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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修文)

重生之扫墓 吴沉水 4745 2024-08-19 18:46:32

昏厥中,有谁忙忙碌碌搬弄我的身体,又拿冰冷的金属仪器在我身体上鼓捣来鼓捣去。梦中,前世今生,光禄流离,色彩斑斓,不知身里身外,是何处天地;今日昨日,哪处为准?我一会是林世东,一会是小小少年。一个七旬老妪拄着拐杖过来,哭哭啼啼骂道:“东官儿,妳怎么能抛下七婆啊,妳怎么忍心让七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中一痛,伸出手去想安抚她老人家,手还未触到,却化成一个我今世的母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不住数落:“死仔啊,给妳煲的清补凉鸡为什么不喝?知不知道妳老母使了几多钱啊?作死咯,妳又不是小朋友,喝个汤还要妳妈左请右请……”

我笑了起来,正待出言哄她开心,却见母亲赫然不见,眼前站着一个魁梧男子,看不清面目,隐晦不明地嘿嘿冷笑,我心中害怕,不知他是谁,却本能知道他很危险。我转身撒腿就跑,却见那人一巴掌拍了过来,怒吼說:“林世东,妳这个缩头乌龟,跑得了今日,跑得了一世吗?妳等着,再远我也能找到妳,妳等着!”

我“啊——”的一声低喊,猛然睁开眼,脸颊一阵火辣微痛,夏兆柏骇人的脸放大在眼前,我大惊之下,本能地连连后缩,脱口而出道:“夏兆柏,妳又想如何?”

夏兆柏眼睛微眯,那双精于算计的眼中凝聚着不知名的光,他偏头傲慢地打量我好一会,方不动声色地站立起来,双手抱臂,淡淡地道:“妳晕倒了,我将妳救了回来。”

“是,是吗?”我藏在被褥里的手握成拳头,竭力提醒自己,我现在不是林世东,是另一个人,一个对夏兆柏而言完全陌生的男孩。我垂头努力想着,一个正常的十七岁男孩,若遇到这等情形,该如何反应?是该道谢还是害怕?抑或好奇还是受宠若惊?我脑子里迅速运转着,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那,那多谢妳了,夏先生。”

夏兆柏忽而跨进一步,我吓了一跳,攥紧被褥,被动地承受他居高临下,犹如X光线一样的视线,凌厉冷冽,仿佛能透过肉体,轻易窥探灵魂真相。他如此打量了半天,忽而淡淡道:“妳很怕我?”

我确信此刻自己背脊已有冷汗滑下,前世多少不堪,皆拜此人所赐,到底是怕还是恨,已经分辨不清,只有一种退避三舍的本能冲动。我磕磕巴巴地說:“夏,夏先生风仪不凡,我们这等市井小民,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大人物,会,会紧张害怕,也是正常。”

他嘴角的弧度扩大,道:“哦?有没人告诉妳,妳中文学得很好?”

“什么?”我诧异地睁大眼。

“现在很少有学生哥如妳这样,会流利使用成语了。”夏兆柏嗤笑道:“满口英文单词的到处都是,可结果却英文只能讲点皮毛,中文呢却一无所知,妳不一样,用词很”他微微蹙眉,想了想道:“典雅。”

我垂下头,林夫人当年最重这等表面功夫,我青少年阶段若有一句俗语脏话,那便要罚跪挨饿的。后来出了港岛上流社交圈,人人皆赞林公子真真世家公子,学贯中西,风度优雅,却不知,那满口流利法语,那出口成章的诗词歌赋,全是小时候,一下一下的体罚练就。我安静地对着那个遥远的过去笑了,若是可以,真想穿越时空,跑过去冲林夫人骂一句:我操,顶妳啊,老子不愿做不愿学,又如何?做个满嘴粗口的街头飞仔,每日开开心心,又如何?

可惜一切均是幻想,我早已被规训完备,便是如今已用不着讲礼貌讲风度,可铭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怎奈改也改不掉。我叹了口气,抬起头,轻声說:“那,都是家里教的。”

“那妳家里还教妳什么?”他似乎很感兴趣,继续问。

“教我不要随便给别人添麻烦,谢谢妳夏先生,妳对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但我必须回去了。”

我试图起身,哪知刚刚坐起来,便一阵剧烈的眩晕,我伸出手去,胡乱想攀住什么,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一下钳住,随后,我无力地倒在一个男性的炙热胸膛上。是夏兆柏,我心中惶恐,竭力想要推开,耳边却听得他威严的声音道:“别动,妳想掉到床下去吗?”

我不敢乱动,乖乖地任他将我靠在靠枕上,闭上眼,耐心地等这阵眩晕过去。忽然之间,我感到脸上微痒,一睁眼,竟然是夏兆柏面无表情地抚摸我的脸颊。我一怕,想也不想,伸手啪的一下拍开他的手。

夏兆柏勾起嘴角,笑得无比嘲讽,冷冷地說:“会昏倒在我怀里,却又拍开我的手,妳到底想怎样?欲擒故纵吗?”

我看着他又惊又怒,不明白这等荒唐的情绪怎么就会出现在他脑中,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說:“夏先生,我想我们之间肯定有些误会。”

“真奇怪,”他偏头打量我,自顾自喃喃地說:“我确定从未见过妳,妳这张脸,也不是整容做出来的,为什么,我总觉得妳是我的哪个熟人?”

“妳肯定认错了!”我一下提高嗓门,忙說:“我只是普通的学生仔,怎么可能见过妳!”

“无所谓吧,”夏兆柏轻轻一笑,起身摸摸我的头发,拍了拍說:“妳引起我的注意了,在这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希望回来的时候,妳能乖乖睡着。”

他說完,便头也不回走出房间。随着关门那声咔嚓声,我长长吁出一口气,顿觉疲累不堪,跟这等人应对,真会夭寿十年。我揉揉太阳穴,这才有闲心四处打量,却见这间房内有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格局,那老旧的碧绿嵌金边的丝绒窗帘,我小时候曾藏在里面抓迷藏,那南洋风格的雕花镶嵌彩色玻璃窗,左上绿色那块缺失,却被人精心用绿色玻璃纸贴上,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我心头一震,没人比我更清楚了。那处之所以贴上玻璃纸,皆因我少年时代,有一阵心血来潮,在花园内练棒球,一时手飞,球击破玻璃,被当时的林氏当家夫人训斥一通,并罚饿晚餐一顿。那块玻璃,后来寻遍港岛,均无可配。管家七婆忧心我又被夫人责骂,亲自绞了绿色玻璃纸贴上蒙混过关。至此每年均更换新的玻璃纸,不叫林夫人瞧出半点破绽。许是夫人杂事繁多,直到去世,都没发现这块玻璃与众不同。到得后来,我当家林氏,忙得不可开交,这块玻璃纸,仍然在七婆呵护下年年更新,倒成了这宅子少数温馨的回忆之一。

是的,这里的一切,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就连窗外那株长疯了的紫荆树,那阵淡远的香味,隔了老远,我也能闻得出来。

这里,我困难地咽下唾沫,是林世东的祖宅,是二楼的客房,是我魂牵梦绕,想回来,却又不敢回来的地方。

“怎么?妳对这房子有兴趣?这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装潢了,就像古代一样久远,对不对?”门口传来一声和蔼的声音,我抬起头,却接触到一张相当熟悉的脸,从很久很久以前,我每逢生病,都能在床头看见他。胖胖的脸庞血色红润,带着玳瑁框眼镜的眼睛仿佛时时都充满笑意。看清是他而不是夏兆柏及其走狗,我吁出一口长气,哑声道:“宋医生,又麻烦妳了,真抱歉,另外,谢谢妳。”

他表情瞬间转为惊愕,眼睛里闪过迷惑不解和难以置信。我也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惊诧所为何来?猛然间,我记起,我早已不是那个林家少爷林世东,我现在,是贫寒的高中孩子,与他与我,这该是头一回碰面,我,不应该准确喊出他的姓来。

可是,谁能解释,这个林家两代御用家庭医生Mr 宋,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床头?

这个地方真的不宜再来,我今日身处其中,已经数度露出破绽。我忙笑了笑,对宋医生說:“对不起,我太冒昧了。因为我年前在市立慈善医院住院过,看到您在那开专家门诊,所以知道您姓宋。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宋医生古怪地看着我,半响,方露出我无比熟悉的慈祥笑容,和颜悦色說:“别担心,妳现在在夏兆柏先生府上,听說妳在跟他一起扫墓的时候昏倒了,他不知妳的住处,便把妳带了回来。我是这府上的私家医生,刚刚替妳检查过了,孩子,妳是不是新近出过车祸?”

“是的,”我点点头,心里却渐渐明白,这栋房子归了何人。那年公司濒临倒闭,数千员工面临解散失业,其中有好些老人,把青春全献给了林氏,年纪又大,找第二份工作已是不易。我便是穷到喝西北风,可也不能少了他们的遣送费,万般无奈,只得卖了祖宅,做那无颜见祖宗于地下的不孝子孙。我贱价售房,自然出手得快,花园洋房加起来,才卖个五千多万,除了十万捐赠圣玛丽中学,其余尽数做了遣送费。

卖家低调,全程派律师跟进,自己却不愿露面,在当时情景中,我也能理解。林氏偌大产业,說垮就垮,晦气十足,在商言商之人,自然是能不沾便不沾。

如今一看,原来买家是夏兆柏,怪不得他要匿名购买,想是怕我仇人相见,不肯出手的吧,而他之所以颇费周折,买下洋房,恐也是小人心理,多件可以炫耀的胜利品,何乐不为。只是他也未免高看了林世东,当时情形,筹钱为第一要义,莫說祖宅,便是让我卖订婚戒指,只怕也无二话。这些东西均为身外之物,谁买了它,不是买呢?

我叹了口气,越发确定,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地方已是他人领地,我一个穷小子,还是驻留越短越好。我朝宋医生点点头,自己撩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宋医生制止,我疑惑不解,說:“宋医生,谢谢妳的照顾,但时候不早,我需回家了,不然要累家母担忧。”

“妳是不是常常头晕胸痛?脑内应该还有淤血未除,不宜乱动。妳乖乖躺在休息好了,明天一早,我过来带妳去做个详细的CT扫描。”

我笑了笑,說:“宋医生,刚刚已经麻烦您那么多,过意不去了,怎么敢再打扰您明天工作呢?我上回已经做过检查,确实有淤血未尽,但医生說静养着慢慢等它被吸收了就好了。而且,”我低头作出一付赧颜模样,小声說:“我家里情况不是很好,付不起医药费,请您别麻烦了。”

这位宋医生,活了这么大岁数,名气颇大,早年开的私人诊所,如今已在上流社交圈有些影响,又做了林氏多年的家庭医生,只怕平日接触,尽是达官贵人,几时见过我这样的一穷二白。我心里笑笑,盼着他最好嫌贫爱富,目露鄙夷,然后早早离去。可是,这个老人却打量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心疼怜悯,說:“傻孩子,不用妳操心钱的问题,扫描费我来出,就连检查报告出来了,有什么问题,我也会能帮就帮。妳在这好好休息,还要再吊个药剂才行。”

“不用了,”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忙摇手拒绝,急急忙忙說:“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真的会担心。”

宋医生不为所动,呵呵笑了起来,說:“妳家电话多少,打个电话回去报备一下便好。真是,现在这么顾家的孩子很少见了。”

我暗忖要打电话回去告诉母亲,我扫墓遇到贵人,非要帮我治病,只怕母亲第一反应,就是我被歹人绑架,下一秒钟,就会飞快想到我被卖到东南亚或已被分尸,又何苦令她担惊受怕呢?我摇摇头,說:“真的不用,谢谢妳的好意,可是宋医生,天色不早,我这么打搅着也很不礼貌,还是先走好了。”

“不行,妳现在出去,呆会又不定昏倒在哪里,”宋医生伸手制住我,温和地问:“妳这么急着要走,是怕再见到夏先生吗?”

他不說还好,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还有夏兆柏这个混蛋,我畏惧起来,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愿在林家老宅,与夏兆柏再进行那种莫名其妙的对话。我更加想要回去,自顾自下床穿鞋,刚刚俯下身,却有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下,还好宋医生眼明手快,一把将我扶住,这下不由分說,将我推回床上,呵斥說:“病了就得老实休息,不听医生的话,妳是不是想一辈子躺床上?妳以为病了光荣啊?谁给妳发奖章啊?还不是连累家人,自己都不当心自己,想要谁来当心妳?……”

我闻言一震,偏过脸去,眼里似乎有股热流想涌上来。此情此景,无比熟悉,我几乎要忘记自己的新身份,以为还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东官。这宋医生几十年骂人都没什么新花样,翻来覆去不过这几句,当初若是骂我,还会恶狠狠加一句“我让七婆看着妳”如此而已。他唠叨那许多,也就这句话最有威胁,因为我们皆知,七婆在我心目中地位甚高,我不能不买她的账。

可如今事过境迁,东官做了那车下亡魂,我成了十七岁的病弱少年,哪里还有立场身份,来听结尾那一句“我让七婆看着妳”呢?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浅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谴责,說:“宋医生,谢谢妳。”

无论如何,都要說这句谢谢。至少,谢谢妳,让我在这所旧宅,不至于孤独一人。

他一顿,随即笑眯眯地說:“妳这孩子,也太过多礼了。可见家里大人教得真好,这就难怪了。其实,该我說谢谢才是。”

“什么?”我惊奇地问。

宋医生有些默然,隔了一会,方淡淡地說:“东官,哦,就是林世东,难为妳还记得他,知恩图报,给他扫墓。”

我心里砰砰直跳,却强自攥紧被角,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說:“这,这是应该的,林先生捐助过我,所以……”

宋医生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居然略过一丝嘲讽,摸摸我的头,說:“当年受过林家恩惠,受东官恩惠的人多了去了。可他死了这几年,却只有妳念过他的好……”他叹了口气,口气骤然苍凉。

我见不得一个老人如此伤怀,忙說:“不会,您不是也记着林先生吗?”

他一愣,随即微微笑了起来,点头說:“是啊,我也记着他。”

“我想,不相干的人,就算记着林先生,林先生也不在意,但您这样的长辈念着他,若是他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的。”

我前生今世,最擅长的便是哄这等老人家开心,不管是精明强干的七婆还是我现在那位彪悍的母亲,拿下马全不在话下。果然,宋医生听了我这两句,呵呵低笑,玳瑁眼睛之后,却闪过一丝泪光。他摸摸我的头,只是摸着,默然不语,我任他动作,心底也颇为感慨:当初我对这位医生伯伯,并非有多亲厚,只是遵照上辈惯例,聘他做家庭医生,每月为他出丰厚薪酬养老而已。却从没有想过,这位医生倒还成了,记得林世东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真是处处有意外的世界。

“好好休息。”宋医生看着我复又躺下,笑眯眯道:“这房内东西都齐全,妳要什么,自己找去,到吃饭时间,有菲佣会将饭食送上来,妳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我会嘱咐他们。”他停顿一下,忽而又摸起我的头发,說:“放心,夏先生去公司了,看样子今晚还有应酬,没空管妳。明日我带妳去医院检查,若无事,我开车送妳回家。”

“我想先回去……”

“孩子,妳不了解夏先生。”宋医生忽然收敛了笑容,說:“这时候妳若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他一定会觉得妳对他不够尊重,我怕到时,妳反倒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我噤声,确实,为一杯柠檬水害得人家破人亡的人,只怕已将自尊拔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谁知道会为一个陌生少年不辞而别干出什么来?我心里一凛,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說:“好吧,我等明天,见了夏先生再回去。”

“乖,”宋医生极为满意,說:“别忘了,明日九点,我过来接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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