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师比赛跑步,这是学生们没瞧过的。
从来都只有学生被老师监督着跑步的份儿,现在掉了个个儿,学生们都很兴奋,乌泱泱地把跑道围满了。
七班班主任是位清瘦的语文老师,站在起跑线上擦掉额头的汗:“我发现跑步已经没什么了,被围观才是真的让人发怵。”
肖体育老师在宋拂之隔壁赛道,偏过头,跟他说:“宋老师,那我不客气了啊。”
宋拂之勾了勾唇:“嗯,咱放开了跑。”
自己班上那群小萝卜头们挤在赛道旁边,各个冲锋陷阵的样子,挥拳喊着:“宋老师加油!冲啊!”
宋拂之做手势往下压了一下,他们才安静了些。
裁判吹了声哨子:“各就各位,预备——”
“砰”的一声,发令枪响了。
四周立刻掀起一阵加油的浪潮,宋拂之班上的学生们喊得异军突起:“宋老师加油——!”
里面还掺杂着几声“宋斧子加油”,宋拂之听得清楚,但实在不是发作的时机。
两千米其实不是多长的距离,标准操场跑五圈。
宋拂之这些天的训练可不是白练的,到第二圈的时候很多老师都已经掉没影儿了,只有体育肖老师一直紧紧追在他身后,估计是想留存体力到最后两圈反超。
长跑实际上是个挺治愈的过程,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风的纹理,操场的材质,地球的引力,还有自己逐渐沉重的呼吸。
好像自从学生时代结束后,宋拂之就再没有这样参加过运动比赛,他也从未有过这么多人为他加油鼓劲的体验。
从小到大,宋拂之在父母老师面前永远是乖巧的,懂事的。
长相英俊的少年,成绩好,品行端正,不早恋不打架不逃课,在班里当班干部,在学校当值日生,从没有过青春逆反期,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
宋拂之在小时候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估计就是高一在王老师的办公室里偷看完了她收缴的一本漫画——那时候“坏孩子”才看小人儿书,宋拂之也算是干了一件坏孩子才会干的事。
结果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三十岁了他还在喜欢小人书。
很多人见到宋拂之一家三口,都要夸:“妈妈不愧是当老师的,把儿子教得真好!拂之这么懂事,都不用人操心,真是羡慕。”
少年总会在心底反驳这句话。
他妈妈从来就没管过他。
自打宋拂之有记忆开始,王女士就不经常在家,很晚归家,回家后也常常点着台灯,伏案工作到深夜。
他爹更不必说,当医生的,通宵手术紧急夜班都是家常便饭,春节都没在家好好过过几次。
他们都有很多很多人要照顾,要关心,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宋拂之早熟,知道爸妈工作辛苦,他们有一份无私的精神,所以他尽量做好一个乖孩子,不给爸妈添麻烦。
他活得循规蹈矩,在别人离家出走、逃课早恋、染发纹身非主流的时候,宋拂之的青春过得平淡如水,像一幅安静的山水画。
就连成年后,职业选了教师,老公选了教授,婚后平平淡淡,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循规蹈矩。
宋拂之没放肆地挥霍过,没肆意地狂奔过,没为谁疯狂过。
洛琉璃问过他:你过得这么克制,后不后悔啊?
后不后悔呢,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一声尖叫把宋拂之的思绪拉了回来。
“最后两圈了——宋老师冲啊——!”
学生们围在起点处,在跑道两边夹道欢迎,高高地挥举着小拳头。
“保持第一名就赢了啊啊啊!”
“老宋你是最棒的!”
“斧子哥加油嗷嗷嗷。”
几十位少年少女高喊着他的名字,声势浩大,宋拂之迎风奔跑,突然觉得眼眶有点酸。
那些他不曾体验过的青春放肆,他居然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体验到了。
不知是谁带了个节奏,他们突然就开始有节奏地喊:“斧子哥!斧子哥!斧子哥!”
宋拂之差点在跑道中央当场暴毙。
事实证明老师的外号在全年级内都是自由流通的,别的班的学生也跟着开始喊,还边喊边跳,喊得可带劲了。
如果不是还在赛道上,宋老师现在就要给那几个起头的学生来两脚。
幸好他们没喊那个新外号,不然宋老师真的要当场黑化。
感谢这群欠揍的小孩儿,宋拂之被他们逼着跑得飞快,赶紧跑离了那片是非之地。
身后的脚步声一直如影随形,此刻有逐渐逼近的趋势。
只剩最后一圈的时候,肖老师加快步伐冲到了宋拂之身边,喘着气道:“我超车了啊。”
宋拂之没看他,目不斜视,默默提速,几乎和他平齐地跑入了最后一圈。
战况胶着,孩子们都要疯了,喊着老师们的名字。
学生们在跑道旁挤了厚厚一圈,别的老师也爱看热闹,围在最外面。
连老周都没闲着,双手做喇叭状,远远地喊:“老宋加油!”
宋拂之再无心想别的事情,满脑子都是班里那些孩子们。
想到他们去年得知自己班因落后两分惜败时的失落,想到他们排练时滑稽而认真的舞姿,想到他们昨天在全校那么多人面前表演了自己喜欢的歌曲和舞蹈,那时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灿烂。
也想到之前带过的学生们,他们也曾在这片操场上挥洒过青春与汗水,他们现在又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呢,他们过得好吗?
终点前是一段百米的直道,终点处乌泱泱的人群似乎近在眼前。
脚步咚咚,宋拂之听见自己轰鸣狂舞的心跳。
在两次心跳之间,身边的肖老师超过了他。
前方的呼喊声似乎更大了。
这时候拼的就是那口劲儿,肖老师的背影逐渐从宋拂之视野里消失,他只看得见前方的终点线,和那些充满期待的年轻的脸。
陡然,人群后方,一束斑斓的橙红色蓦地摄住宋拂之的视线。
那是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他手里捧着一把花,远远的看不清品种,只能看清那热烈浓郁的橙红色。
像一丛燃烧跳跃的火炬,像一群振翅欲飞的凤凰。
那人是时章。
宋拂之简直怀疑自己跑出了幻觉。
然而越靠近终点,看得就越清楚。
时章站在人群的最外层,稍稍举起那束鲜艳的花朵,朝宋拂之示意了一下。
教授脸上挂着笑,笑容得很温暖。
那一刻宋拂之觉得自己浑身都变轻了,仿佛是灵魂在领着他向前冲刺。
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夺冠,胜利——一切都变得那么容易。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宋拂之立刻就被冲上来的学生们淹没了,他们争先恐后地给宋老师递水,递毛巾。
然而更多学生们递过来的只是一双双张开的手臂,男孩女孩们激动地抱住了他。
“第一!我们得了第一!!”
“啊啊啊老宋你太强了——!”
“冠军,我们是冠军啊啊啊啊!”
“卡哇伊,我们的神!”
学生们把跑道堵得水泄不通,老周想挤都挤不进去。
“老宋有两下子哈!”周老师兴奋地跟旁边的老师说,“那帮孩子得高兴死了。”
旁边老师也说:“宋老师真的强,把人专业的都给比下去了。”
周老师眉飞色舞地还想说什么,忽然身子一顿,抬了抬眼镜,惊讶道:“诶,时教授?您怎么在这儿?”
站在不远处的可不就是时教授吗。
上次去大学参观,碰到了这位优秀的植物学教授,怎么上他们高中来了?
手里还拿着一束很大很漂亮的花。
周老师忙过去打招呼:“时教授,您孩子在咱们这儿上学啊?看孩子比赛来啦?”
心道真看不出来,时教授看着这么年轻,顶多三十出头,居然有个上高中的孩子?
“周老师好。”
时章欠欠身子,笑道,“不是来看孩子,我没孩子。”
“噢……”
老周又看了眼教授怀里那束花,“那您是来找……?”
时章有礼貌地笑笑:“我是来找我先生的。”
宋拂之灌了几口学生送的水,被他们的热情与欢呼声淹没,剧烈运动后的心脏不仅不歇,反而有越跳越快的趋势。
他看着人群后的一个方向,那丛红色很抢眼。
宋拂之功遂身退,拨开仍在沸腾的人群,朝那人走去。
他看到时章正向自己走来,也看清了时章手里拿着的花。
刚挤出人群,宋拂之就被时章抱住了。
时章的怀抱很暖,心跳也很快,怀里抱着爱人,满满当当的。
“恭喜宋老师拿了冠军。”时章在他耳边说,“特别厉害。”
“不是说好我去大学找你的吗?”
宋拂之现在还有点眩晕,大概是长跑的后遗症。
“骗你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时章笑着,把花递给宋拂之。
“火焰玫瑰和鹤望兰。”
宋拂之接过,红红橙橙的一大把,比阳光还要热烈。
他开玩笑地问:“怎么,要得冠军才能送给我吗?”
时章认真地说“不是”,又说:“我的花都是送给你的。”
宋拂之眨了眨眼,突然被这又正经又浪漫的话给搞得有点热血上头。
他抱着花,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周老师面露惊讶地看着他们。
“啊,周老师。”
宋拂之大方地说:“上次在大学里不太方便,没能好好介绍。”
“这是时教授,我先生。”
周老师还没来及说什么呢,旁边突然冒出了一茬茬小脑袋瓜子。
学生们嘴巴都张成O形,震惊地看着他们的宋老师和之前见过的教授。
“啊,是之前碰到的那位植物学教授!”
“居然是宋老师的老公吗?”
“天哪,专门来看宋老师比赛呀。”
“啊啊啊啊,很帅诶,好配斧子哥啊!”
“还带了花来诶,好甜啊我去。”
在教授面前,孩子们更拘束几分,眼神倒是贼,看看宋老师,又看看时教授。
时教授却大方,温和地打招呼:“你们好,又见面了。”
“师母好!”
也不知是哪位活宝叫了一声。
宋拂之蹙着眉说了声“瞎喊”,时章倒是不怎么介意,笑着说:“你好。”
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时章温声说:“宋老师刚跑完长跑,让他去休息会儿好吗。”
学生们说着“好好好”,时章碰了一下宋拂之汗津津的手臂,把人领走了。
“去哪儿?”宋拂之问他。
时章望着他:“听你的,随便在学校里转转都行。”
这会儿所有人都集中在操场上,校园里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人,颇为宁静。
宋拂之带着时章转了食堂,宿舍,带他慢慢走过学校里的小花园。
“我真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宋拂之垂眸道。
时章停下来,搂了搂他:“你昨天说你高中时参加运动会,旁边没人为你加油,所以我今天想来站在你身边。”
他接着笑笑:“不过看来不需要我加油了,大家都很喜欢宋老师。”
宋拂之飞快地看他一眼,说:“需要的。”
时章在小亭子里停了步,故意笑着问:“需要我加油,还是需要我?”
宋拂之眯起眼看着时章:“教授,我看你也挺坏的。”
时章:“嗯?”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花香萦绕在两人之间,目光都不平静,很明显有些冲动在里面。
校园的小花园,很适合早恋的地方。
宋拂之想,他想吻时章。
时章这时也靠近了一点,热热的呼吸拂过宋拂之的鼻梁。
“诶,十一黄金周你准备去哪儿玩啊?”
一位学生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氛围,两人下意识地拉远了一些距离。
不是宋拂之班上的学生,但总归是不能在学生面前接吻。
“咳,突然想起来。”宋拂之说,“一会儿颁奖仪式要开始了,我要去教室拿相机,给他们拍照。”
时章声音有点哑:“行,走吧。”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气氛一直带着花园里的香气,粘稠的,旖旎的。
他们都想着刚刚那个没接的吻。
全班学生都在操场上,教室里空空荡荡,桌椅不怎么整齐,只有电风扇在慢悠悠地转。
宋拂之走进教室:“这就是我们班教室,有点乱,这两天运动会,值日生都偷懒。”
宋老师下意识就想打开灯,却被时章轻轻按住了手腕。
他没让他开灯。
“相机在哪?”时章问。
宋拂之说:“在讲台底下……唔。”
时章扶着宋拂之的腰侧,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并不深,只是缓慢地轻吻。
他手上却搂得很紧,两个男性的身体贴在一起,炽热的花朵在他们身边绽放,他们比花更炽热。
宋拂之稍稍错开一点角度,轻喘道:“我浑身都是汗。”
时章拨弄他微湿的刘海:“我不介意。”
宋拂之被细微的触感弄得发麻:“这里是教室……”
“宋同学。”时章突然哑声低唤,很沉的男性嗓音。
宋拂之猛然感到有些混乱。
他在教室里这样喊他,好像真的回到了高中时,他们是两个离经叛道的坏小孩,背着老师和家长,在无人的教室里拥抱,接吻,触碰彼此,陷入荒唐而无畏的早恋。
在宋拂之失神的片刻,时章用力地吻住了他。
舌尖勾画着唇,湿湿漉漉。
范桐急匆匆地跑到教室门口:“宋老师!颁奖仪式快开始啦,别错过了,我们班不能没有你啊!”
“宋老师——?!”
宋拂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时章却没放开他,反而压得更紧,直接咬住了宋拂之的嘴唇。
“你喊那么大声干嘛。”姚欣欣瞪他一眼,“没看见教室里灯都关着吗?”
“那斧子哥还能在哪啊?办公室也没人。”
“放心,他会赶回来的……”
教室门后,宋拂之被时章吻得喘不过气来,所有的闷哼与喘息都被掌控在唇齿间,濒临极限般的窒息。
时章终于稍稍松开他,“啵”的轻响,唇声湿润。
宋拂之红着眼睛喘气,被抵在门的夹缝间,仰着头,颈边的脉搏跳得飞快。
学生来了又走,如巡逻的老师,他们两个教育工作者、结了婚的合法伴侣,倒成了被抓早恋的坏小孩。
时章低下头,额头抵住宋拂之额头,眼眸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拂之被时章的气息包围,听到他低沉嘶哑的嗓音:“……宋同学,你是我初恋。”
作者有话说:
后来宋老师去查了,鹤望兰的花语是“自由与幸福”,火焰玫瑰的花语是“用我的热情抚平你受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