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霁寒顺着定位找过来的时候, 岑浔正独自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吹风。
这个时间点,小孩们都放学了,吵吵闹闹地在旁边的公园设施上玩耍, 落日的余晖转变为路灯的暖光, 岑浔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衣倚在长椅上,长腿交叠, 气场强大, 手里却突兀地捏着一包虾条,怎么看怎么显眼。
这么近的距离, 岑浔却没攻击人类, 封霁寒看到这还算和谐的一幕,心放下了一半。
他按下耳麦, 对通讯频道的所有异能者说:“通道A11,解除最高警报。”
说完,他关闭了耳麦, 将它放进了兜里,然后走了过去, 挨着岑浔坐下:“怎么来了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
“本来打算先去你家,给你一个惊喜。”岑浔语气不是很好:“人类的仪器坏事。”
“还好被我提前发现了, ”封霁寒笑道:“我今晚不回家, 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他瞥了岑浔手里的半包虾条一眼,终于还是没忍住问:“虾条哪来的?”
“一个小孩给的。”
“看来我们岑老师在小孩堆里也很受欢迎嘛。”封霁寒已经自发地将手伸过去,从他手里的包装袋里摸虾条吃了:“好吃。”
岑浔干脆把剩下的半包都给他了:“太咸, 不好吃。”
封霁寒笑看着他:“那我带你去买点甜的?”
岑浔想了一下, 答应了:“也行。”
于是封霁寒分给他一个可以模糊容貌的道具墨镜,和岑浔步行去一公里外的商圈买蛋糕。
封霁寒完全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和岑浔并肩走在满是人类的世界里, 一路平和,没有发生任何流血事件。
放到十年前,岑浔走到哪,哪里就会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就是放在十年后的今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封霁寒觉得自己做梦都做不到这样的画面。
岑浔这些年脾气确实好了很多,杀人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全凭心意,但邪恶的底子就在那里,封霁寒还以为他到了现实世界,至少也会干点坏事。
结果没有。
封霁寒偷偷摸摸地问岑浔:“现在周围这么多人,你没有产生杀人的想法吗?”
岑浔兴致缺缺:“你希望我产生杀人的想法吗?”
封霁寒诚实道:“那肯定是不希望的,我只是好奇,你现在对人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会对路边的蚂蚁产生什么感觉吗?”岑浔语气平平,目光扫过公园里走过的男男女女:“碾死他们很简单,但毫无意义。”
封霁寒压低声音:“那别的呢?比如鲜血,尖叫,杀戮……”
岑浔想象了一下那个乱糟糟的场面,萎了:“就这么说吧,我现在只想顺利吃到蛋糕,多余的事懒得做。”
岑浔本来也以为,等他进入人类世界,一定会大杀特杀。
但等他真正进来,走入人类当中,又忽然觉得,杀掉这些素昧平生的人类,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会带来成就感吗?没有。
缺食物吗?也不缺,酆都鬼城现在有一亿以上的玩家,他想杀多少杀多少,甚至还能反复杀死他们。
相反,当岑浔来到现实世界,看到来来往往的普通人类,忽然产生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曾经,岑浔也生活在这样一个平和而安全的世界里,走在路上,不用担心忽然跳出一个怪物吃掉自己,生活有序进行,爱人会在家做好饭等他回去。
可后来,这一切都被忽然闯入的玩家打破了。
他的现实,变成了别人眼里的噩梦世界。
岑浔曾发誓要让践踏了他的生活的玩家也品尝到这种痛苦,可是,当他真的来到现实世界,看到各自忙碌于生活的普通人类,岑浔很难不想到自己。
闯入人类世界的自己,跟闯入噩梦世界的玩家,又有什么区别?
岑浔现在轻轻松松就能毁掉普通人苦心经营的一切幸福,可岑浔却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正是因为他自己失去过,所以他才能理解失去这份幸福的心情。
最后岑浔谁也没杀,独自坐在了公园的椅子上。
……
岑浔望着不远处的霓虹都市,眯起眼:“我算是被你感化了吗?”
“有吗?”封霁寒转过脸,轻啄了岑浔的侧脸一下,然后笑着问:“有被我感化的感觉吗?”
岑浔淡定道:“有想做的感觉。”
封霁寒的脸一下子烫了:“大街上你在说什么啊……别说了,不许在街上说这些。”
岑浔无所谓道:“怕什么,有谁听到了笑你,我就把他宰了。”
得了,刚想夸他今天是善良毛线球,又变邪恶了,封霁寒拖着岑浔快步往前走:“快走快走。”
在公园边的商圈里,封霁寒买了两支冰激凌,又和岑浔一起挑了个漂亮的蛋糕,出来的时候,岑浔看到商场大屏上播放着一则紧急新闻,停步看了一会儿。
“……诡怪数量已得到控制,但仍有少部分诡怪在外流窜,请广大市民朋友近期减少出门,注意保护自身及家人的安全……”
岑浔咬了冰激凌的尖尖一口,问身边的封霁寒:“异端监测局已经公开诡怪的存在了吗?”
封霁寒:“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瞒得住,全国各地都有,视频全网满天飞,异端监测局只能选择公布。”
“既然知道有诡怪还在外面流窜,人类为什么还敢出门?”
“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啊,”封霁寒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要危险还算可控,人类总会出门的。”
岑浔看着商场的大屏幕说:“无法理解人类。”
封霁寒觉得拿着冰激凌评价人类的岑老师有点可爱,便揽着他的腰,在路灯的阴影里亲了亲岑浔的脸,附和他道:“是啊,人类就是很奇怪的生物,竟然还有人类会喜欢邪恶毛线球,你说奇不奇怪?”
岑浔理所当然道:“邪恶毛线球长着一张好脸,人类喜欢邪恶毛线球,不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吗?”
“……”封霁寒算是败给他了,没见过这么会自夸的。
虽然说的确实是实话就是了……
封霁寒是开车过来的,回去的时候,副驾驶多了一个岑浔。
路灯的灯光在岑浔脸上打下一个又一个阴影,岑浔半开着车窗,支着下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黑发掩映的侧脸线条优越,不用做任何修饰就已经极致昳丽。
这个角度的岑浔,封霁寒以前天天都能看到,最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封霁寒用眼角余光留意着他,语气正常地问:“你就这么过来了,酆都鬼城谁在管呢?”
岑浔随口道:“乌秘书。”
封霁寒暗自估算了一下:“现在玩家数量有一亿以上了吧,等酆都鬼城开完,下一个项目你打算怎么开?”
“还不确定,”岑浔唇角上扬:“原本的计划是继续开噩梦大学,但我忽然有了个更好的主意,不过能不能成功实施,得看运气。”
“更好的主意啊……”封霁寒故意拉长声音:“让我猜猜,该不会跟【七煞】有关?”
岑浔转头看向他。
看到岑浔这反应,封霁寒不由一笑:“被我猜中了?”
岑浔挑眉:“怎么猜到的?”
“这很难猜吗?”封霁寒注视着前方,将手松松搭在方向盘上:“你给【七煞】回信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你的回信内容就是过几天再迎战,如果【七煞】当真,算算时间,他这几天差不多就来了。”
“但这件事不是百分百会发生的,得看【七煞】究竟有没有蠢到这种地步,所以你才说得看运气。”封霁寒说完还卖乖地问:“岑老师,我说的对吗?”
“全中,”岑浔幽幽道:“如果我是皇帝,我会当场砍了你。”
封霁寒深感冤枉:“为什么?我了解陛下还有错?”
岑浔竟然还有理有据:“后宫不得干政,鸟妃妄自揣测圣意,按律当斩。”
封霁寒差点喷了:“你这是在哪看来的??”
而且鸟妃又是什么鬼?
岑浔瞥他一眼:“乌秘书看的电视剧就是这么演的。”
封霁寒哑然:“乌秘书怎么还看这些?”
“乌秘书说职场如官场,想要学习大内总管的制衡之道。”岑浔淡淡道:“我也不懂他学这个,找的参考资料为什么是宫斗剧。”
“……”封霁寒缓缓道:“可能你给他一种类似皇帝的感觉?”
岑浔感兴趣地问:“哪种感觉?”
“中央集权,独裁统治,谁敢忤逆你,谁就会死,”封霁寒想了想,补充一句:“九子夺嫡,为了继承大统,可以对兄弟姐妹大打出手。”
越说越起劲,封霁寒细数岑浔的十宗罪:“占有欲强,生性多疑,看谁不爽就会诛他九族……”
岑浔阴沉地打断他:“……鸟妃,你啰嗦了。”
察觉到风雨欲来,封霁寒及时悬崖勒马,默默闭嘴。
一路气氛凝滞地回到家,封霁寒把车停进车库,还在整理车上的东西的时候,岑浔已经拎着蛋糕提前下车,也不等他,自己轻车熟路地进了门。
走进大门,入目的是装修熟悉的客厅,所有家具和摆放位置都是噩梦世界里那个别墅的复刻版本,迎面扑来的熟悉感令岑浔恍惚了一瞬。
噩梦世界的家在岑浔的怒火下毁于一旦,而在现实世界的同一位置,封霁寒复刻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家”。
这也是岑浔之前能快速定位到封霁寒住址的原因,从某种角度来说,封霁寒真的是一个很会自欺欺人的人。
岑浔走进客厅,发现并不是所有摆设都跟噩梦世界里的那个家完全相同,一些细节还是有些许的差别。
比如岑浔跟封霁寒一起布置的小玩意,现实世界就无法复刻。
岑浔摸了摸沙发,指腹沾到薄薄一层灰,显然,封霁寒不怎么坐这个沙发上。
明明整栋别墅都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物品却偏偏摆放得刻意,就像有人仍在固执地守着一场旧梦,迟迟不肯离开。
岑浔去了厨房,本打算把易化的奶油蛋糕放进冰箱,一开冰箱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满当当的一箱营养液。
没有瓜果蔬菜,也没有零食酸奶,只有玻璃管里的各色液体在轻微晃动,在亮起的冰箱灯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岑浔顿了顿,打开冷冻区,里面依旧空空荡荡。
封霁寒找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正对着打开的冰箱门发呆的岑浔。
“你平时吃的就是这个?”岑浔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封霁寒不明所以,走过来看了眼那些营养液:“异能者消耗量大,喝这个可以高效补充能量。”
说着,他伸手想拿一支营养液,但岑浔却忽然把冰箱门关上了,转头看他:“为什么不做饭?”
封霁寒收回手,隐约感觉岑浔心情有点不好,虽然疑惑,但还是答道:“我一个人住,没那个做饭的必要,随便对付两口就行了。”
“随便对付两口?”岑浔皱眉,望着他的目光里竟然隐隐含着怒意:“封霁寒,你难道是为我而活的吗?我跟你离婚,你就连自己的生活也过不好?”
封霁寒嘴唇微动,否认:“我没有过得不好,不做饭就叫过得不好吗?当然不是,我过得很好。”
岑浔沉默半晌,掠过他身侧:“那你以后就一直这样过下去吧。”
封霁寒急忙追出门,岑浔走得很快,才几秒钟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封霁寒将家里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最后在卧室的床上发现了背对他躺下的岑浔。
封霁寒见他没走,放心了,他也不出声,先去洗了个澡,再出来的时候,岑浔仍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没有变,显然还在生闷气。
在如何哄好岑浔一事上,封霁寒已经颇有心得,他直接绕到床尾,从被子下钻了进去,一直蛄蛹到了岑浔怀里。
岑浔冷漠地看着从自己怀里钻出来的封霁寒:“干什么?”
封霁寒一本正经道:“据说妃子侍寝的时候要从脚底钻进被窝,这不是让你体验一下皇帝的感觉。”
岑浔没吭声,封霁寒用手臂勾住了他的腰,让他更贴近自己一点,脸颊贴着岑浔的额头说,低声说:“其实我刚刚是说谎了,离开你以后,我过得很不好。”
“不想吃饭,也睡不着觉,只想去找你。”封霁寒哑声道:“可你那么狠心,说离婚就离婚了,好像只有我在原地刻舟求剑。”
岑浔终于出声:“我狠心吗?”
“狠心。”
岑浔:“是你自己先不听话的。”
“那以后我都听你的话,好吗?”封霁寒用脸蹭蹭岑浔的额头:“不要再丢下我了,没有老婆,我感觉要死掉了,什么事都做不了。”
岑浔心想,鬼扯,你背地里干过不知道多少事,现在怎么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但岑浔偏偏就很吃这一套,明知封霁寒是在故意撒娇示弱,哪怕是装的,肯为他用心就好。
要真是傻白甜,岑浔也看不上。
见封霁寒不再嘴硬,岑浔终于肯理他了:“那些营养液,你不会觉得难喝吗?”
封霁寒老实说:“我从小喝的就是那个,已经习惯了。”
岑浔缄默了一下:“从小就喝这个?”
“跟你在一起后,我才发现这个其实很难喝。”封霁寒坦诚道:“后来就很少喝了,更喜欢跟你一起吃饭。”
岑浔终于发现那股没来由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
愤怒于研究院用营养液随意糊弄幼小的封霁寒,愤怒于封霁寒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空空荡荡的家,空空荡荡的冰箱。
强大如封霁寒,却苦苦追寻着一场名为“爱”的泡影,为此不惜将自己困在原地。
太蠢。
封霁寒见岑浔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什么,有点忍不住了,自己钻进了被子里,拱开岑浔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衬衣,给自己谋起了福利。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岑浔思绪被打断,没好气地将胸前的脑袋往下按去,沉声命令他:“舔。”
封霁寒欣然接受,顺着他的力度往下。
……
前一晚闹得太迟,第二天早上,岑浔睡得昏天黑地,封霁寒趴在他耳边唤了好几声才将他唤醒:“陛下,该起了。”
岑浔强忍着困意起来:“几点了?”
“八点半。”
今天岑浔就准备前往【行者】会出现的那个山区,所以没发什么起床气,很顺利地就起床了。
封霁寒递过去一条热毛巾让他敷脸,打开衣柜,让岑浔自己挑今天要穿的衣服。
“我给你新买了很多衣服,你看看喜欢哪件。”封霁寒拉开柜门,一排花里胡哨的衣服出现在岑浔视野里。
岑浔的审美确实夸张了点,但架不住人好看,什么丑衣服都能撑得起来,因此封霁寒吐槽归吐槽,平时发现岑浔会喜欢的那种丑衣服,还是会买下来。
一不留神就买了这么多。
岑浔正挑着,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封霁寒只好将自己从岑浔身上撕开:“应该是周眠他们来了,你换衣服,我去看看。”
打开门,封霁寒才发现,来人竟然不止周眠和宿明祁,还有童瞑和巫烬。
封霁寒赶紧让他们进来,唯独轮到童瞑的时候,封霁寒往门口一挡:“我家不欢迎偷窥狂。”
童瞑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撞开他就进门了:“我哥在这里,我哪不能去?”
一人一诡互相看不顺眼,一起在沙发坐下时,气氛非常诡异。
“我四哥呢?还没起床吗?”巫烬坐不住,跃跃欲试地准备冲上楼:“我去叫他。”
封霁寒忙阻止巫烬道:“他起了,马上下来。”
巫烬高傲地瞥他一眼,抱着胳膊四处检阅起了这栋房子,封霁寒随他去了,巫烬完全是小孩子脾气,越说他,他越不服。
同样是岑浔的弟弟,童瞑就更离谱了,居然随身携带了一个背包,并从背包里掏出早餐若干,琳琅满目地摆在周眠面前,顺带拿出几种药,绷着脸硬邦邦道:“吃药。”
周眠一言不发地吃了药,期间没多分给童瞑一个眼神。
封霁寒不放心地拿过药看了几眼,发现都是一些治疗胃病的药。
封霁寒有些稀奇地瞥了童瞑一眼,发觉自己现在有点看不懂这个偷窥狂了。
之前对小周喊打喊杀的,现在怎么又照顾起了小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宿明祁一脸安详地跟谁发着短信,封霁寒绕过去一看,发现跟他聊天的人居然是云时卿。
……队长,你不是失忆了吗?又是什么时候跟副队加上的联系方式??
正当封霁寒心情复杂的时候,岑浔下来了。
周眠正喝着粥,看到岑浔身上的衣服,猛然呛住,童瞑则头疼地捂住眼睛:“四哥!你怎么又穿这种衣服了?”
“因为好看。”
岑浔才不管自己的审美给他人造成多大的冲击,扫了周眠一眼:“等小周吃完就出发。”
在抓捕【行者】的行动中,岑浔并不打算带太多人过去,最后定下来的就只有他们六个,剩余的人则被留在酆都鬼城,负责将这个项目运营到结束。
看到周眠在喝粥,封霁寒突然想起冰箱里还有岑浔昨天没来得及吃的蛋糕,于是将蛋糕取了出来,问岑浔要不要吃。
岑浔当然没有拒绝。
封霁寒就将袋子里附带的勺子递给岑浔,岑浔接了过来,随手拆开,挖了勺蛋糕,刚送进口中,忽然察觉到封霁寒目光不对。
岑浔疑惑地问:“怎么了?”
封霁寒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拿着勺子的左手上。
岑浔顿了顿,将左手拿着的勺子换到了右手。
封霁寒笑了一下:“没什么,你继续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