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放再一次从昏迷之中恢复神志的时候,眼睛还未睁开,周身的柔软和暖意先传入脑海。身上处处都是清爽干净的感觉,皮肤摩擦著温热的锦被,舒服得让他忍不住轻轻叹息。
与上一次相比,体内的伤痛明显减轻了许多,内伤似是好了大半。高放暗叹那个信云深小小年纪,看上去也是娇生惯养,这一手本事倒是很不寻常。
他起身下床,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也都尽数换过了,现在穿著的是一身宽松的里衣,怪不得刚才裹在被子里的时候会觉得那麽舒服。
高放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处处都被照顾得很好,但越是这样他却越无法开心。
他不过是挨了一掌受了一次内伤而已,行走江湖这是多麽稀松平常的事,这个信云深对他好得有些过头了。
眼前的山洞也比上一次看到的时候东西丰富了很多,墙角下堆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大包裹半敞著,里面装了一堆衣服和其他杂物,甚至还有几本闲书,全都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
这些──就像信云深对他本人的照顾一样,处处透露著小题大作的痕迹。
高放随手收拾了几件东西,难免有些无奈。
他是不喜欢欠人人情的,何况这清风剑派的人情,是那麽好欠好还的麽?
身後忽而吹起一阵凉风,带著无尽活力似的,信云深的声音也随後响起。
"你醒了啊?!你怎麽下来了,快回床上躺著,你的伤还没好呢。"信云深从後面跑过来扶他,另一边的肩膀上还挎著一只大包袱。
高放被他半推半扶地拉扯到石床边,顺著少年的力道坐了下来,看著他带著喜滋滋的神情把包袱放到床边的地上。
"……"似乎这位阳光开朗的名门公子把照顾他当成了一件有趣的乐事。
高放轻咳了一声,开口道:"信公子,谢谢你的相救之恩。我如今内伤已愈,我想尽快离开。只因我还有要事在身……"
信云深猛地回头,眉头纠结著:"你还是要去找我大师兄麽?!"
高放愣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信云深见他这样,周身一下子黯淡下来,也不再兴冲冲地摆弄他带来的那些东西,起身走到高放身边,靴子在地上踢了踢,低著头道:"恩──我觉得这样不好。"
"……怎样不好了?!"
信云深咬著嘴唇,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幽幽地地看著高放,直看得高放一头雾水。半晌才终於道:"我觉得,大师兄他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
"……"
"……你想太多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高放觉得这一定是老天对他蓄意欺骗无知少年的惩罚。
也许是他的面无表情显得太"坚贞"了一些,信云深面上现出一丝恼怒,赌气似的在高放身边坐下,严肃道:"你还是这麽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後悔的。到时候伤心的是你自己。"
高放见他信誓旦旦,心里也升起一丝疑惑。他这样子倒像是又得到了楚飞扬的什麽消息,才会这麽笃定地劝戒自己。
"信公子,你是不是听到什麽消息了?楚飞扬他又怎麽了?!"
"也不能说'又'……以前大师兄从来没有这种事的。"信云深烦恼地托著下巴,"就是在你昏迷的这几天,师兄去梅家帮忙。前几天晚上有刺客闯入梅家,是一个会操纵毒虫的男人,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个人像是跟大师兄有些渊源。大师兄追著那个人出了梅家,後来就不见踪影了。他再出现的时候,就是被梅家小姐撞到,他在那个──"
"哪个?!楚飞扬在干什麽?!"
"他在买安胎药!"
信云深一口气吼出来,就紧盯著高放的脸色。
高放似乎是被他的话惊呆了,竟只是皱著眉头沈思起来,连一丝意料之中应该有的愤怒或者伤心都没表现出来。
可以操纵毒虫的男人,还有楚飞扬碰到那个人之後去买的安胎药──高放不认为世上会有这麽相似的巧合。这两件事情碰到一起,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教主已经遇见了楚飞扬,楚飞扬已经得知了真相,还将教主保护了起来。
想通的那一瞬间,高放一下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多日以来的提心吊胆和忧心焦虑轰然消失不见,他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信云深凑近过来打量他:"高放,你不要太伤心了……"
"停!别再说这种事!"事到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利用这个谎言,自然也没有必要忍受这种晴天霹雳似的言语折磨。高放瞪著信云深,难得地对他不客气了一次。
"不说就不说了,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信云深被他打断,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又蹲到角落里去将带来的行李打开,一件一件往外摆放。
他从温柔细致的热情到冷淡的转变太快,高放看著那仍是少年身形的背影,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沈默了片刻之後,高放才想起来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交待。
"信公子,不管我找不找楚飞扬,我还是应该离开了。毕竟这里是清风剑派的地界──"
"你嫌弃?!"信云深转头看他一眼,突然笑道。
"自然不是。"高放无奈道,"只不过中原武林视我为魔教中人,我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万一被你父亲发现,你不是也有麻烦?!"
信云深听他这样说,似乎又开心起来,站起身来走向高放。
"那些事情你不用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你还有伤在身,等你完全好了再想离开的事吧。"信云深抱住高放的手臂,把脸凑到他的面前,双眼带著湿润的水色看著他,"高放,留下来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说著恳求的话语,只是无论姿态还是气息都带著一种专横的强硬。不管是这种强硬还是那毫不遮掩的撒娇模样,高放竟然一样也拒绝不了。
说到底,谁让他受了人家那麽多天的悉心照顾呢。被信云深用那样清澈的眼神紧紧地盯著,"不行"两个字根本就无法说出口,最终高放也只能无奈地点头妥协。
信云深露出得逞的笑容,开心地将他带来的东西搬到高放面前,一样一样献宝似地拿给高放看。
高放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那点内伤早已全愈,这清风剑派的地界他自然再也呆不下去。
这些天信云深几乎所有时间都跟他腻在一起,这少年对他的热情持续得这麽久很是令他意外。
感激自然是有的,但是高放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更像是看著什麽有趣的事物。若他是可爱的猫猫狗狗,或者娇小美丽的女孩子,他那样的眼神也许是正常的。可实际上他明明比信云深年长几岁,这家夥现在头顶才到他鼻子高,天天被这麽一个孩子用一种堪称宠溺的眼神看著,高放偶尔也会感到一丝毛骨悚然的危险预感。
总算有一天寻到了合适的机会,彼时信云深正踩在山洞边的峭壁上,说要替他摘那里开得正盛的几株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花。
摘花什麽的,根本就是拿他当女孩子哄啊。高放十分无奈,他仔细想过之後,觉得信云深这种行为的偏离一定是因为清风剑派就是一个和尚门派,他长这麽大可能还没见过几个同龄的女孩子。至於为什麽移情到他的身上,大概因为他是第一个需要完全依赖他,需要他如此照顾的人,让他少年心性的自满和骄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高放想著以後若再见到楚飞扬,在两方进行生死博斗的空当,他一定要提醒那个大师兄注意一下小孩的成长。
这自然都是後话,眼下他要做的是尽快离开此地。虽然教主现在有楚飞扬照顾,但是他这几个月的身体状况迥异於常人,教主一定不懂,楚飞扬那儿就更不指望他懂了,高放必须要自己看著才放心。
高放站在山洞门口,抬头看著信云深,斟酌著开口道:"信公子,我的身体如今已经完全好了,我的确有要事再身,不能再耽搁下去,是时候告辞离开了。"
"你又要走?!"信云深从上面俯视著他,眨著的双眼里开始泛起雾色,"你嫌我太烦了对不对?!我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绝对不是。你哪里都好,真的。"
又用这种眼神,真是──高放後退了两步低头抚额,却觉面前一阵风过,淡青色的衣角闪过眼前,一双手揽住了他的双肩。
"好了小放,我理解你,天天呆在这个山洞里是挺闷的,其他地方你又不能随便走。"信云深的态度突然大大地转了个弯,实在出乎高放的意料。
见高放抬头看他,信云深开心地接著道:"你要走可以啊,我帮你收拾东西!"
"那──多谢了。"
"没事。我先帮你收拾,再回去自己收拾,小放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接你的。"信云深十分果断地安排著,放开高放转身走回山洞,"给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後我带你下山。"
高放跟在他身後进了洞门,就见信云深正手脚利落地把他带来的一堆东西挑挑捡捡,没用的扔在一边,有用的放在摊开的包袱里。
少年人有这种说干就干的利落劲儿是很好,可是他自己有什麽必要回去收拾?!
高放走过去帮忙,想了想还是道:"信公子,不用麻烦你送我,我自己下山也是可以的。"
"绝对不行。"信云深看了他一眼,手下已经飞快地把东西整理好,将包袱系了起来,"小放,你在这里等著我,我很快回来。"
信云深说著就踩著轻功跑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了,高放连继续交流的余地都没有。
明明是些很普通的话,信云深说出来却似乎天然带著不容人拒绝的蛮横。
明明这麽蛮横,却又令人完全无法心生厌烦。
反而还怕若辜负了他的期待,会惹他伤心。
高放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来,老老实实地等著。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那抹活力四射的身影又飞速地奔了回来。
信云深轻装简行,只拎了一把剑就跑来了。他殷勤地背起石床上放著的包袱,原本一听高放说要走就露出一脸不情愿的人,这个时候却比谁都兴奋雀跃。
"走吧,我们出发!"
"等等。"
高放从後面揪住他的包袱,止住了信云深往外冲的脚步。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走吧?"高放皱眉打量他。
"那是当然啊,我怎麽能放你独自闯荡江湖。"
"……"
我怎麽就不能独自闯荡江湖,我又不是没闯过,多带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能干什麽啊──高放有满腹辩解的话语,但是看著信云深那张全是无辜的脸,他却怎麽也说不出口。
高放一脸纠结地说不出,信云深显然也不打算深问,他扯住高放的手拉著人往外走。
"你没事的话我们快走吧,天黑之前还能赶到山下的镇子里歇脚。"
知道高放没有轻功,信云深想得很是周到,早备了两匹马在山道边等著。
一直到两个人一人一骑地顺著山道下了山,疾驰过一片树林,进了那座清风镇,高放才切实又无奈地认清了事实──这家夥果真是甩不掉了。
"小放,你是不是没来过这个镇子?没事,有我在,一切事情交给我就好。"信云深一边带他找客栈一边冲他笑道,"我出来的时候带了不少银两,出门在外钱才是通天的。刚才摆平我老爹用了太长时间,不然我还能再搜些银票出来。"
原来他那半个时辰是回去拿钱了,难怪回来的时候只拎著一把剑。
高放无奈地点点头,信云深这种慰哄一样的口气,让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麽好。
信云深对这个镇子显然很熟悉,很快领著高放找到一家客栈投宿,忙前忙後地把事情都处理妥当。
高放捧著热茶看著仍在忙碌的少年。明明还是纤细秀雅的少年形貌,还未显现出属於成年人的宽厚稳重,却居然奇异地令他感到一丝安心。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他总是把一切事情都安排稳妥,巨细无遗,这几乎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而这种感觉──不坏。
信云深利索地打点完一切,走到高放身边微微俯身:"你饿了吧?天都这麽晚了,走,我们去吃饭。"
信云深拉著他来到大堂,高放没想到的是他看起来一副穷讲究的作派,居然没要雅间,反而在大堂里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找小二点完菜,在等菜的空当,大堂里的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清风镇地处朗月山脚下,镇子里的江湖人简直比平民还多,这会儿大堂里坐著的十有七八都是习武之人。
信云深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托著下巴的手指在脸侧轻轻敲著,淡褐色的眼珠灵动一转,看上去分外天真无邪。再加上他一身不俗的穿戴,混过几年的老江湖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只大有油水可捞的小肥羊。
只坐了片刻,高放就敏感地捕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数道眼神,带著未知的意图打量著他二人。
信云深似乎全无察觉,四处看累了,又在椅子上动了动,拿筷子在倒了茶水的杯子里搅著,苦著脸道:"好饿哦,怎麽今天上菜这麽慢。"
"这些天大概比平常人要多,你父亲大寿那天来了很多江湖人,应该还有些人尚未离开。"高放不动声色地把他搅得乱七八糟的水杯移开,又给他换了一杯干净的水。
信云深开心地将杯子捧起,还没跟高放聊上几句,一个人影突然在桌子边停住。
高放抬头看去,来人是一个一身落魄的老头,枯黄如老树皮的脸皮,混浊的双眼,邋遢的胡须,此时正看著他和信云深二人。
那人向高放拱了拱手,开口道:"两位朋友,我在此拼个桌,你们不介意吧。"
他嘴上问得有礼,人却已经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姿势摆得大刀阔斧,一下子就将一张方桌占去了一半。
高放素爱干净,要与这样的怪人同桌而食,虽然不是不能忍受,但心里总是不舒服。
信云深却似乎没什麽意见,还对那个人笑了笑,捧著高放倒给他的茶小口地啜著。
有外人在场,高放也不再与信云深说话,一时便沈默了下来。
又等了片刻,信云深便等得不耐烦了,把小二召了来,扔给他一颗碎银子,不悦地吩咐他快点上菜。
小二拿了银子,连连道是,火速地赶往厨房催促去了。
信云深拿银子不当钱,说给人就给人了,高放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刚才那银子的份量,高放只觉得眼皮一跳一跳起来,气得。
至於是气信云深浪费,还是嫉清风剑派家大业大一点也不"清风"还养出这麽个败家子来,他就说不清楚了。
高放暗地里郁闷至极,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管人家,因此继续沈默不语,没想到那同桌的邋遢老头居然啧啧了两声,先开口了。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老头子落魄至此,得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才能进得了这酒楼的大门。得坐在这里等著食客吃饱,才能捡得一二残羹冷炙。可是别人呢,年纪小小的就能用银子砸死人,随手赏出去的银钱都够我老头子过上一整个冬天。世道不公啊,不公。"
高放听他的意思,竟是坐在这里等著吃他们的剩饭,心底不舒服的感觉更甚了,脸色更黑了一层。
他并不是骄矜之人,但跟在君书影身边时,即便出门在外也是十分讲究的,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哪里遭遇过这种事情。再者这信云深果然还是太嫩,虽不似一般公子哥非要包厢享受,但是拿著银钱在大堂里挥霍,露白於众人眼前,实在是十分不妥。
信云深眨了眨清澈的一双眼,对那老头说:"那你想如何呢?!"
邋遢老头胡子翘了翘,嘿嘿一笑道:"那银子给那小二,他也不过拿去贴补家用,过上两天就换成了米面粮油,吃完就没了。若我能得一二十两银子,明年此时它也许就变成了一二百两,一二千两──"
"可是你如果有这般本事,何以还在这里吃人剩饭呢?!"信云深笑著道。
高放在听了邋遢老头的话之後提起来的心总算又放了下来。还好信云深没有天真到底,还没那麽容易轻信别人。
邋遢老头似被人戳中死穴,一时气恼,瞪大眼睛嚷嚷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什麽!──"
信云深却不听他说话,竟然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笑著道:"这里有五十两银票,如果你需要的话,我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高放一听,恨不得把手上的茶壶扣在他那颗明明看著挺精明的脑袋上,这败家孩子!
"信公子,别闹了。"高放沈声道。
信云深居然只是安抚地碰了碰他的手,还是一意孤行,举著那张银票在邋遢老头的眼前晃了晃,直把那老头的眼都晃直了。
"五十两银票,各地银号通兑哦。"信云深道,"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你所知的最重大的江湖事,这五十两就是你的了。"
"最重大的江湖事?!"邋遢老头收回定在银票上的眼神,看向信云深,嘿嘿一笑道:"那简单,最近的大事,不就是清风剑派掌门人的大寿嘛。"
"这件事情人人都知道,不算哦。"信云深笑道,"你继续说。"
邋遢老头被那五十两的天降之财馋得不行,果然认真地苦思冥想起来。
"哈,有了!这件事,一定少有人知道!"他一击掌道,又凑到信云深跟前,似有悄悄话要说。
信云深也不嫌弃他身上的酸腐味道,微微低首听著。
"据说,那个处处乞讨的情花山庄的庄主夫人,有狐媚之术。"邋遢老头笑得猥亵,"凡是那对夫妇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只要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豪杰人物,莫不对庄主夫人敬爱有加,日思夜想。小哥,你觉得这个消息怎麽样?!"
信云深皱了皱眉头,稍一沈思道:"小道消息,不足挂齿。"
"哎,小哥,少侠,你别急,我还有别的消息!"邋遢老头叫道。
信云深却不再听他说话,随意摸了颗碎银子出来扔给他:"不过,我看在你如此尽心的份上,这点银两,就当你的辛苦费了。"
邋遢老头本以为拿钱无望,突然又收到意外之财,虽然没有五十两,却也够他挥霍一阵子了。他收了银两,喜笑颜开地坐了回去。
"少侠真是两眼雪亮,有识人之能,又有侠义心肠。我在江湖上飘泊日久,还未见过像少侠这样的少年俊杰。"邋遢老头拱著手恭维道,"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在下清风剑派,信云深。"
这时饭菜已经上来,信云深也不再搭理那邋遢老头,只顾著殷勤地给高放夹菜,像一只摇著尾巴的大狗。
高放心下存疑,只等两人迅速地吃完饭,回到房里,他坐在椅子上抱起双臂,微挑著眉头:"你没有什麽话要说麽,信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