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两天,温然遵医嘱开始住院,这次不必担心会无聊,因为顾昀迟把339带到了病房。
339机生第一次出门,兴奋至极激动至极,闲着没事就和温然出去溜达一圈,一天下来把195院逛了个遍,并在今早撞见贺蔚两次去口腔科看牙。
“到底牙烂成什么样了才会一早上来两次医院呐!”339震惊。
贺蔚翻了个白眼:“垃圾桶多管闲事,谁让你把病人带出房的?回去回去!”
骂骂咧咧地将温然和339赶回病房,关门前贺蔚按着门把手警告道:“再随意走动就通知顾中校过来骂你们。”
他刚走没一会儿,温睿推门而入,拿起桌上的苹果仔仔细细地削干净。
然后自己吃上了。
温然:“……”
“看什么看,看得清吗你就看。”温睿啃了两口苹果,“开一早上会,饭都没吃我就过来了,吃你点儿水果怎么了。”
“你走吧。”温然说,“我朋友和……方以森马上要到了。”
听闻此言,温睿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
339:“好没素质。”
没料到温睿会这么早过来,温然有些担心,偷偷将339叫到床边,低声说:“你给方以森发个消息,告诉他病房里有温睿,勿来。”
“收到。”
然而还没等339发出消息,周灼就略过敲门直接推了进来:“让我看看孩子现在成什么样了。”
方以森走在他身后,进入病房的一瞬间,温然看到温睿站了起来。
他现在非常痛恨自己这双视力不佳的眼睛,无法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周灼走到病床边,态度粗糙地关心温然的身体状况,温然嗯哦啊哎地应答着,头却90°歪斜,探过周灼的身侧去看方以森和温睿。
“跟你说话呢,什么态度?”周灼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扔在被子上,“拿去拿去。”
温然将那张硬硬的卡片拿起来,即便看不清,仍能从那抹淡蓝色中确认此为蓝玻璃充值卡一张,顿时精神一振,翻来覆去看好几遍,高兴地说:“谢谢老板!”
“怎么样,明天要动手术了,紧张吗。”方以森过来帮温然把床头杯子里的水加满,递给他。
“有一点吧。”温然接过水杯,抬头朝他笑一笑,“还麻烦你这么远飞过来看我。”
“刚好过两天要到隔壁市里出差,就提前过来了,不麻烦。”
沙发处响起唰唰唰的声音,温睿又在削苹果。
周灼这时才注意到病床那头的339,‘哟’了一声:“军医院的科技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垃圾桶都这么高级,但靠床太近不卫生吧。”
339:“又来一个没素质的。”
这话周灼没听清,他的手机响了,对温然和方以森打了个手势便出去了。病房里一下子安静许多,温然静悄悄靠在床头,看温睿飞快削好苹果,拿过来递给方以森:“吃个苹果。”
“不用。”方以森淡淡拒绝。
温睿转手将苹果递到温然面前:“吃吗你。”
温然立刻停止与339互使眼色,把被子拉上来一点:“不吃。”
“……”
周灼回来后三个人又聊了会儿,温睿就坐在角落沙发上,死死盯着方以森。等方以森被公司信息催促不得不回酒店办公,他马上站起来尾随其后,连招呼都没跟温然打。
“听说那是你以前的哥。”周灼看了眼方以森和温睿的背影,“他俩什么情况?”
温然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说来话长。”
“装什么老道,爱说不说。”周灼不屑道,又问,“顾昀迟什么时候来?”
“他去开会,应该快过来了,你找他有事?”
“我找他能有什么事。”上次在温然家门口的楼道里被顾昀迟的保镖绑成大闸蟹令周灼觉得十分没有面子,不如不见,他说,“吃好睡好,明早我再来,目送你进手术室。”
“但是感觉你会在夜店宿醉到中午才醒。”
“闭嘴吧你!”
人都走干净,病房里又空下来,温然摸起收音机,咔哒摁一下,和339一起听评书。
他先前吃了药,听着听着,在药物作用下慢慢闭起眼睛昏昏欲睡,隐约感觉周围暗下去,大概是339关了窗帘。几分钟后,很轻的脚步声一路来到床边,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脸。
闻到熟悉的信息素,温然完全安心地入睡了。
醒来时台灯亮着,顾昀迟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文件和笔。温然打了个哈欠,问:“你在写检讨吗?”
“没有。”顾昀迟不明白温然为什么这么关心检讨的事,只要自己一提笔,就会自动触发来自温然的‘你在写检讨吗’的询问。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写,你一定要好好写啊。”温然从床上坐起来,语重心长,“我听339说了,军部年底有授勋授衔仪式,要是检讨不交上去,你就升不了上校了……哎对了,339呢?”
“跟护士聊天。”顾昀迟翻过一页资料,“它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昨天它在医院里闲逛,碰到陆赫扬来复查,陆赫扬让它记得提醒你写检讨。”也是才知道陆赫扬竟然失忆了,温然说,“陆赫扬真的非常周到,对吧?”
“但愿给你剃头的护士也有这么周到。”顾昀迟放下文件合上笔盖,“睡醒了吗,醒了就去剃头发。”
此时再说没睡醒已来不及,温然耷拉着肩膀安静数秒:“好吧。”又问,“那你有没有给我买帽子。”
顾昀迟按遥控器打开窗帘,将茶几上的纸袋拿起来递给温然。
窸窸窣窣一阵,温然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贴在离脸两厘米的位置使劲看:卡其色的狗,棕色的熊,绿色的树,粉色的猪——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这几种生物。
这与想象中纯黑炫酷的帅气冷帽相去甚远,温然怒了:“你从哪里买到这么多带耳朵的帽子?”
“大童服装店。”顾昀迟理由很充分,“你的头本来就不大,剃了头发只会更小。”
“那也不能……!”温然抓起粉色的那只,“为什么买这个?这是猪吧,是猪吧?”
“不是。”顾昀迟语气如常,“是火烈鸟。”
“……”
最终温然攥着狗帽子走出病房,做完所有术前检查,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围上围布准备剃头。339在座椅周围不停游走,从各个角度为温然的头发拍照留念。
理发推嗡嗡嗡贴着头皮缓慢移动,温然眯起眼睛看向右前方,模糊中,顾昀迟正靠着窗台,微微低头在看手机或通讯器,不甚关心的样子。
等护士清理完碎发摘掉围布,温然立刻把帽子戴上说‘谢谢’,然后牵着339往外走。顾昀迟这才不紧不慢收起手机,直起身跟上去。
回病房,营养餐已经送到,吃完这一顿,八点就要开始断食,十点断水。也许是心理作用,温然没太大食欲,只适当吃了点,又听医生说了些注意事项,保证会好好睡觉。
339跟着医生去拿药,顾昀迟在阳台上接电话,温然独自磨蹭一会儿,拿了睡衣准备洗澡,顾昀迟却回到房间,将手机给他:“裴司令有话要跟你说。”
温然很是惊讶,接过电话,谨慎地叫了声:“裴司令?”
“哎,李述啊。”俨然是对相熟小辈的口吻,裴衍温和道,“明天要动手术了,会害怕吗?我这几天有事走不开,可能要等个把星期之后,才能来看你。”
温然惶恐地看了顾昀迟一眼,连忙回答:“没事的裴司令,小手术,不麻烦您专程过来。”
“你管开颅叫小手术。”顾昀迟在一旁道,立即被温然怒视。
裴衍就笑起来:“看来状态还不错,好了好了,不打扰你,早点休息,手术一切顺利。”
“谢谢裴司令。”
挂掉电话,温然问:“是你特意让裴司令来鼓励我的吗?”
“在你眼里我已经贴心到这种程度了。”
“……”无话可说,温然挎着睡衣走向洗手间,他对路线已经很熟,头上还戴着小狗帽子不肯摘下来。
剃完头唯一的好处是洗起来很方便,温然洗完澡换上睡衣走出淋浴间,站到洗漱台前刷牙洗脸,最后摸起吹风机将光秃秃的头吹干。
他看着镜子里那颗圆圆的模糊脑袋,像等待长出新绿的一小片土地,需要多灌溉一些鼓励——温然对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比完又戴上帽子,转身朝外走,都快走到门前了,他忽睁圆眼睛僵住。
靠在墙边阴影处的顾昀迟弯下腰,和温然碰了一下鼻尖,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暗下决心等康复后一定要打一次军部热线把顾昀迟给告了,温然默默走出浴室,339已经取药回来,他一颗颗吃完,爬到床上躺下。
十分钟后,顾昀迟洗完澡出来,见温然正背朝外侧躺着,被子盖得好好的,露出一个戴了小狗帽的脑袋。
他走过去,将那顶帽子扯下来,温然立即捂住头扭向他:“干嘛摘我帽子?”
“戴着睡不舒服。”顾昀迟转头看了眼339。
屏幕里浮现两坨红晕,一双眼睛也变成粉色爱心,339嘿嘿笑两声:“我出去啦,晚安。”
顾昀迟把灯光调暗,只剩一盏光线微弱的床头灯,随后掀开被子上床,捏捏温然的后颈:“又生什么气。”
这段时间温然的情绪相当丰富,这是件好事,顾昀迟深以为然。
没有回答,安静几秒,温然转过来看顾昀迟,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趴好。
温然严肃质问:“你是不是偷偷嘲笑我,一点也算。”
“嘲笑你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买那些奇怪的帽子。”
顾昀迟的手按在他后腰上:“觉得可爱才买的。”
顿时没话讲了,温然尴尬地沉默了会儿,说:“我的头好冷啊。”
一下子没了头发,有点不习惯,空空的。温然把脸埋进顾昀迟颈窝,胡乱地拱了几下,短短的发茬扎在顾昀迟的下颚和颈侧,他的嘴巴贴着顾昀迟的锁骨,突然低声说:“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嗯。”顾昀迟抱着他:“正常。”
“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
手在omega瘦削的后背轻拍两下,顾昀迟问:“有没有想过进军部。”
比起安慰,更像是在转移注意力,并且很成功——温然瞬间抬起头:“什么?”
“明年三月份,航空航天工程类军事院校会有一次招生考试,你去考个研,入学半年左右就可以分配到空军基地实习。”
听起来考研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但温然只有一个问题:“那我的政审呢,该怎么办?”
“被领养的时候是温然,找到亲生母亲以后改名李述。”顾昀迟说,“这不是你的真实经历么。”
就这么简单?的确就这么简单。只是隐姓埋名时丝毫不敢设想,明明从温然到李述,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人生。
“我、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提议突然,温然有点语无伦次,“不行,今天来不及了,明天……等我做完手术,我要认真考虑才行。”
顾昀迟看着他:“那就等你顺利做完手术。”
虽说要认真考虑,但光想一想就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温然捧住顾昀迟的脸,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其实我以前有幻想过读研究生,我想学到更多的东西。”
十几岁前去学校的次数屈指可数,高中时在预备校度过的时间加起来也只有半个多学期,并且伴随着压抑、沉重的压迫与阴谋,而直到大学,据顾昀迟所知,每一次参加大型比赛,温然从未上台领奖——害怕照片流出被发现,大学结束时他甚至连毕业照都缺席。
温然应该要有一场轻松自在、坦荡荡的校园时光,像一个正常人那样。
“我现在充满信心了。”温然手撑在顾昀迟脸侧,低头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顾昀迟,你的军官证呢?”
“外套口袋里。”
温然迅速下床,去不远处的衣架旁,手摸进军服外套的口袋,将军官证拿出来。
他背对着顾昀迟打开军官证,看不清又不太熟悉地摸索一番,拨开信息卡隔层,把夹在下面的那张东西扯出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温然依稀辨认出照片上并肩而立的两个人,他仔细看了会儿,把照片塞回去,合上军官证,拿在手里带回床上。
将军官证放到自己枕头底下,温然拍一拍枕头躺下去,满足道:“好了。”
顾昀迟手搭在他小腹上,问:“哪里好了。”
温然却闭起眼睛,宣告即刻要睡觉,顾昀迟便转身关了灯。
黑暗中听着彼此的呼吸许久,温然忽然说:“我前两天看到那份文件了,你也知道了吧?其实我还是很难相信。”
顾昀迟额头抵着温然的肩,声音低又平静:“你指哪方面。”
“在看到文件之前,我觉得也许七年前你是有点喜欢我的,只是没想过要和我结婚。”说完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一句,“我不是说一定要结婚,只是没想过结婚的话,就不能算是非常喜欢。”
结果就是这句补充被顾昀迟抓住了,说:“所以你那时候想过要和我结婚。”
温然紧急否认:“没有。”
“那看来你也不是非常喜欢我。”
在被子下抠了抠手心,温然最终承认:“好吧,偷偷想过。”
顾昀迟的手顺着温然的左手心滑下去,捏住他瘦瘦的中指,指腹在上面摩挲过半圈。
他说:“以后光明正大地想。”
第二天早上,温然照常洗漱完,然后坐到移动病床上,神外科的医生在他头上画好标记,将他推出病房。
走的是专用通道,一路通畅且安静,到达手术室门口,等候的十来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陶苏苏看了看温然的脑袋,吸着鼻子说:“你被画得像个西瓜。”
温然躺在枕头上笑一下:“准备开瓢了。”
宋书昂劝他:“避谶。”
“等你好了,再送你张一百块的蓝玻璃充值卡。”周灼说。
“你别太大方了。”温然看向温睿,“前哥,好好做人。”
也就他眼神不好,没看到温睿嘴角上的一小块青紫,是昨天没好好做人的证据之一。温睿就这么被温然误打误撞地提点了,轻咳了声,道:“小屁孩,大人的事别管,安心做手术。”
方以森只是和温然握了握手,没说什么。
还看到人群外的贺蔚,旁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双手插兜的omega,大概是池嘉寒,刚好有空便一起过来了,温然朝他们挥挥手。
贺蔚打了个响指:“小述老师,做完手术请你去口腔科看牙哈。”
池嘉寒扭头白他一眼。
一直跟在身边没发出动静的339抬起机械手臂,轻轻扒在病床边,静静眨着圆圆的眼睛,非常小声地对温然说:“小树,要平安回来,我不能再忘记你一次了。”
它并非真的是笨笨垃圾桶,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从见到温然的第一眼起,339就无比确信,自己等到了最高程序中那个没有名字的,最好的朋友。
温然伸出手,和它拉了拉钩。
术前告别完成,医护人员推着病床进入第一道手术大门,顾昀迟也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俯下身,对温然说:“睡一觉就醒了。”
“嗯。”温然牵着他的手,眼神认真,“我、我在那个黄色的书包里,给你留了东西,要是……”到底是记住了宋书昂‘避谶’的提醒,温然没直说,含糊道,“你记得看一看。”
“知道了。”
松开手,温然被继续往前推,他看着顶部亮白色的灯,连绵不断,的确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发光的河,他在这条河里,从孤苦无依懵懵懂懂第一次被推上手术台的温然,浮浮沉沉,终于流淌到被祈祷被祝愿着平安的李述。
内心安宁而平和,温然闭上眼睛。
第二道门自动关闭,顾昀迟回身走出去,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顾培闻在助理的陪同下远远站着,右手搭在紫檀手杖上。
几分钟后,大门外,‘手术中’的红灯亮起。
近六个小时,339一动不动站在手术室门前,而顾昀迟就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毫无异样地看文件和接电话,身旁放着一个黄色书包。
墙上的时钟无所在意地规律转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离预估的手术时间已超出近四十分钟,对面椅子上的周灼似乎有点焦虑,数次摸出烟盒,又看一眼禁烟标志,然后塞回去。
合上文件,顾昀迟拿起书包,拉开拉链。
这个旧书包里装着温然最宝贵的所有,证件、存折、手机,还有一个黑色绒布小包裹。
他将绒布打开,里面是一枚海浪形状的钻石胸针。
七年前陪他们游过深夜的海,又在小渔村中被温然藏在枕头下好好保管的那枚胸针。
胸针下是一张折了许多折的纸,顾昀迟想到前天晚上,温然独自一人进书房并反锁上门,在里面待了很久,后来他再进去的时候,看到书桌旁的垃圾桶里有很多个揉皱的纸团。
他将纸张展平,大概是因为温然看不清,所以遗书没有写很长,每个字都十分硕大,最大的是顶部空白处那行:《李述给顾昀迟的遗书》——
顾昀迟,你还记得这枚胸针吗?你肯定忘记了,因为你太有钱,不会记得这些小饰品。但我一直觉得它很像定情信物,至于为什么像,你不要多问。
顾昀迟,其实我很怕死,最近特别怕,不过也没有办法。我告诉自己,也许我本来在七年前就应该死了,结果运气好,多活了七年,已经很不错,你不要为我难过。
顾昀迟,就把我的骨灰埋在花园里那块墓碑下吧,我喜欢那里,记得让339多来陪我聊天。
顾昀迟,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当幸福家庭里的健康小孩,开心长大,然后和你永远在一起。
咔哒——
所有人纷纷起身,顾昀迟难得迟缓一秒,抬头看,正向外打开的手术室大门上方,不知何时已亮起‘手术结束’的绿灯,一位医生走出来,隔着口罩对他微笑着说了句什么。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谁连老婆理个发都要拍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