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没有意外自己会在打败羂索后看到远山晓,只是——
一抬头脸颊上的血液便瞬间如泪坠下的丸子头怔然看向来人。紧缩的眼眸里映着越来越近的人影。
“晓......”
“你眼睛怎么了。”
————
孱弱的少年外表最异于常人的地方应该是那双灰绿色的眼,看不太出来混血的样子,但是眼睛像淡绿色的湖泊。
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双眼可能在某日会变成像是池藻遍布的墨绿,如同有无数浮游生物在里面蚕食腐烂一样。
但是此时少年的眼睛被白色绷带缠住了。因为五条悟在此之前没有怎么用过白绷带缠缚六眼的缘故,所以夏油杰此时也没联想到五条悟,只是看着少年那重重厚厚的白绷带后隐隐渗出的血水痕迹,对这位突然消失又许久不见的友人有些担心,下意识往前了几步。
“你怎么了。”
【没事。】
【话】出口,远山才发现那只是自己大脑嗡鸣的音滔中协奏的杂音,于是他拍了拍脑袋,用空间结界把不断外溢的意识收拢——这也是羂索教他的,说天元有时也是这样用结界术保持理智的。*
说起羂索,提起羂索——
“没事。”
绷带后,少年圆睁紧缩的绿眼颜色浅淡了些,“夏油君,羂索的尸体在哪里啊。”
夏油杰还有些担心地沉着眉盯着远山晓,但是还是侧过了身,露出了他身后血泊中的尸首。
咒术师的对战,往往难以留下全尸,羂索这样的就更是。因为知道他有夺舍的术式,夏油杰最后还拆了缝合线把他的脑花掏出来了。
然后又因为知道远山晓的胆小所以才刻意挡在尸体前面不吓着他。
但是不知道是少年现在用绷带缠住了眼睛的缘故还是什么,少年没有表现出害怕,反而很冷静地、冷静得有点让人害怕地走到羂索尸体面前。虽然看不见,但是还是很准确地停步在了血泊前,然后跪地,在夏油杰震惊的目光中——
少年抓起了地上的脑花。在刚刚的战斗中有些碎了,少年手指拢起时就有碎渣在往下掉,不知道远山用了什么手段让那些碎渣也漂浮在了大块脑花周围。然后张嘴。
那种违和感、冰凉的危险感瞬间如针刺一样掠过夏油杰大脑,他一瞬下意识抬步想要了拦住远山晓,“晓你——??”
少年像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没听得太清楚一样,只是顿了下,有些恍然地抬头解释,“我只是回收羂索的遗产。”
“他的记忆、他的知识——”
“如果是乙骨君的话说不定更擅长......他的术式就很适合。羂索的话,他既然这样引诱了也肯定设置了,他之前说的是等今天吧,他有趣的东西一直很无趣,他一直把我作为......”
潮水一样涌出的无序碎语在空间收拢理智的一瞬含蓄收住。
夏油杰只是瞳孔紧缩地看着,不是他不想拦,只是此刻的违和感几乎带给了他恶心感,那种诡谲的冰凉感觉仿佛一瞬冻结了他的四肢——他在看他生平遇到过的、最胆小的一个少年,面色自然地,像吃掉零食一样满嘴鲜血地吞入一个怪物滑溜溜的恶心脑花。
满嘴鲜血——那其实是夏油杰的错觉。
远山晓用空间包裹了羂索那豆腐一样碎渣的脑花,然后再把空间塞入嘴里,滑入食道,落入胃袋里后才解除空间,所以是完全没有感觉的。“原本也打算用这种方式解决夏油君食用咒灵玉的怪味问题的,只是我本来也要走了,走后空间可能也会留不下,不能根除,所以没和夏油君说过。”*
不是......
什么......
夏油杰完全听不进远山晓的碎碎念了。他只是看着他熟悉的、陌生的缠着绷带的少年擦了擦嘴,可能因为看不见的缘故,手上的血反而带到了干净的脸上,脸上白净的那一片全都抹上了血色,嘴艳艳的红。
一瞬陌生、熟悉、恶心和茫然在夏油杰眸光中不断切换。这和那次说着要去杀了全村人的远山晓不同,夏油杰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儿不同,但是看着面前的远山晓时——他总忍不住去看少年长长刘海下掩映的额头——没有他错眼以为的缝合线。
“晓......你要做什么。”
上次这样问时,少年只是轻快又无所谓地回答,【杀了那一整村的人。】
现在这样问时,少年脸上没有出现轻快的情绪,只是还是温和地抿了抿唇,一点血水就渗入了唇缝,腥涩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在听羂索的遗言。”
又抬头【望】向夏油杰。
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少年的注视,夏油杰本能地后背一凉,冷战带起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夏油君,”
“你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
少年仍然保持着抱着残尸的姿势坐在血泊中,夏油杰不太确定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到少年手动了动,天元——那个手指模样的家伙就瞬间原地消失,与此同时——
“砰、”
自己所站立的空间片片瓦碎。
夏油杰没有五条悟的六眼,看不见远山晓的【空间】,但是勉强能从咒力的流向中感知到一些——
“天元被我捕获藏在了我的空间里,这儿的结界被我破坏了。”
“但是——”
夏油杰看到远山晓手掌按在地面上,虽然看不见,但是浓厚的、平稳的咒力以一种过分熟练的态势抹匀延展开——
“我会用我的空间模拟出类似天元的空性结界。”
“夏油君之后的任务就是尽量攻击破坏这个结界、或者在结界中展开领域——完成这个考验的话,老师就会把天元交给你了哦。”
“羂索刚刚教了夏油君一些东西吧,现在呢?可以向老师使用那些吗。不用在意我的生死那样地使用。”
模糊的立场终于在此时清晰,此时对面的少年不算他们的朋友,但也不完全是剧本里立场相悖的敌人,自己模模糊糊迷茫了很久,现在才想起来了——
这家伙还有个实习老师转正的身份啊。
“如果失败了呢。”夏油杰回神了些,眯起眼,重新凝起精神打量着对面的人。“你会吃了天元吗?”
放在平时会是有些奇怪的猜测。
但是远山晓没有完全否定,顿了会,在远山晓停顿的这几秒里冰冷的荒诞感继续冷静地在夏油杰心底蔓延。
“不会。”
远山晓笑了笑,像对于夏油杰有这个猜测感到好笑一样,“怎么会这样想。”
夏油杰一直悬着的心也因为少年这样的笑安心了些。
“我怎么会做没什么用的事。”
又冻结。
或许夏油杰期待的回答是【我怎么可能做那么恐怖的事情啊!】或者【哇啊这种可怕的话也亏你说得出来】这样。
只是他熟悉的那个人现在好像被某种深渊吃掉了一样,夏油杰只是看着他舔了舔唇,听不出是敌是友,是真是假地开口。
“羂索最后在你身上留下的知识。”
“我有用的,所以告诉我吧。”
无形的空间一瞬收紧。
“夏油君。”
————
对于夏油杰来说,这绝对是不想再回忆起的一场战斗,每次的攻击弹入空间壁就像融在了水里一样被包裹消失——这时夏油杰才想起之前五条悟和他提起的。
远山晓当时【栽赃】五条悟杀死总监部咒术师的手段。
【攻击反弹】。切实的使用路径应该是通过咒力强化空间,用足够厚实的空间壁接入攻击,把攻击时停入时间暂停的空间内,再通过【空间传送】将收纳的攻击传送到预定的路径对象身上。
而现在远山晓的【假性空性空间】应该就是这样的东西,像一层气球薄膜一样不断吸纳着他的各种攻击,而且在他某一次攻击终于将空间壁“打薄”的时候,咒力就会迅速涌来加强薄弱的空间。
这家伙的咒力怎么会这么多,平常完全看不出来——
夏油杰沉吟了会。
.....不会咒力也是储存在空间里吧
现在远山晓的空间正在不断收紧,一方面可能是通过减少空间半径换取空间强度,有着这样的束缚。另一方面——
虽然看不见,但是自己攻击弹出后自己顺势因为后坐力后飞时接触到了软弹的空间壁——明显比刚刚的移动半径短了。这也是倒计时吧,如果自己没在某个规定时间内完成远山晓的【试炼】,就会被紧缩的空间夹死。
思及此,涌上夏油杰心头的却不是冰凉的恐惧,也并非焦急。
丸子头的少年只是低头苦笑了下。
“所以到现在都觉得他不会杀我——”
“究竟是为什么啊......”
————
而与在空间内夏油杰焦灼的情景相反。空间外还坐在血泊里的少年像石膏一样静止着,盯着——实际上缠着绷带的眼睛应该看不见——盯着怀里残缺只能说是肉块的尸体,
【你在想什么。】
陌生的声音,古怪地穿过嗡鸣的音潮刻印在意识里一样响起。
但是远山晓还是好好回应了这个奇怪的声音。
“我在想,我需不需要吃掉这剩下的身体。”
刚刚抵达这里的系统:......
————
很难形容系统是什么心情,派了羂索去寻找远山晓的消息,但是久久没得到消息。以为是羂索反叛了,没过多久发现封锁漫画记忆的锁被动了,于是终于定位到了远山晓的世界。
本来上面就在追问这个玩家的去向,再过一个系统时自己就需要写检讨报告上去了,还好找到了,上面的督查知道祂定位到人后也安心了准备回去报告,临走时针对这次事件建议祂去升级一下情感模块,对这个逃跑的玩家人性化一点、有企业温情一点,毕竟这么多系统年就这个家伙看起来最可能完成任务了,这次逼人是逃跑,下次逼人直接摆烂不做任务怎么办,人摆烂了祂这个系统年的绩效就又没有了——他已经有几百个系统年没有绩效了。
......因为祂的上任宿主。
系统原本说自己考虑到了这人摆烂的情况才在一开始封锁记忆的——这是他之前的解决办法,只是向督查答辩向来只是只答不辩,祂应下后就去总部做了次升级,然后快到远山晓在的这个世界前也盘算着,就是这人要和五条悟怎样祂都不管了,只要完成任务就好,就是他要在这个世界和五条悟多呆几年也无所谓,就当休假也行,就是他和五条悟要私奔都可以——不是,这样说起来为什么祂那么像棒打鸳鸯的封建家长啊。
......这什么形容,情感模块里是不是被喂了远山晓那些怪书。
总之,系统来到【怀玉】时间线前,其实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就是远山晓说要和五条悟结婚祂都可以面不改色地暗改一下霓虹的法律设定给他们一路开绿灯。
结果。
刚来就看到远山晓把羂索吃了。
系统:......
啊?
礼貌性问一下他这是在想什么。
对面:我在想剩下的尸体吃不吃。
系统:......
啊?
可能情感模块是升级好了,系统现在脑海里有着很形象的比喻,祂感觉自己之前像走在反同先锋的封建家长把孩子送去做电击疗法,回来后看到不仅没治好恋爱脑还多了杀人脑,一时感觉也不是天塌了而是天渗漏冷冻液了,让统摸不着机箱。
【五条老师呢。】
又是这句话。
如果是以前的系统大概会生气【任务当前你刚刚跑了才被抓到你又想五条悟,一天天都是五条悟五条悟身上到底有什么啊——】
但是现在看到嘴边都是鲜血,手上都是血,连脑花都能吃的少年问出这个问题,系统竟然有点欣慰。
【似乎是察觉了我的到来,因为警惕我,他的朋友提前把他接走了。】
【怪不得刚刚老师没有声音。】
系统安静看着远山晓现在的样子。和夏油杰一样,祂也陷入了某种震惊中。并不是没看到过血腥的场景,碎尸吃人——在咒术世界也并不是难有的事。
只是这事发生在那个最胆小的远山晓身上,就有种莫名的惊悚。
【老师不在也好。】
少年慢慢环住膝盖,埋下头去。
系统现在是又惊又悚然地暗自观察着远山晓的情况,在听到少年又碎碎念,【只是老师刚走就有些寂寞】的时候安心了些。
安心地看到少年白色绷带已经被血水渗透,浸出水来,血液又滴落。
砸在了他手中半个头颅的眼眶中,
“砰、”的一声重重砸开。
系统突然顿住。
像是恐怖片里安心在路上走了很久的主角,突然察觉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一下顿步,在恍然那刻后背冷汗直下时的静默。
【......】
【......不。】
刚刚一问一答太自然,以至于现在才发现——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我、封锁了你关于我的记忆吧。】
————
系统的目光无法从少年手里的半个头颅,缝合线口空空如也的头颅上离开。
你从哪儿得到的记忆。
虽然想这样问,一时又觉得不用问。
少年的回答总是快人一步。
【我,吃到了所有的记忆。】
【这个五条老师的,未来的五条老师的,活着有五条老师的,没有五条老师的世界的,我应该知道的,我不敢知道的。】
【虽然很多细节还很模糊,但是关键的、该知道的知道了。】
系统想了下自己封锁远山晓记忆的原因,一部分是怕他知道得太多然后花式摆烂,一部分——哦,漫画记忆那块只是因为和任务积分有些关系所以会封锁。
有哪里特别的吗。
对远山晓特别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吧。
漫画后面。
漫画后面......
系统突然闪现过了一串数据片段,一瞬凛然。
远山晓用空间包裹住意识防止理智溃散,所以系统现在也不好探知他的想法。
只能朴素地,惊悚地,看过少年身下的血泊,手里的头颅,唇齿间的血迹,眼下的血泪。
【你......你现在在想什么。】
“砰——”
“领域——”
空性结界迅速膨胀,在滚烫的咒力远远传来热浪时远山晓一瞬扯开脑后的绷带,在血液黏湿的绷带垂落的瞬间睁眼。
空性结界,原本是天元设置在薨星宫之上,与忌库之间的众多迷宫房间的结界。可以自己构造结界设定。擅长结界术的羂索也会这个空间结界,远山晓从他的脑袋里得知了这个知识,迅速拆解——
就正如他此时睁眼的血色眼底一样——
夏油杰膨胀的领域在触碰到他假性空性结界边缘时,无数咒力信息也瞬间通过空性结界内壁传递。迅速拆解。
天元的全知很多依靠于祂遍布霓虹的结界,而此时远山晓对于空性结界内的咒力信息也近似全知——无数数据信息在他被染红的绿眼里划过。
像流光骤落。
空性结界被领域撑碎的瞬间。
漫天星雨。
夏油杰刚刚展开、瞬间膨胀的、刚刚抵达凝着血块的浅色眼睫前的暗色领域——
骤然碎开。
解构、理解、分解,
最终只比远山晓的空性结界慢了0.3秒碎开。
“原来是这样的啊。”
远山晓笑了笑,拆落的白绷带黏了血水有些沉,在他起身的时候就砸落在地上。
“领域是这样的东西啊。”
“把必中效果的范围假定成外缘后消解空性结界吗?”
“好聪明。”
领域和空间的碎片雨在二人间落下,片羽吉光里夏油杰看向对面转身的少年。
他不知道远山晓这夸的是自己,还是最先在他面前使用这招对付天元——教会他这招的羂索。
但是这不重要了。
“要去找悟了吗?”
“对,需要做很重要的告别啊。”
很重要啊......
其实远山晓对于他们几人的态度倒是看不出轻重之分,就是上次给五条悟的礼物,也有一半是给他的——什么空间监测器,大概也是为了今天准备的吧,怕他真死在和羂索的对决中做的后备之举。
但是夏油杰还是觉得五条悟对远山晓是特别的——这点不是远山晓表露出的,而是五条悟总是那样明显的、像玩笑又像小孩子真的很在意一样——【我对他是特别的】这样说着。
因为一直是悟一个人自说自话一样,所以并没有在意过。
但是现在——
“对于晓来说,我们算什么呢。”
远山晓走远的脚步顿了下,
“可以叫我教父吗?”
“......哈?”
“啧......教父。”
背对着夏油杰的少年就一下笑开,“是重要的学生!”
“......”
“那悟呢,对晓来说算什么呢?”
远山晓这下笑容消失了些。这个问题有些过于复杂,但是回答起来并不难。
尤其是自己已经有了体验之后。
“是见不到就会害怕的人。”
【所以,】远山晓像是现在才想起来系统刚刚的问话。
我的心情是——
【害怕。】
【一直一直都在害怕。】
......
“我已经知道打败宿傩的办法了哦。”
【啊!!】
“老羂。”
【不是和你说话。】
【哦哦、】
“不过只做到此,并不合你我意吧。”
【啊!!】
【还不是和你说话。】
【哦哦......】
“告诉我怎么拿到游戏更多的积分吧,你也想要积分对吧?”
【哦哦、】
【在和你说话。】
【啊!!】
远山晓走的步子一步一步,越来越快。
因为见不到就会害怕,听不到声音就会寂寞。
一直和别人说话也会无法排遣,所以每一步都要走得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在理智彻底在恐惧里溃散前,在血迹干涸到发硬发僵的脸上露不出笑容前,
抬头,遇到最好的夕阳。
迎上最好的日光。
露出最好的笑容,然后——
“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