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秒,林舟就明白了这些木头人的用处。
粗糙的小人被各种动物皮毛拼接,他呼吸一窒,拿着盒子的手霎时有些冰凉。
而此时,李姨已经让人无声收走房间内的地毯、桌椅、花瓶等物。
药瓶里的液体缓慢滴答,很快,医生上来抽.出细针,在他手背贴上了医用胶带。
瞿宁森伸手,给沉默的林舟戴了个毛绒绒的兔耳帽,又加了双毛手套。米色衬得少年的脸唇红齿白,细碎黑发落在眉眼,终于不再是那副病弱苍白的模样。
林舟:“......”
瞿宁森满意地点点头,笑吟吟地把木盒放在柜子边,换了杯热热的糖水塞进他手中,温声道:“不喜欢这个,那我们就先不用。”
男人看向门边,李姨会意。
很快,楼梯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房间大门打开,几个保镖拖死狗般拖着一个男生,沉默安静地走了进来。
在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林舟一顿。
——是瞿清。
几小时前,在他面前肆意发疯的瞿清,此刻挣扎得宛如砧板上待宰的活鱼。
黑色工业胶带死死缠住了他那张总是喋喋不休的嘴巴,来不及换的带血衬衫贴在身上,混着未干透的雨水,在地板上留下隐隐红痕。
而当瞿清抬头,在看见床上毛茸茸、暖融融,甚至毫无狼狈的崭新林舟时,也是一愣。
眼珠缓缓转动。
在看见瞿宁森那张带笑的脸庞后,他瞳孔一缩,瞬间极为激烈地挣扎起来:“唔唔......唔!唔!”
他全身都被麻绳捆着,躺在地板上,仿佛预见了什么,猛地奋力往门外匍匐逃去,狼狈的身体不断扭曲,却无法前进丝毫。
就好像......好像一只特别搞笑的毛毛虫。
林舟的目光有点愣。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看见瞿清如此......不体面的模样。
被金钱浇灌长大的瞿清,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众星捧月。不管是施舍还是哀求,他的眉眼始终娇矜,充斥着对所有人的不在乎。
曾经,这种不在乎让林舟有些反胃。
也让他悄然生出羡慕。
而此刻,瞿宁森站起身,漫不经心地从保镖手里接过一根金属棒球棍。
林舟看见,那一秒,瞿清的眼里瞬间布满了惊恐。
然后,是比今晚任何一刻都要汹涌的眼泪。
泪水浸湿了黑色胶布,瞿宁森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站在原地,看着瞿清在原地爬行挣扎,却因无法说话,只能绝望哀求地猛烈摇头。
甚至,林舟看见瞿清望向自己。
随后,他努力翻转身体,用力地朝林舟砰砰地开始磕头。
砰砰!砰砰砰!
沉闷的磕头声在房间回荡。
他在哀求林舟——不是鳄鱼的眼泪,不是自导自演的后悔,而是在绝对的暴力和恐惧下,这辈子最为诚心实意的道歉。
林舟眨了眨眼,坐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对上那双浅褐色的泪眸。
几秒后,少年又眨了眨眼。
然后慢吞吞地喝了口热糖水。
漂亮的瞳孔在灯光下闪着碎光,睫尾翘翘的,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无辜。
瞿清的眼泪瞬间更加汹涌。
他终于体会到一丝林舟今晚孤立无援的绝望,额头已经布满青紫,他还要再磕——
“唔——!”
人体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响起。
清瘦的小腿失去支撑,软软地垂落,像是林舟戴着的那顶兔耳软帽。
皮肉牵连处,被折断的膝盖骨顶出一块惊悚的凸起,接近九十度,甚至快要刺破皮肉。
瞿宁森轻松地递回棒球棍,仿佛完成任务的打工人,笑着看向床上的林舟:“磕头道歉,断腿——完成。”
“老板,给个好评?”
瞿清已经痛晕过去,很快被保镖拖到墙角。布满冷汗的额头按进一桶冰水,然后不知注射了什么东西,又再次痛苦地醒来。
痛到颤抖的身体偶尔痉挛一下,更多时候,是断断续续,无法控制的嘶哑呜咽。
林舟看着他的模样,顿了顿,想对瞿宁森露出一个微笑。
然而不知为何,眼前却忽然闪过年幼时,林志刚面目扭曲,狰狞地朝他挥拳的模样。
林舟死死握住掌心的热糖水,却依旧感到晕眩。明明是大快人心的场景,从小对暴力的厌恶和恐惧,却让他快要无法抑制胃里的抽搐。
怎么办。
快点抬起头,对瞿宁森说谢谢啊。
他急切地想抑制住急促的呼吸,然而胸膛的起伏却越来越大。糖水随着主人的动作发抖,就要晃荡着洒落床单。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捧住少年煞白的脸。
而后,将他轻轻按进了怀抱。
黑暗霎时铺天盖地落下,熟悉温暖的柑橘香里,林舟听见瞿宁森沉稳冷静的声音:“舟舟,深呼吸。”
“不要害怕,跟着我,深呼吸。”
酸胀的情绪一点一点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光明终于重现,林舟睁开眼,看见瞿宁森熟悉英俊的脸。
宽大的掌心包裹着冷白指尖,男人扶着他,慢慢走到瞿清面前。
瞿清已经痛到神志模糊,却因为药剂的原因强行清醒。在他半涣散的惊恐目光中,瞿宁森伸手,撕开了他嘴上的胶布。
工业胶带黏性极强,比普通的胶水还牢靠,很难撕开。
然而面前男人力气极大,猛地一撕开,竟生生将瞿清下巴处一些柔软的皮肉也跟着撕了下来。
血淋淋的碎肉残留在胶带上,让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再次发出一道极凄厉的惨叫。
鲜血极快极猛地汹涌流出,滴答,滴答,浸透了整个衬衫,连同地板。
呼吸急促的瞿清看着瞿宁森,瞳孔深处除了恐惧,还残留着一丝怨毒。
大概是已经神志不清,又或是知道今天难逃一劫,他尖锐地吃吃笑起来:“瞿宁森,你会有报应的......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对亲生弟弟......”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敢杀人吗......哈哈......”
有人说,战胜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正视它。
而瞿宁森觉得,碾碎恐惧,才能真正令人解脱。
他没有理会奄奄一息的瞿清,转过头,看向了脸色复杂的林舟。
瞿宁森笑了笑,声音依旧温柔:“你看,人类就是这样。”
“拥有金钱,拥有权力,又或是,单纯拥有比你强大的武力。”
于是毫无长处的他们,便恨不得将这点权力全部用在那个唯一能欺负的人身上。
林志刚是,瞿清也是。
那些欺负林舟的人都是。
瞿清不是不知道瞿宁森喜欢林舟。
可他敢挑衅瞿宁森吗?
他享受众人对他的追捧,也清楚地知道这些追捧是因为他背后的瞿家,于是一边心生不满,一边又不敢彻底撕破脸皮——瞿老爷子还要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合作,瞿清又怎么敢触碰老爷子的真正逆鳞?
而他既没有让瞿老爷子看重的能力,又没有学习争权的勇气和耐心。
于是只能扭曲恶毒地任由那些人折磨林舟,以此疯狂汲取情绪价值,保持着那股高高在上的体面。像是一只光鲜亮丽的可怜虫,狠狠踩住脚边努力生长的小草,沾沾自喜地说,看,我可比你过得好。
他就是这样一只在林舟身上炫耀优越的可怜虫。
高级的餐厅、昂贵的衣服、漂亮的首饰......全部都只是瞿清变相炫耀的工具,他用这些东西嘲讽林舟,用这些东西告诉林舟:漂亮冷漠又如何?
贫穷,才是你生来下贱的原罪。
林舟看着瞿清,像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着这张不复娇矜的脸。
沉默的空气里,血腥味淡淡弥漫开。
几秒后。
少年忽然拿起一旁的棒球棍,面无表情,力道极大地砸向瞿清凸起的膝盖。
“啊——!”
仿佛砸中一条剧烈挣扎的疯狗,瞿清痛到眼瞳凸出,尖叫悲鸣,却无法逃离半步。
林舟听着他的惨叫,忽然想起几小时前他问自己,林舟,为什么你永远都能这么平静。
那不是平静。
是被生活开膛破肚、挣扎无果后的无奈妥协。
是在夹缝中艰难生长的小草,被人一把从墙角扯断。扯断他的人在阳光下欣赏他撕裂的美丽伤口,还问他:为什么你永远都能这么平静?
曾经,林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遇见一道高高的坎,摔得满头血,然后自己爬过去,再摔倒、再爬起。
而此刻,林舟弯腰,用工业胶带再次封住了那张惨叫的嘴。
然后在瞿清惊恐绝望的目光下,又一次狠狠砸中他的断腿。
“唔呃——!”
这一下,是因为他用林小草威胁他。
再一下,是因为他用林小草骗他。
最后一下。
咔哒!
粘连的筋骨和碎肉,终于因为反复的重击彻底断裂。瞿清气息微弱,死死掐住掌心,指甲里已经布满碎肉。
林舟低下头,笑了笑,轻声问他:“瞿清,为什么你能这么安静?”
“为什么腿断了都能不发出声音?”
“瞿清,你好厉害啊。”
话音落下。
仿佛心头挤压已久的巨石终于滚落。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宛如玫瑰花上的露珠,从少年的眼中轻轻滚落。
林舟微怔。
那个在豪华车里沉默搜索着餐厅礼仪的少年、那个咬牙忍下羞耻不肯让自己丝毫露怯的少年、那个在夜里呕吐完却下意识想着要不要赔偿的少年......
终于在此时,在此刻,与曾经胆怯的自己和解。
曾以为永远高高在上的瞿清,也会跪在他的脚边恐惧求饶,也会哭的真心诚意而非表演。像是一戳就碎的纸老虎,没有金钱和权力后,剩下的只是腐烂发臭的虚无。
就像以为凶恶无比的林志刚,在入狱那天哭得狼狈凄惨。
原来,一直困住他的东西,可以这样轻易地碾碎。
而他也真的不必因为这样的垃圾,浪费情绪,空耗生命。
温热的掌心轻轻擦去林舟的眼泪。
那泪水只有一滴,仿佛宣告灰暗过去的终结,崭新未来的开始。
年长的男人笑起来,看着爱人稚嫩美丽的脸,轻轻握住他的手心,告诉他:“别怕。”
林舟,别怕。
金钱,权力,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你要做的,是掌控它,使用它。
刚刚就学得很好,不是么?
像只年幼凶猛的狮子,动作生涩,却能轻易撕烂猎物脆弱的身躯。
不用担心权力和金钱从何而来——只要我在的地方,你的脚下永远不会缺少铺满鲜花的前路。
因为你本就应该在那里。
浓稠温热的鲜血一点一点滴落汇聚、蔓延、浸透,最后缓缓蜿蜒至脚边。
半晌,林舟也笑起来,漂亮的桃花眼终于绽出澄明透亮的光。
“……好,我不怕。”
以后,都不会再害怕了。
清瘦的少年不再看脚边的垃圾。
他避开地上的鲜血,缓缓吐出口气,眼睛亮亮地看向瞿宁森:“……不想住这里。”
男人正伸手,想将他打横抱回床上,闻言问他:“那想去哪?”
林舟躲开他的手,然后步伐轻巧地一跳,蝴蝶般落在了男人温热的背上。
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依旧戴着那顶垂耳软帽。然而激烈的情绪过去,先前的药效终于缓缓涌上来,令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昏昏欲睡。
于是少年圆圆的脑袋便如小兔啄食般,一点一点的,柔软黑发随身体晃动,蒲公英般轻盈。
声音也轻盈,裹着浓浓的倦意和满足:“瞿宁森,我想回你的公寓。”
瞿家老宅不是在办葬礼么......有点不吉利。
瞿宁森背着他,像是背着一只耍赖也可爱的小猫。
他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嗯了声。
“好,你放心睡,到了我把你抱上去。”
他们很快转身,离开了这个鲜血遍布的房间,离开了混杂着不甘、恐惧、虚弱、绝望的瞿清。
今夜的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送来一丝凉爽。
他们踩着月光,坐进车里,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公寓楼下。
低平的副驾上,林舟早已陷入沉睡。
路灯照亮那张漂亮的脸,连夜风也不忍吹醒。瞿宁森看了很久他的睡颜,才轻轻开门下车,拿出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
“人呢?”
李姨:“晕过去了,瞿总,还要给他注射药剂吗?”
“不用,”瞿宁森的声音很淡:“醒了之后,让他自己在盒子里挑一个吧,也算是我给姑姑面子。”
“挑完后送到国外,到时候会有人接手。”
“是。”
断一条腿怎么够。
流落国外街头,乞讨为生的生活应该也很精彩。
他只是想让林舟打碎心中的恐惧,没说成功之后,他会放过瞿清。
瞿宁森又问:“陈年呢?”
陈年就是上次鑫盛集团的小少爷。
被喂了一袋子动物尸体后,他当场晕死在了地下室。醒来后因为精神问题,暴瘦了几十斤,目前住在一家疗养院。
李姨:“他已经答应了您的要求,明天就请名单上的人去华彬会所。”
“不过他的要求是让陈家的私生子消失。”
——婚生子病了,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私生子来撕咬争夺权力。
瞿宁森很轻地笑了下:“答应吧,再把这个要求发给那位私生子。”
“是。”
狗咬狗,也挺好玩的,不是么?
他说过,欺负过林舟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瞿宁森挂断电话,将脸上的阴鸷和戾气敛下。
半晌,眉眼温和的男人才轻轻打开车门,仿佛抱着稀世珍宝般,动作小心地将沉睡的少年抱出了车里。
如霜的月光洒落在地上。
黑甜的睡眠中,林舟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水蜜桃精,毛绒绒的皮肤下是甜甜的香气,闻得他自己都想咬自己一口。
一只丑兮兮的巨大猫咪路过,在看见他时猫瞳一亮,然后猛地冲上前来,咪咪叫着开始给他舔毛。
“咪——”
“咪——”
......不要再舔了。
你是猫,不能吃水蜜桃啊。
阳光落在纤密微颤的睫毛尖。
林舟倏然睁开眼,瞳孔还有些迷蒙,手已经下意识往热源的方向探去——
“别舔了!”
丑兮兮的粥粥被抓包现场,大大的猫瞳无辜地看着漂亮小孩,弱弱咪了一声,假装刚刚舔林舟的不是它。
林舟:“......”
演技也太拙劣了,像脑子不好一样。
少年的眼神忽然变得同情:“天呢......你真是笨得好可怜。”
聪明小孩才不跟笨猫计较。
林舟大发慈悲地放下了粥粥,窗外明媚的阳光落在那张气色红润的脸上,他看了眼手机,这才发现居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他居然睡了十多个小时。
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个噩梦。
梦醒之后,他终于能够甩掉心底深处的沉疴,再次过好自己的人生。
就像永不枯萎的小草,狂风骤雨后,依旧能长出生机勃勃的新芽。
......他真厉害。
林舟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起床开始洗漱。
已经留宿过一回,再加上经常来喂猫,瞿宁森又从来不会防备他,林舟已经能很自如地在这间两百平的大平层活动。
今天是休息日,公寓里空无一人,只有电视响着新闻报道的声音。
灶台上热着鸡汤和各色各样的早餐,水蜜桃形状的便利贴上,写着一行铁画银钩的字迹:
【醒了要吃饭,我出门接个人,大概五点半回来^^——瞿宁森。】
林舟眨眨眼,看了几秒便利贴,然后去客厅拿了笔,回到厨房,也垂眸认真写着字。
【哦。=.=】
林舟看着自己画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端着虾饺和粥去了岛台。
才咬破第三个虾饺。
电视机里,女主播温和专业的声音透过电波,回荡在阳光灿烂的大厅里——
【本市紧急报道,六月三日下午四点三十二分,S市华彬会所发生一起严重的恶性伤人案,一年轻男子闯入会所包厢,持刀行凶,造成3人当场死亡、6人重伤。】
【据警方通报,嫌疑人疑似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在逃窜过程中,忽然乘坐电梯,抵达顶楼后跳下,当场死亡。】
【请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全力预防恶性事件再次发生。】
虾饺落在温热的瓷盘上。
门口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
眉眼英俊的男人踏入玄关,笑着看向林舟,手里还拿着一杯BOAT的酸奶:“醒了?”
在他身后,瘦弱沉默的小女孩抬起头,有些局促地看向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