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
良久, 夙寒声轻轻道:“师兄,咱们还回闻道学宫吗?”
要不一块叛宫算了,就算回去横竖都得一死。
庄灵修没事儿人一样懒洋洋往庄灵戈腿上一趟, 摆弄着弟子印上的绸子穗, 随意道:“没事儿,不北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虽然嚷嚷着要杀我,但真到下手时肯定舍不得。”
夙寒声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那乌百里……”
“哦,乌百里那人是个狠茬。”庄灵修说,“说杀你绝不手软。”
夙寒声:“……”
夙寒声继续破罐子破摔, 爬上塌蜷在庄灵戈身边,和庄灵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你到底怎么坑我师兄了,他竟被人追杀两天。”
“天地可鉴啊。”庄灵修无辜地道,“我和不北是单纯的利益交换, 他既得到了想要的, 就要承担相对应的风险——哦这是闻道学宫经商课第一节的内容, 下个月初四会有课程,记得去旁听。”
夙寒声疑惑道:“学这课有什么用?”
修士为何要去经商。
庄灵修似笑非笑道:“我空手套白狼从你师兄口中套出个价值百金的秘密,然后又拿这个秘密去和其他人交换学宫其他秘辛, 不过一晚就知晓一堆‘百金’的秘密。别说闻道学宫,十大学宫你想知道谁我都能给说出个道儿来,你说学这些商贾之道有没有用?”
夙寒声:“?”
夙寒声肃然起敬。
庄师兄真是闲得慌,正事儿不干,歪门邪道倒是举一反三。
庄灵修对夙寒声倾囊相授,大概闲着无聊对他讲了一堆闻道学宫的“地下秘辛”, 把夙寒声听得一愣一愣的。
“对副使暗下杀手,让他当众跳艳舞的人是他同父异母的继兄弟?!”
“晋夷远富可敌国, 每日住在长夜楼只为和副使制造偶遇?!”
“庄师兄为了三分,谎称百岁山长太勾魂,致使其无心读书?!”
夙寒声:“……”
庄灵修:“……”
庄灵修说上头了,把自己也给说出去了。
他沉默半晌才幽幽道:“最后一个就当没听到。”
夙寒声笑得直拍手:“哈哈哈最后山长给你加分了吗?”
“没。”庄灵修也不害臊,道,“他义正严词骂我感情用事,狠狠扣了我三分让我岁末没及格,临走前对我说‘明晚长夜楼,不见不散’。”
夙寒声:“哈哈哈哈哈哈!”
夙寒声要笑疯了,正要再拍一拍爪子,却感觉右手被微微一捏,疼得他“嘶”了声。
少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纤长,被一只惨白如纸的手握住,力道之大连指缝和手背都露出些许青白。
庄灵戈的手指漂亮而有力,指腹几乎陷入夙寒声的皮肤中。
夙寒声皱着眉拿爪子拍了下庄灵戈的手背,随意抬眼朝那人瞪去。
庄灵戈那双冰冷的龙瞳正在冷漠注视着他。
——他不知何时已醒了。
夙寒声一愣,赶紧伸脚一踢,将床尾的庄灵修蹬得差点摔下床。
“师兄!庄师兄!”
庄灵修被踢了一脚也不生气,慢悠悠稳住身体转过身来:“怎么啦?”
话音刚落,也对上庄灵戈的眼睛。
庄灵修也愣了。
庄灵戈轻轻动了动唇:“灵修……”
庄灵修呆怔半晌,被这句熟悉的“灵修”彻底惊醒,他忙不迭扑上前去,哆哆嗦嗦地一把抱住庄灵戈。
明明庄灵修比庄灵戈要高出许多,但他还是下意识用年少时依偎在兄长怀中的姿势,额头抵在庄灵戈肩上,喃喃道:“你醒了……你醒了。”
庄灵戈面容还带着未散的稚气,伸手抚摸着庄灵修的后脑勺,轻轻道:“嗯,没死呢。”
短短几个字,庄灵修没忍住笑出了声。
夙寒声从未见过双生子,此时瞧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新奇地看来看去。
只是短短一夜,庄灵戈便彻底恢复了神智,不再是之前那副任由人摆弄的傀儡模样,但模样却仍然懵懂无知。
夙寒声本以为只是庄灵戈还未彻底回神,但仔细观察半晌却发现此人好似真是个慢吞吞又懵懵懂懂的性子。
和庄灵修时时刻刻琢磨着要“狗”人的朝气蓬勃截然不同。
庄灵戈瞧着温软柔弱,可圣物好似与生俱来便有迫人的威压,那双龙瞳没有半分人类情感,安安静静注视着人时,竟然比元潜的蛇瞳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庄灵修已擦着眼泪欢天喜地去寻庄屈了。
夙寒声还在暗搓搓想将爪子从庄灵戈手中拽出来,但动静微微有些大,惹得庄灵戈将视线从庄灵修远去的背影轻轻移向他。
庄灵戈看他许久,脸上突然浮现个温和的笑容。
“鸟崽。”
明明和庄灵修是同一张脸,庄灵修每次笑起来时都会让人忍不住地想:“此狗又在盘算什么坏主意,是不是又要去欺负谁了?”
可庄灵戈的笑却让人恨不得捧着心肝颤抖地想:“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禽兽当死!”
夙寒声总觉得心中别扭,小声道:“我手疼。”
庄灵戈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抓着夙寒声的手,浓密的羽睫微微一垂,挡住那金色的龙瞳。
“对不住。”
夙寒声还以为此人要将他松开,却见庄灵戈轻缓地将五指微微松了点缝隙,保持一个让夙寒声不会觉得疼痛的距离,继续握着不动了。
夙寒声一愣。
庄灵戈轻握着他的手,温声地问:“这样还疼吗?”
夙寒声:“?”
但凡换个人这么做,夙寒声都要怀疑他对自己“图谋不轨”了,但庄灵戈的眼神太过冰冷,接近幽潭水的纯澈,无情却又藏不住丝毫污秽。
夙寒声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噎了半天才讷讷道:“不、不疼了。”
算了,若是他一撒手这人再变回龙形可就糟了。
都握一晚了,也不在乎再多握片刻。
庄屈和一堆医师乌泱乌泱过来了。
不知为何一向不靠近人多之处的崇珏竟然也过来了,站在不远处冷淡注视着内室。
夙寒声乖乖坐在椅子上,任由庄灵戈握着他的五指,微歪着脑袋和庄屈说话。
不知庄屈说了什么,他没忍住弯着眼睛一笑,乖到人心坎里去了。
崇珏眼瞳轻轻一颤。
众医修要重新为庄灵戈探脉,好说歹说才让他将夙寒声的手松开。
夙寒声揉了揉被握疼的五指,见庄灵戈还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不自在地笑了下,忙不迭拨开人群溜了。
庄灵戈忙起身:“不要走……”
“哎!”庄屈忙按住他,“萧萧就在外面,咱先探好脉就让他进来陪你。”
庄灵戈嘴唇轻动重复一遍,好似要将这个名字深深烙印在心中。
“萧萧。”
将他从不可见底的深渊唤醒之人的名字,原来叫这个。
***
夙萧萧一溜烟跑出院落,迎面撞上不远处的崇珏。
天光大亮。
崇珏身披朝霞,素袍被风吹得微微拂起,好似乘风欲去的谪仙。
夙寒声晃了下神,乖乖上前行礼。
“叔父晨安。”
夙寒声演技很差,崇珏很明显看出他此时的乖顺只是强装出来敷衍搪塞的,并非真情实意地想唤他叔父。
……和方才温顺笑着和庄屈说话时截然不同。
崇珏沉默良久,才道:“庄屈方才对你说什么?”
夙寒声实话实说:“他问我要不要考虑和大公子结为道侣,亲上加亲。”
当时他愣了下神,庄屈立刻笑哈哈地说“说玩笑话呢,萧萧莫要放在心上”,惹得夙寒声只能尴尬地笑。
崇珏转身抬步。
夙寒声见他似乎有话要说,赶忙颠颠跟上去。
半青州下方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地面皆是干枯的树枝铺成,崇珏曳地裾袍清扫竖缝中长出的芥草,半晌才突然道。
“玄临活了两千多年,也是在数百年前才同你娘结为道侣。”
夙寒声不懂干嘛好端端地提起夙玄临:“哦?”
“剑尊、邹持,就算是你大师兄应见画,如今也并未有道侣。”崇珏道。
夙寒声隐约知晓崇珏的意思了,干巴巴道:“我也没想现在就找道侣呀。”
崇珏脚步一停,冷淡看他。
夙寒声噎了下,怂怂地补充道:“也……也不找姘头,叔父尽管放心好了。”
崇珏不知有没有信他:“你道途还长,既然入了闻道学宫就好好修行,等将来接管应煦宗后再考虑考虑之事。”
接管应煦宗得多少年后的事儿了,敢情这是在给他画大饼呢。
夙寒声撇了撇嘴,但不敢忤逆崇珏:“是,都听叔父的。”
崇珏见他如此温顺,藏在袖中的藤条微微收回去。
也许夙萧萧并未他方才一时怒火上头时那般无可救药,好好同他说道理,还是能教好的。
崇珏似乎怒意从来不会维持许久,更不知“恶”是什么,他宛如真正的神佛,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就算再顽劣的恶种也有回头是岸的天缘。
夙寒声看着崇珏这几乎要成佛的模样,第一反应并非是“皈依伏法”,心尖反倒轻轻一颤,脑海中不可自制地回想起前世。
……这个要成佛的人,到底是如何随自己堕落污泥永不超生的。
极大的反差让胆大包天的小少君又开始浮想联翩。
无意中记忆似乎有段极其模糊的片段,似乎是他浑浑噩噩拽着崇珏的衣襟,强行将人拽着亲吻。
要皈依佛门的崇珏脸色难看至极,猛地推开他。
被如此轻薄,他却还在唤夙寒声的乳名。
“夙萧萧!”
夙寒声猛地反应过来。
这记忆到底是哪里的,梦中的吗?
崇珏已心境平和,瞧见夙寒声爪子上的淤青还未消散,垂着眸温柔地用灵力将红痕一点点抚去。
正在这时,夙寒声突然问道:“叔父,昨日在灵舟上您是不是去找我了?”
崇珏正要缩回的手轻轻一动,淡淡道:“怎么?”
夙寒声看不出活了数千年之人伪装出来的心平气和,犹豫了好久才试探着斟酌措辞,吭叽半晌终于憋出几个字。
“我当时是不是对叔父……”
话都没说完,“轰——”
一道旱天雷轰然劈下。
崇珏冰冷的侧脸被照得煞白一片,隐约可见眸中的冰冷。
夙寒声被吓得一哆嗦,迷茫抬头。
好端端的怎么打了雷,半青州的天气如此阴晴不定吗?
只是个望天的功夫,夙寒声再一垂头,却见崇珏已不在原地。
四处张望下就见崇珏站在不远处的幽静小道上——一旁便是昨日两人休憩的院落,四下无人,极其寂静。
崇珏微微侧身看着他,语调听不出喜怒。
“随我来。”
夙寒声隐约察觉到崇珏的怒意,电光石火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半晌差点倒吸一口凉气抽过去。
那记忆……
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