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令封闭室亮得刺目。
比水银镜还雪亮明晰的金属墙、地板、天花顶将封闭空间内发生的一切, 照得清清楚楚。各个角度、各个方向,巨细靡遗:银发研究员被推到审讯桌上半部分压着,比亮面绸缎还具备光泽的银发垂在桌角。
四面八方都是镜像。
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它”压得非常近。
带有异种生物特有的捕食性, 将单薄的青年残忍地死死按在身底, 预防他再一次挣扎。律若的头发、颈侧、耳垂……全都沾着点点血迹,跟洒雪里一样醒眼。它的视线在露出的肌肤和血迹上缓缓移动。
视线极冷。
——被肮脏低贱的下等族属碰过。
——要消毒。
它按着律若,联盟军方研制的能抵御多种武器乃至轻型激光的作战服, 就跟薄纸一样无声无息地裂开。暗银的“液态金属”自作战服后背的裂口淌出,一节一节, 抽成泛着金属寒光的骨尾。
它的进化方向似乎与负责人迥然不同。
切换拟态的过程格外优雅。
“液态金属”转变而来的骨尾是由一节一节细长三角形状的嵴骨组合而成。骨骼转化成冷金属的过程充满科幻感,给人以“异种比人类更早站在科技尽头”的错觉,而这种错觉足以打击人类联盟一直以来面对异种唯一的自信。
三角状骨节在灯光下呈现出暗银色的光泽,低调, 神秘, 冷淡。
骨节的末端连接一根长长的尾针。
泛出幽幽的光。
人类一直以为异种只存在杀戮和进食的天性, 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异种能够拥有不逊色于人类的智慧,只是母巢在进化过程,没有分化这一类种族。因为战场上,思维简单的士兵,比思维复杂的士兵集体杀伤里更高。
只要母巢能够接收所有信号,处理所有信息,母巢之外的异种就只需要执行命令。
“全数控系统”的出现打破了这个惯例。
人类拥有了不逊色于异种母巢的战场信息分析器, 母巢不得不转寻新的征服方式。
——母巢向联盟送来了一批全新的异种。
长长的骨尾缓缓抽生。
“它”的视线一寸一寸,极缓, 极慢地扫视青年的身体。
吃了他、交配他、吃了他、交配他……
食欲与恶念交织着, 发作着, 每个细胞, 每个组织都在疯狂而又贪婪地夺取青年的气息。等级越高,青年的吸引力越狂暴,但“它”却始终一动不动,没有出现负责人那样被香气蛊惑得神志不清,无法思考的情况。
它的进化等级比寄生了负责人的寄生种更高,拥有的智慧也更高。
负责人被青年的吸引力吸引得思维僵化,而它却能在浓烈了数百倍的香气和吸引力中保持精明而又冷血的算计:
——它要注射他。
不是寄生。
是注射。
直接在交配结束后将他吃掉,只能得到一时的满足,往后若无法得到第二份这样绝佳的食物只会被空虚和愤怒撕扯。
但只要将特殊的异种信息素注入食物身体,食物的神经单元会被信息素迅速麻痹,异化,最后任由给他注入信息素的寄生种摆布。
——这才是享用这个食物的最好办法。
永远地,不受时间限制地享受这份无法抵挡的诱惑。
最佳地保证这个食物被它独占。
律若的蝴蝶骨被冷金属烙得隐隐作痛,充作武器的破手铐掉了出去,他的手腕被压在脸庞,手背紧贴桌面,手铐掉在桌子边沿。
整个人像被钉死在审问桌一样。
动弹不得。
手铐掉在桌子边沿,下颌被冷冷捏住,没有武器,没有卫兵,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什么也做不了了。
自人形向半异种的拟态转化完成,陌生危险的寄生种压了下来,冰冷的肩章、袖徽、卡扣在律若身上刮出红痕。
律若手指指尖苍白地伸着,想去勾完全不可能够到手铐……不愿意……
他睁着眼睛,瞳孔没有焦距,印出天花顶的镜像。
他被封在白刺刺的空间,白炽灯、无影灯、卤素灯、手术刀、注入器、抑制剂、移植皿交错着,重叠着,眩晕地刺着他的虹膜。他睁着眼睛,眼瞳被强烈的灯光照着,好像要流出泪来,泪腺却是干涸的。
好多好多人的影子在封闭而雪白的空间外走来走去。
他住在空间里,隔着透明的墙壁。
没有声音的世界,没有回声的深渊。
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是冰冷的玻璃,空气被抽离,声音传不进来,也传不出去。
……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
神经像被切割一样疼痛——11号手术刀在无影灯下刀刃闪出一线极细极细的亮线,雪,四周都是雪白的墙壁,都是撞不破的玻璃,他听见刀刃切进肉里的声音,他在无影灯灯罩的水银涂层上看见自己——沾血的手指指尖没有一丝血色,离唯一可以当做武器的金属只差一线,却怎么也不可能够到。
只能徒劳无力地伸着。
长长的睫毛在光里透明纤维一样。
框着青年美丽却空洞的眼睛。
强光刺激眼膜,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挂在细密的睫毛上,晶莹,剔透。
压制手腕的力道松了一瞬间。
手指骤然触到冰冷的金属。
律若用力一伸手,抓住那唯一点能用来充当武器的金属。
下一刻,他被拖了起来。
一抹幽冷的暗银掠过。
后颈被极细微,极森寒地刺了一下。
睫毛轻微一颤。
律若昏迷过去,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
早晨,异种研究中心。
踏进实验室的柳轻轻习惯性扫了一眼异种初卵捕获仓,没有在玻璃仓前看到那倒熟悉的身影。
快五天了。
律研究长还没出现。
主管说是军方有紧急任务,临时调走了律研究长。但柳轻轻就是有种越来越强烈的古怪不安。她环顾四周,试图找有没有人和她一样的感觉。但周围的同事都在埋头工作,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莫名的。
柳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摇了摇头,强压不安,开始做律研究长之前安排的研究任务。
此时此刻,研究中心的地底。
五天没出现的律研究长沉沉睡着,银色的长发散在雪白干净的枕头面,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
房间不大。
放了一张干净的床和两三样简单的家具。
床头柜摆了个十分典雅的白釉细颈花瓶,插了几枝秀美的飞燕花,花瓣幽蓝剔透,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明显是定时更换过的,在整个异种研究中心也堪称颇有情调。尽管如此,这个房间依旧透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违和:
四面的墙壁都是清晰度高得可怕的镜子,各个角落安装有毫不掩饰的监控摄像头。
与其说这是一间简单的休息室,但不如说是一间实验室。
一间用来24小时临床观察的实验室。
在异种研究中心,这是一间在官方对公众绝对不会提及的秘密实验室,用于观察异种基因萃取液注入人体后的异化反应。为了避开伦理检查和公共舆论会的巡查,生命学派将它们建在研究中心地底。
此时,这用来研究异种的实验室,变成了异种研究人类的实验室。
研究对象是异种研究中心的律研究长。
律若。
实验室的空气净化系统定时在晚上11:30释放低浓度的异种信息素,强制实验室里唯一的人类陷入昏眠,等到清晨的时候才抽离掉空气中的异种信息素。眼下还没被抽离净化,律研究长还在沉睡。
那枚检查精神波动的审讯环依旧在律若的颈上。
漆黑的窄环微微卡在喉结下,紧贴白皙的肌肤,环扣在颈侧,略微宽一下,一闪一闪地亮着昏暗的红色呼吸灯,监测青年的精神波动。没有过多装饰的审讯环和律若的气质很像,都简洁,冷淡,禁欲。
然而,一枚深黑的颈环扣在冷白的皮肤上,越冷淡,越禁欲,就越引人摧残折磨。
但除此之外,审问室里铐在律若手腕处的手铐已经被取掉了。
他习惯性将手搁在被面,皮肤素白,淡青的脉络清晰可见,那天狰狞恐怖的伤口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只是,指尖,指腹,腕骨都泛一层红。
似乎被肆无忌惮地把玩了一整夜。
夜里“它”来过,律若身侧原本应该平坦整齐的被面有不少褶皱。从凹痕看,“它”是侧着身的,有点像蛇一类的冷血动物将还没打算立刻吃掉的食物圈起来。用的力道不强,但食物一有逃离的迹象,就会立刻收紧绞杀。
时间到了。
净化系统自动启动。
温度湿度都恰好的气流送进实验室。
观察口打开。
长长的机械臂伸了进来,自动抽走桌上带淡蓝刺绣的餐布,铺上一张新的餐布。接着是盛在纯银托盘里的蓝莓果酱涂层面包,炒得恰到好处的松茸鸡蛋,温度适应的小米粥,洒了青翠葱花的肉羹……从古典餐到系外特色食品应有尽有。
比酒肉饭囊的研究中心主管享用的更顶级,更精细。
食物一放好,插花一更换。
观察口马上关闭。
整个实验室严丝合缝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会蛊惑其他异种的香气传不出去,可以呼救的通讯信号也被隔绝。
它圈养这一只银鸟。
养在玻璃室。