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认,和墨恩斯相比,我天生便有贪婪的劣根性,并且将这个缺点遗传给了人类,这是我的错。”
恩德尔诚恳地望着江野,他的眼睛是黄金一般的颜色,“可是,江野,你也是人类,你明白人类整体是守序向善的,我们不能因为少部分人的错误,就全盘否定人类这个种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江野心烦地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痛,“可是光我知道有什么用,墨恩斯铁了心要杀你,更不会去管快要崩塌的墙,就算世界末日了,他也只会笑着看戏。”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找我,想让我帮忙吗?可是我做不了什么,我没办法劝墨恩斯改变主意,即使他爱我……”
恩德尔缓缓摇头,轻柔地打断他的话,“不,还是有办法的,你知道阿尔兰蒂斯的世界树吗?”
江野迟疑片刻:“我好像听墨恩斯说过。”
他的身体都是由世界树的枝干做成的,但江野没提这个,面对陌生人他仍然保持着基本的戒备心。
“世界树是墨恩斯创造的第一个生物,准确来说,在空间诞生的第一个纪元里,我和他一起埋下了它的种子。”
恩德尔回忆着这些遥远的事情,唇边不由露出一抹微笑,他怀念地叹道:“那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不错,是亲人,也是朋友。”
“世界树的时间几乎是永恒的,它结下的第一颗果实直到今天仍然挂在最高处的枝头,像刚长出来一样,那就是可以修补墙壁的钥匙。”
“江野,我需要它,有这颗果实做媒介,我能把墙壁修好。”恩德尔忧虑地停顿了一下,“…只要别太晚,在墙壁彻底崩塌之前。”
“所以你要我去找一颗已经过期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果子?”江野心生警惕,这和去别人家偷东西似乎没什么区别。
“你不会想诓我干坏事吧?”
“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我不会骗你。”恩德尔突然抬起手,有些失礼地捧起江野的脸,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
江野愣了下,但并没有反抗,恩德尔身上没有恶意,更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欲望,他就是很单纯地看着自己,目光亲切而温暖。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好像一位父亲在注视着他最疼爱的幼子。
江野隐隐有种感觉,恩德尔表面上是在看他,实际上却是透过他去看人类这一种族。
“你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即使你弱小、冲动、不太聪明,可你身上的美德足以压过所有的缺点。”
恩德尔松开手,轻声道:“比如说你现在虽然嘴上怀疑我,但心里已经决定要帮忙了,对吗?”
“……”江野沉默了几秒,“知道吗,你跟墨恩斯真的很像,我的意思是,贬义的那种像。”
恩德尔笑了起来,“是的,我们都很狡猾。”
江野有点儿无语,但又不好吐槽什么,他盯着恩德尔,很没礼貌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看到对方的发尾与衣摆几乎是半透明的,就像灵魂一样,堙灭在模糊的白雾中。
所以江野突然想起了江北,并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假设,他吸了口冷气,“难道说,江北的灵魂之所以能回来,是因为你?”
对的,他早就该猜到的,当初墨恩斯和乐师都非常笃定地说江北的灵魂会消散在密特斯伽,可他偏偏却出现在“门”的附近。
所谓的奇迹背后必有因果,能做到这件事,且有动机做这件事的,只有密特斯伽之主。
“我用结界保存了他的灵魂,派人送到了阿尔兰蒂斯的入口。”恩德尔并未否认。
他冒着被墨恩斯发现的风险去做了这件事情,其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单纯只是因为江野在为他的弟弟哭泣。恩德尔看着他们,想到了自己。
江野不解,“可是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我不想挟恩图报,你来帮我,就相当于归入我的阵营,站在了墨恩斯的敌对面,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不知道墨恩斯会不会顾念旧情…你知道的,他对待叛徒一向冷酷无情。”
“所以只要你心里有一点儿不愿意,我都不会逼迫你。”
“不不不,等一下。”江野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这个得弄明白了,我可没说要做你的队友,更没说要做墨恩斯的敌人。”
“如果你真能修好墙壁,我是乐意帮忙的,但这可不是为了你们。”
恩德尔:“那是为了什么呢?”
“那可太多了。”江野扳着手指如数家珍,“为了早上七点半能准时喝到楼下便利店的甜豆浆,为了我正在追的电视剧不断更。”
“为了我好不容易攒的买房首付不会变成一堆废纸,为了江北能顺利拿到毕业证书。”
“为了想吃糖醋排骨时能随时去超市买到打折的猪肉,为了半夜看球赛还能点外卖,为了周末不上班时能去踏青郊游,而不是在废墟里面捡垃圾。”
没有什么宏伟志向,也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江野认真在意的,不过就是这样一桩桩平凡的小事。
恩德尔笑着赞许:“这样很好。”
“我知道自己很好。”江野又自信起来了。
他虽然是个普通人,可是他能把自己的生活照料得很好,那么他便是一个了不起的普通人。
“那么事不宜迟,我现在就送你去阿尔兰蒂斯。”
江野惊讶,“现在?”
“墨恩斯很快就会发现我的手下只是个诱饵,等他回来就来不及了。”
江野犹豫,“可我根本不知道世界树在那里,也不知道第一颗果实长什么样子。”
“如果把阿尔兰蒂斯看作是一个空间坐标系,世界树就在它的零点,我会给你一件可以指引方向的东西,为你打开通往阿尔兰蒂斯的‘门’……”
恩德尔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模糊,周围的雾气裹挟着他,逐渐淡去,声音也越来越远。
“现在你该醒来了,我很抱歉让你独自去完成这项任务,但我无法陪你。”
“你要小心,阿尔兰蒂斯的野兽不会伤害你,但世界树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那里同时存在着永恒时间与混乱时间,你要去寻找时间的漩涡,并且从那里回来……”
江野听得一知半解,“这是什么意思?”
但恩德尔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白雾已经彻底消失殆尽,江野睁开眼睛,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张开手,掌心里有一个像指南针似的小东西,外壳是某种漆黑的宝石,表盘上没有字母和数字,只有一根细细的指针。江野晃动指南针,指针稳定地指着同一个方向。
江野又看了看周围,没找到恩德尔说的‘门’。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换上自己的衣服,把指南针塞进外套口袋里,走到门口推开了房门。
现在江野知道恩德尔所说的‘门’是哪一扇了,门外已经不是古堡的走廊了,而是一片幽暗的树林,夜风吹过枝叶稀疏的树梢,发出飒飒的响声。
深秋已至,寒冬将临,这些高耸入云的大树已经不在开花了,叶子也落了很多,但江野仍然一眼认了出来,这是白月宫殿附近的花林。
他迈过门槛,房门在他身后消失了,现在他独自站在空地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地,身后是一面坚硬的岩石峭壁,有几十米高。
江野认出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阿尔兰蒂斯时所看到的景色,他们就是在这里遭到了蚯蚓怪的袭击,差点儿全军覆没。
江野看了眼指南针,抬脚走进了花林。
夜晚的花林是刺木鹰的地盘,不过现在江野可不怕它们,事实上他一进花林,那些像小汽车一样巨大的怪鸟就拍着翅膀四处逃散,转眼间就不见了影子。
江野穿过花林,来到了白月宫殿。
墨恩斯不在这儿,江野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他回这里就跟回家一样熟练,大摇大摆地走进后院,顺手牵了匹独角白马出来,还打包了一点儿好吃的东西。
白马见了他也很高兴,亲昵地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江野拉住缰绳,翻身上马,朝着世界树的方向走去。
这段旅程比江野预想的要长,他穿过辽阔的荒野,趟过湍急的河水,翻了不知道多少座山,也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城镇,独角白马走在再坎坷的路上都如履平地,所以有时候江野就直接趴在它背上睡觉,枕着雪白蓬松的鬃毛。
大概七天之后,江野进入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森林,这里的树比花林的还要更高更大,突出地面的气根纵横交错,深绿色的藤蔓如同帘子一般垂下来,头顶的阳光几经波折才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束。
那些奇妙的星尘又出现了,不过因为是白天,它们的光显得有些暗淡,江野骑马走在树根上,任由这些小精灵落在自己肩头,在头发里躲来躲去。
指南针没有什么动静,但江野有预感自己正在接近世界树,他的身体很放松,心情也不错,大概是因为接近了自己的源头。
临近下午的时候,江野拉紧缰绳停住了马。
前面没路了,他看到了一面深棕色的墙壁,很突兀的立在那里。
江野不太理解为什么森林会有一堵墙,还是一堵非常高的墙,江野抬起头往上看,即使仰到脖子都痛了,也看不到顶。再看看两边,也完全没有尽头。
独角白马溜达到一边去吃草,江野沿着墙壁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不对劲儿,他伸手抚摸着墙壁,感觉潮湿粗糙,还有很明显的竖向纹路。
这不是墙,这是一棵巨树。
因为它的树干实在是太粗太粗了,江野站在近前,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弧度。
江野沉默地站在树旁,深刻意识到自己被坑了。
这么大这么大的一棵树,它的果实得长在多高的地方?江野又没长翅膀,难道要他坐飞机去摘吗?
江野搓了搓手心,思考了一下徒手爬上去的可能性,三秒之后,他确定自己不行,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事已至此,江野决定先吃饭,他就近找了块平整的岩石,随便用手拍了拍土,就一屁股坐在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块干巴巴的面包,抹上果酱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江野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是白马在乱走,扭头一看,却见它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闭着眼睛睡觉。
那声音仍然在响,而且越来越近了,江野脸色微变,他听出来了,那声音不是在身后,而是从头顶传来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沿着树干往下爬。
江野立刻扔下面包,召唤出黑弓,警惕地盯着世界树。
长箭已经搭上弓,弦绷得很紧,在江野戒备森严的目光中,一个奇怪的东西沿着树干爬了下来。
江野呆住了。
那东西很小,比成年人的手掌大不了多少,隐约看起来有个人型,但是整个身体都裹在藤蔓中,四肢像猴子一样灵活。
江野之所以呆住,是因为在那小人“头部”的位置,藤蔓的缝隙中露出一小片布料,布料上有个已经褪色的记号,是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
江野太熟悉这个符号了,这是他亲手画的。
“大…大林?”
“小江!”藤蔓人偶突然发出一声喊叫,然后像个猴子似的飞扑过来,直接冲到江野脸上。
“我的天啊!我的老天爷啊!你居然还活着!我以为你早就饿死在那个鬼地方了!”大林激动得语无伦次,“这都多久了,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把赵辰叫过来。”
他松开江野,手臂的藤蔓嗖的一下飞了出去,足足延长到了五、六米,他轻松地攀附在树干上,三下两下便爬到了几十米高的地方,等他再下来时,带回了另一个藤蔓人偶。
江野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这真是意外之喜,江野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与故人重逢,说实话,他本来都不抱希望了。
三人都很激动,花了足足十分钟才勉强平复下心情,围成一圈坐在岩石上。
赵辰先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当时你被困在雕像里,我们本来想去森林里给你找点儿吃的,但是一进去就下了大雾,根本找不到出口。”
“后来我们完全迷失了方向,越走越远,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虽然怪物对我们不感兴趣,但我们的身体实在是太脆弱了,很快我们的双手双腿都折断了,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
江野听到这里有点儿愧疚,“早知道我应该用不锈钢筷子给你们做腿,树枝太容易断了。”
赵辰笑了一声,“大林一边滚一边哭,他觉得你一定已经死了,为此伤心了好久。”
大林听到这儿,面子挂不住了,急急忙忙地推了赵辰一把,“行了,这种事不用说的那么详细。”
赵辰便继续说道:“我们就这样滚了有三个多月,期间被鸟叼走过,也顺着河飘过,最终来到了这棵树附近。”
“这是一棵很神奇的树,它的叶芽落在我们身上,在我们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长出许多藤蔓,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我们可以自如地控制藤蔓,不但行走很方便,还能做到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赵辰举起“右手”,用藤蔓卷起一旁的石头,轻而易举的扔出去十几米远。那块石头看起来有三个江野那么重,直接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江野现在更确信眼前的就是世界树,只有世界树才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大林急切道:“别说我们了,你那时候是怎么脱困的?为什么会来这里?”
江野把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但因为这些事情太长太复杂,他还是说了很久,期间大林不停地打岔,问东问西,显然江野的经历让他大为震惊。
“所以我受恩德尔所托,来这里寻找世界树结下的第一颗果实。”江野叹了口气,“如果不把墙壁修好,我们的世界就有大麻烦了。”
“果实…”赵辰为难地摸了摸’下巴‘,“我们在这棵树上生活了很久,也去过树梢,从来没有见过果实,你确定他要找的是果实吗,这里树叶倒是挺多的。”
“可是恩德尔说了,这里时间永恒,第一颗果实至今……”江野的话戛然而止,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赵队,你们在这里呆了多久?”
赵辰思索片刻,“一年多吧,不到两年,怎么了?”
“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是一样的,不太对。”
江野喃喃自语着,他记得墨恩斯也说过,世界树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同…对了,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他说白屋在世界树的内部建造了城市,也就是说只有内部才有永恒时间,那么果实也是长在那里。
江野侧头看着这棵参天巨树,“我明白了,我们现在只是在世界树的外面。”
他想了想,“你们能带我上去吗,我想去找找入口。”
“当然可以。”
这不是什么难事,大林和赵辰先爬了上去,然后降下藤蔓,缠在江野腰上,把他拽了上去。
世界树如此巨大,仅仅是一根斜逸出去的小树枝,就有马路那么宽,大卡车都可以在上面随便跑。
叶子倒是比江野想象的要小一些,不过也可以摘下来做雨伞了。
江野沿着树枝往前走,赵辰和大林紧随其后,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道路”明显变窄了,他们即将来到树枝的枝头。
就在这时,江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飘渺的风铃声,在耳边转瞬即逝。
江野停下脚步,“你们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没人回答他,赵辰和大林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寂静的森林里只有江野一个人,他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