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Diary,
很久不见——我好像总是以此作为我们之间的开头
上午时,秦峥又从家里拿了几样东西过来装点病房的窗台,其中就包括你,我亲爱的日记本。我好像同你说过,除了上学时老师留的周记,你是我正经写过的第一本日记。
想想总是觉得有趣,就像祈愿一样,我们好像总是会对着某个不知道如何存在,又究意是否存在的“存在“许下自己的愿望,渴求那个未知护佑自己,或者仅仅是倾听自己——对我来说,你也是这样的存在
我不知道秦峥有没有翻开你看过, Edwin留给我的笔记本没有上锁,便是有锁,我大约也不会使用。来我最不擅长保管钥匙,二来,我以为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能为人知晓的秘密了。
陌生的朋友,亲爱的日记本,虽然不是很想这么说,但下周就是我的手术日,一半一半的概率,我不知晓在那之后,我到底还能不能再睁眼与你好好说话,所以这一篇日记,写给你,写给我,也俗气地写给我的爱人秦峥。
我的爱人。
好喜欢这个称呼,忍不住又写了一遍。
我爱人(划掉,第三次出现就显得肉麻了)秦峥太精明(是该这么形容吗?),Jeff不了他多久,我还是加快笔速,多为我们写点什么。
写什么呢?
我叫沈嘉映,名字是外婆取的,寓意为“好景”。
我也叫沈苫,这是我自己取的,意思是“少吃一半苦”——我知道,极为幼稚的想法。
我们家是现代文明社会中少见的母系氏族,具体证据为我有外婆和妈妈,但没有外公和爸爸,我随母姓妈妈随她妈妈姓,我...好了,这个笑话是不是不太好笑?我知道,我的冷笑话一向无聊透顶,只有一个人能够欣赏。
除了都爱讲冷笑话,我们家里人的性格在其他方面很不一样,但Edwin以前说过:你们沈家人体内都流淌着同一种基因。
我还记得我外婆当时答复他:当然,我们是亲生的。而我则异口同声地反问他:什么?不着调吗?
坦白说,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确定他指的具体是什么,但我现在大概能够了解,这基因确实存在,而
且还一次又一次地驱使我的外婆、我的母亲和我,从名为家的地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次又一次,提着和我们身体一样单薄的行李,踏上寻找某种“意义”的旅途。
生命是道复杂的论题,从我们睁眼的一瞬,便开始了有关这道论题长达一生的求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坚信,这求索的过程是必定,也是必须孤独的。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改变这个固执的想法,但要说完全没有动摇……我想,应当也不是。
你知道的,我们家人信奉一切事物与情绪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直以来,我都想像我出生时一样,干干净净无所眷恋地离开。遗书、绝笔信,什么都不可能留下。但就在刚刚,我却突然意识到,我担心秦峥会想念我。
或者说,我担心他想念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我担心这会让他痛苦,但我却无能为力。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好唏嘘,原来“死到临头”时我的确会害怕,但我最害怕的竟仍然不是自己的死亡。
搞不太清,现在的我到底算是勇敢还是怯懦呢?
好复杂的问题。
我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有关人死后究竟是否会有灵魂和来生,这个问题我和外婆与秦峥都讨论过,我的想法太多,就不一—讲了,但我记得秦峥说他来生还想做人。
老天爷,我现在将这句话写下来的感叹,仍然不亚于当时听到时产生的震惊。了不起的公主、陛下、凯撒大帝。
以及,不愧是我喜欢的人?(沈苫在这里画了一个幼稚、不对称但可爱的笑脸)
这个答案好像就出现在去年的圣诞节,我和秦峥约在东京的冬天见面。
站在涩谷长长的地标手扶电梯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极尽绚烂的灯光夜景,谢天谢地,我们两个都忍高,但站在我们前面的小情侣就不太幸运了——我还记得,那个男孩子整个人都快瘫在他女朋友身上了。
我那会儿刚从远处渺小的楼宇灯花之海中回过神,抬起头,小声开口:“这是不是通往天堂的阶梯?”本来也只是随口感慨,没想着能收到回复,但没想到在一旁回完消息的秦峥却将手机收回兜里,淡定道“前面的人刚刚也这么说。”
我不懂日语,且有点怀疑秦峥是否真的懂,于是继续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这次我看出来秦峥是在一本正经地胡扯了。
他说:“去了天堂以后,他会和上帝说,下辈子不再来了。”
直击心灵的答案,我下意识追问:“那你呢?”
他说:“我?还来吧。”
他想了想,补充道:“还做人。”
“……你认真的?”我震撼到不能自已。
“完全。”他回答我。
“你觉得,活着很好?”我忍不住又问。
他短暂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还不错。”
那个时候,我们之间还维系着每一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的暧昧与疏离,而除了在床上时不时还能讥讽几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秦峥渐渐待我..简直就像对待他的相亲对象一样绅士(以防万一秦峥以后会看到这里,我先提前声明:我知道你在此之前没相亲过,请不要因为我形象的比喻咬牙切齿)。
除了浮于表面的调情,我们很少有太多深入的对话,而在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中,我尤其记得涩谷扶手梯上,秦峥那双被夜灯氤染得格外柔和天真的眼神。
不知怎么的,柔和、天真,我竟然当时就觉得这好像也是秦峥长大后对“人生”采取的底层态度。
好奇妙,明明最开始见面的时候还不完全是这样,而具体的改变时间..似乎也是在他对我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之时?
我对那眼神的印象太深刻,深刻到两个月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抱膝坐在秦峥身边时,竟然第一次正式思索,下辈子也像他说的那样,再来一次。
不过我比不得秦峥勇敢坚定。
果再来一次,还是简简单单,就做一条鱼吧。大半生都傻乎乎地在自己甚至没有察觉到存在的水里活着,直到某一天,突然意识到折射在我鳞片上的光来自另一个空间,于是便向上、向上,从水里一跃而出。
我大约会被捉走,也许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如果可以的话,我允许由秦峥吃掉我(如果他不幸投胎成(猫猫的话)。
原来我在那么早就已经构想完我完整的下一生了。
好了,就先写到这里吧。
好像写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写,本来想写一些更实在的爱和嘱咐,但我想这些其实很早就已经在我们二人的不言中了。
有关生命的论题,我至今仍未参透干分之一,不仅如此,我一路跌跌撞撞,反而在求索的路途中,将少时就从身上剥离的挂牵、软肋、对他人的期望和依赖,一点一点,全部拾捡进原本空空如也只用来承载空空“自由”的口袋。
但真好,我仍然能飞起来,而且我现在能飞到更明确的目的地了。
门外走廊上有新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是秦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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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急着把什么藏起来了?”
“这么简单就能被你知道我还用藏?’
“你的中文真是越来越好了。”
“你在骂我?”
“我在爱你。”
“……你知道一种说法吗?”
“什么?”
“所谓人类,说穿了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其诞生、生存、死亡,全都跟下雨或下雪一样,毫无道理可言自杀的念头也是如此。”
“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
“……”
“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哈哈哈,好了好了,我是想说……”
我是想说,秦峥,有关生命的论题,我至今仍未参透千分之一,或许所谓人类,说穿了真的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其诞生、生存、死亡,全都跟下雨或下雪一样,毫无道理可言。自杀的念头如此,而如今我作为宙中最不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在每天睁开眼看到你的瞬间,忽然产生想与你共度苦厄欢愉的念头,也是如此。
毫无道理可言,但却可抵达我余生尽头。
“你又在兜里藏了什么?不许躲!”
“没躲,先生,我是正经人。”
“你给谁写的情信,先生?信封都没封好。‘亲爱的‘……你是让机器人帮你写的吗?”
“给个面子,别笑。”
“我看你也没少笑。‘亲爱的沈嘉映,你好!”然后呢?后面的呢?“
“你可以不用这么大声朗读。没写完,我第一次……”
“第一次什么?”
“第一次请机器人帮我写信,机器人笨蛋,写不出来..别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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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沈嘉映:
你好。
我在手术室外为你写这封信。
其实在更早以前我就动笔了,那天还被你提前发现了,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写了下去。我第一次写信没请机器人),写得比较慢,可能写得也没那么好,等你读到的时候,请尽量忍看笑。
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你可能不知道,从很早之前,每当面对你,我总会有些不受控制的词不达意,像是饮酒微醺,我能对你比对旁人多说很多话,但总是没办法一次就把意思清晰表达。我想写下来可能会对此有所帮助,但一提笔,又觉得很多话其实都已经和你说过,而另外一些你又似乎都理解,所以不必多说。
忖之后, 还是重新展平了信纸。
我想我们之前都太遵循所谓“成年人的交际法则”了,现在的我(至少此刻的我)觉得,有些话即使心知肚明,我也想要真的说出口让你听到。
其实我并没有把握接下来等待我的是什么,手术室外的时间过于漫长,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在将这张信纸最终展平、落笔书写之前,我因为手指颤抖,握不住笔,写毁了三次开头。如果你仔细看,或许还能看到前几页的书写痕迹。
但最后,还是像你那天念的一样(你大声朗读的声音还在我耳边),我最终写下:亲爱的沈嘉映,你好。
还是先写一些简单的内容吧,我上学时写作文很擅长写流水账。
七月末,冰岛的日照时长开始回落,午夜初升的阳光从凌晨两点后移,但体感仍然接近极昼。
前段时间我打电话请冀晨去江城出了趟差,拜托他帮我把公寓里剩余不多的行李简单收拾一下,退租前拣重要的打包寄出。
他问我:你是真不打算回来了啊?我回他:不知道。后面的事后面再看
今日不想明日忧,明日不想昨日过。人生不就是由一连串决定导致的分岔路口编织而成?区别只在于那决定有时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熟虑,有时快速而莽撞罢了。
都可以,就体验吧。
我说完之后,他笑了很久,并且让我替他向你问好。
雷克雅未克的邮递速率不高,为了去机场取那件包裹,我在上周的一个白天,独自驱车离开了市区。这一回车不是租来的,是Jeff借给我的——我知道,那天你为了偷偷写日记,拜托他拖住我。
我愿意成全你,但我也还是想要尽快回去见到你。
自少年起,我独自出行的经历便很丰富,但或许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习惯了与你同行,这一次,尽管清楚知晓,我可以在漫长的白日里轻松来回,我还是像个赶时间的邮递员,在一路能踩油门的地方统统加了速。不过赶时间也是有必要的,毕竟机场并非24小时开门,如果错过了上班时间,我这一趟不短的旅途将毫无意义——但令人意外的是,虽然一路踩着油门,我心里却一点也不惧怕那“毫无意义”成为现实的可能。
错过就错过了,改天再出发也可以,人生这么长,我总能取到那件包裹。
这就是你和北欧生活带给我的“松弛感”吗?
我有点想笑,还想和你分享这潜移默化的神奇转变,但考虑到你大约不是在咬笔头就是正在睡梦中徜徉,便姑且按捺下了打电话的念头,只是暂时将车停在路边,对着天边的旷野和云彩拍了一张照片,归入同样名为“生前”的相册。昨晚我还给你看过的,你记得吗?
至于包裹,里面的内容很简单,是一个已经拼好的小型轮船乐高模型。
那东西是易碎品,翼晨费了好大力气才保证将它完好无提地寄来。作为社,我给冀槐安又备下了一小笔嫁妆。
当然,不嫁也行,那就将是她未来的自由基金。
这并不是我的原创。
我比你提前知道一个秘密,是外婆上次打电话和我说起的——在你的妈妈沈甯小姐还很小的时候,外婆就给她准备了这样一笔基金,而在你妈妈抱着你回家时,她又把这笔基金加倍还给了外婆,后来,那些钱成了你的大学学费。
我想这也是粉色贝雷帽小姐为你准备的自由基金。
基金没有花完,你大学毕业后便经济独立,时不时还会给外婆打钱,她用了一些,存下一些,这几年来又攒了一小笔。外婆说,下一次她会来冰岛,亲自交付给你。
对了,轮船模型,我把它放到了家里,和蜡烛一起摆在窗台上,等你回去就能看到。
我们认识第四年了,我好像很少送你什么东西。
我以前太古板,总觉得至少在我们之间,送礼物是情侣才可以做的事。我始终不去细想我们的关系,但我的确,曾经忍不住想要送你一些什么。
不是为了标记你为我的所有,只是在橱窗外看到了,然后突然想起你,就买回了家。
我不是很擅长这种考验耐心的工作,工作回家后拼了几个晚上才拼出来,但我很喜欢它——那艘船的名字叫做“来生号”,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我总会看你。
你那时候很安静,像一朵静静绽放的昙花。
用昙花形容可能也不太准确,我知道有另外一种花,花瓣平时是白色的,被雨水打湿后就变成透明的,你可能也像这种花。不过在此之前,我好像也把你比喻成睡莲过。
原来你是这种“花花”公子。
对了,除了来生号,我还让冀晨给我寄来了一张便利贴。
是他拍照发过来我才知道的,你应该不记得那天早上,你在离开之前往我冰箱上贴了什么。
我知道你在学着写诗,只是我上学时便对这方面一窍不通,遗憾不能和你有更多共鸣,不过自从来到雷克雅未克,我也开始学着读诗了。而神奇的是,那些从前在我看来仿佛被嚼碎后随意拼贴的语句,原来有的也会那样直击我的心灵。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刚刚短暂离开,此刻在吸烟室里继续为你落笔。
太久没有被尼古丁过喉,我方才呛了许久,然后眯着泪眼抬起头,看见了窗外的一树花。原来这里也会开这种花。
亲爱的沈苫,沈嘉映,你好。
和你一样,有关生与死、爱与消亡的命题,我至今也仍然未解,但我想,我其实也能朦胧触碰到答案。
风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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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你在哪!”
“手术结束了!你...你怎么哭啦?”
“没什么。”
只是想起一阕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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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起你的长发,一张黛色的小网洒满我的面颊……
“我一生也不想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