺繁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迟疑,默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其实去首都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爸有人脉,也有钱,能安排你进一个好高中。再说他们肯定也想跟你一家团聚。”
江代出听完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诚然,他不是没良心的白眼狼,亲生父母没有亏待过他,对他不错,他心里有数。江致远人在首都,隔三差五会给他打电话,询问他的生活近况,付雅萍也总寄东西给他。他知道那二位还算喜欢他,对他寄予厚望,愿意栽培他为他铺路,甚至将来打算送他出国留学。还不止一次提过家业都是给他的。
一年几个月的相处和慷慨的物质给予都让江代出没法无视这对父母,有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一半随着心意留在锦阳,一半去首都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是听贺繁这么一说,他有点难过,委屈道:“你不想我陪你吗?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要为你的学业和将来负责,做的决定要考虑你自己,不要考虑我。”贺繁道。
江代出定定看着他,发现他虽然语气笃定,但眼中是没有光的。
贺繁被他的眼神蛰了下,睫毛微微一颤。
江代出说:“我考虑完了,就在锦阳随便找个高中上。我不爱读书你又不是不知道,换个地方难道我还能转性儿了?”
他都想好了,要是在锦阳考不上大学,大不了就跟着贺繁走,他去哪上学,自己就在他的城市找个工作摆个摊儿,争取还能骑车接送他上下学。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贺繁见他执拗,又客观地帮他分析了一些利弊。但江代出心意已定,多有道理也没用,话题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